四、第二回來
李義山獨自回到天平,仍在令狐殼士幕中擔任巡官。到了四月,令狐殼士治理鄆州正好一年又半載,已是政績卓著,更兼戶增人眾,韋正貫等僚屬和天平父老聯筆呈文,籲請令狐殼士刻文以記。恰好天平節度使廳壁西側有前刺史記,東側虛白以待很久了,令狐殼士一直覺得那裡缺點什麼,但又沒有想好如何增補,如今眾僚和父老相請,正合令狐殼士心意,他推辭一番,便讓李義山草擬書信,請故人劉夢得作文以記,劉夢得已出任禮部郎中,在朝中風頭正健,合當此任。
李義山寫下了令狐殼士的受命和履任,以及天平的治理和變化,令狐殼士親自潤色、謄寫並驛傳。當月,天平便收到了禮部的急遞回文,正是劉夢得的《天平節度使廳壁記》。
令狐殼士如獲至寶,捧讀再三,還讓李義山對著眾僚屬誦讀了一遍。他已經六十六歲了,聽到老友的稱讚,就像是受到表揚的學生,帶著幾分顯而易見的羞赧。令狐殼士很喜歡劉夢得的那一句,“公之來思,如古醫之治劇病,宣泄頤養,氣還神複。”他說,夢得公知吾治理之道也。
李義山則更注重一句不事文采的話,“凡革前非:罷(減免)供第(供奉)無名錢歲(年)钜(巨)萬,菽粟如之,錦繒且千兩;去(廢除)苛法急征毀家償租之令,故流庸(流民)自占(占地入籍)四萬室(家)。”十年前,少年義山千裡扶靈回到滎陽時,一家人無田無籍,也是如同這數萬流民一般。李義山深知四萬室的困苦和令狐殼士的功德,他經辦工匠書丹於壁事宜時,一筆一畫都極儘精校之功。不幾日,廳壁的丹書落成,天平府廣邀仕子入衙摹寫,成為天平儒林的一時盛事。
李義山公務之餘,剪儘窗燭,全力備考。當年秋天,李義山又在天平取解,之後他揖彆令狐殼士,再次踏上了漫漫長安道。途中,他特意去了一趟玉陽山,跟過去的自己作一個正式的告彆。
他先是拜彆了師尊,師尊告訴他,公主年歲漸長,不堪山中濕冷,已於前年冬天,回到長安城了,現在永崇裡華陽觀清修。
李義山又見了道友清都劉先生,提到公主,劉先生忽然想起一件事,說道,公主有一位貼身侍女,名叫宋華陽,也是貧道的甥女,她十分喜愛你的詩。她隨公主到長安後,來過一封書信,憶及了山中歲月和諸多道友,最後討要你的新詩。話說你離開洛陽去了天平之後,玉陽山就再也沒有你的消息了,吾等又不會作詩,隻好回了她兩首玉陽山青辭湊數。李義山要看一眼宋華陽的書信,劉先生卻說,後來她便不再回信了,原來的書信也不見了,也許是當作了青辭,燒給了天尊吧,華陽雖是女冠,卻生得明媚繁悅,舉止如同君子,想必是不會計較的。你這次去長安考進士,不妨去尋她一敘。李義山虛應了下來。下山之時,劉先生卻交給他一封書信,並說道,玉陽山道士,有家中貧苦者,從前多受公主恩惠,對公主感念尤深,他們聽說你要去長安,便請師尊代寫了這封書信,托你送給宋華陽,再轉交給公主。李義山實應了下來。
李義山一到長安,便直趨務本坊國子監,拜見了令狐子初,令狐子直在門下省弘文館散值後,也從大明宮跑了過來。
李義山向令狐兄弟陳述了令狐殼士的近況,以及天平的政事,令狐兄弟聽說令狐公尊體無恙,天平府政簡民留,無比欣慰。令狐子初請李義山在國子監暫居三日,以備兄弟倆不時詢問。三日後,令狐兄弟擬了家書,請李義山看過,並無不妥,才放他出去。
李義山此次來京,是自行趕考,已得令狐公衣裝,不便再叨擾令狐兄弟。他請教令狐兄弟,長安城何處租房,適合備考?令狐子直說,永崇裡華陽觀,外地仕子多在觀中租房,清靜方便。令狐子初說,(白)樂天公有詩雲,永崇裡巷靜,華陽觀院幽。軒車不到處,滿地槐花秋。華陽觀是個好居處,二十五年前,樂天公曾在觀中備考製科,考得第二名。
李義山聽從了令狐兄弟的建議,他踏著滿地的槐花,來到了清幽的華陽觀。
知客道士看了他一眼,頭也不抬地說,舉子,一人間每月三貫,二人間每月一貫半,三人間每月一貫,月頭付租,不能造飯。
李義山說,來個一人間……不知樂天公曾住哪間?
知客道士抬起頭來,眼睛裡有了光,神氣地說道,樂天公住過的那間,觀中每月十貫,長租出去了,租者又轉租,也不知在誰手上,那間房靈驗得很,住過的仕子,快則當年,慢則兩三年,無不登科,舉子要是想住它,接些白公文氣,貧道幫你問問,不過這租金嘛,卻是按日收取,每日一貫。
李義山說,不必勞煩了。
知客道士眼裡的光暗淡了,他低頭查驗了李義山的取解文書,記下了他的籍貫姓名,讓李義山付了三貫錢,最後丟給他一把殘破的鎖鑰,上麵刻畫著房號。
知客道士說,每月初一交租,不得攜女子同住,家書代收代寄,也在此處。有事請指示,貧道俗姓鄭。
李義山說,都記下了,多謝鄭道士。
李義山一日漿洗,一日采買,第三日問候了左鄰右舍的舉子,終於安頓下來,他撿閱箱籠,看到了那封玉陽山道友的書信。
李義山又來到知客處,對鄭道士說,鄭道士好,某有一封信,是給宋華陽真人的。
鄭道士抬起頭來,卻不接信,隻把李義山打量了一番,悠悠地說,華陽觀的舉子,個個都想給宋真人寄信,宋真人有指令,本處一概不收。
李義山說,鄭道士誤會了,這是玉陽山道友寫給宋真人的信,上麵有玉陽山的封緘。
鄭道士接過書信,仔細看了封漆,這才收了書信,拱手道,貧道代宋真人謝過李舉人。
三日後,鄭道士親自上門,交給李義山一頁明文書信,書信曰:
李解元,尊體安好。玉陽道友不儘思念,令公主歎息垂淚,公主已去信玉陽山,儘舍本年利錢,以濟山中寒苦。李解元不辭辛苦,千裡傳書,故邀於今日申時,乾坤之間,銀杏樹下,飲茶相謝。女冠宋華陽,即日。
鄭道士說,道士在乾宮作息,女冠在坤宮起居,兩宮之間,有一棵大銀杏樹,李舉人申時自去便可。
李義山先去觀中湯池沐浴,然後焚香抄詩。將到申時,他以長頁作底,首頁全部裱糊,貼在了卷首,從第二頁起,鱗次向左,裱貼在底卷上,最後卷起來拿金色絲線捆了,這就做成了一冊旋風詩卷。
他手持詩卷,來到銀杏樹下,兩三位青衣女冠忙作一團,她們在樹下石桌上,擺滿了瓜果,沏上了清茶,然後侍立一側。
正是申時時分,隻見古觀斜陽,千萬金葉,一位青春女冠自坤宮快步而來,她身著青紗之裙,頭戴飛雲鳳冠,身後跟隨著一位年少女冠,黃裙而蓮冠。青春女冠來到李義山眼前,未言先笑,一副秋陽為我的樣子,她與那年少女冠一並長揖道,貧道宋華陽,攜妹妹宋少陽,見過李解元。
李義山回禮說,前玉陽山道士李義山,見過華陽真人、少陽真人。
見禮畢,宋華陽姊妹邀李義山入座飲茶。宋華陽說,公主近來抱恙,拒進湯藥,昨日看了玉陽山來信,哭過一回,擬了回書,便欣悅起來,開始服藥,公主和同道們都很感激李解元。——李解元,請飲茶。
李義山飲了清茶,說道,舉手之勞,不必掛齒。小子在玉陽山上,不知有宋真人,沒想到,下了玉陽山,去年在天平府,聽聞了宋真人,今年重上玉陽山,又聽聞了宋真人,如今來到玉陽觀,四方仕子,無不稱羨宋真人。
宋華陽聽聞後執杯大笑,在乾坤宮間來往的道人都停下腳步,向樹下張望。宋華陽說,公主王者榮耀,侍從璞玉生輝。吾等借了公主的光芒,都是些虛名。倒是李解元,卻是玉陽山的傳奇,都說李同道下了玉陽山,得了樂天公、令狐公的賞識,前途不可限量,玉陽山上有仕進之心者,個個羨慕李解元。
宋華陽說完,低頭飲茶。少陽卻道,聽你們說話,真是“咳唾足以活枯鱗,吹噓可用飛窮羽。”(唐,魏征,《隋書·儒林傳·王孝籍》)你們在玉陽山上,學的是道家吹噓之術吧?
宋華陽聽了她的話,先是瞪大了眼睛,然後笑到噴茶,她咳嗽了兩聲,嗔笑道,少陽妹妹,不得妄語。
少陽道,李解元,你手中詩卷,是要送給姐姐的嗎?
李義山趕忙起身奉上詩卷,說道,小子寫了幾首新詩,還請宋真人改正。
宋華陽躬身接過,入座之後,忍不住想要先睹為快,少陽卻伸手奪了過去,代為收取了。宋華陽道,在玉陽山上,讀過《曼倩辭》,到長安,看到了《韓碑》,貧道無不喜歡,現在又收到了李解元的新詩,看來今晚要夜不能寐了。
少陽道,那也是為了伺候公主病體,不敢交睫解衣。
宋華陽莫名地紅了臉,低語道,少陽妹妹,怎麼就說到“解衣”了?——話說這夜不能寐,貧道想起一件往事:玉陽山有東西兩峰,你們道士在西玉陽,吾等女冠在東玉陽。冬夜寒冷,就有西玉陽的道兄睡不著,跑到觀外,對著東玉陽,學那阮籍長嘯,呼嘯之聲回蕩在兩峰之間,如狼似鬼……
李義山掩麵道,不瞞宋真人,小子也曾喊過幾聲。
宋華陽一笑,繼續說道,有一夜,貧道就被那嘯聲吵醒了,貧道當時年紀雖小,但是豈甘示弱,貧道披衣而起,跑到峰頂,對著西玉陽,就大聲嘯叫了回去,這一聲長嘯,便惹得玉陽山天下大亂。西玉陽的道兄們,聽到回應,歡呼雀躍,對著東玉陽,一直嘯叫到天明,東玉陽的女冠們,都被吵醒了,又氣又惱,對著西玉陽,也回了無數吼叫。第二日,公主找到源頭,罰了貧道兩鞭,如今背上還有痕跡呢……宋華陽說到此處,扭頭看了一眼肩背,輕歎道,還是少年時,多歡樂。
李義山也想起些山中故事,沒來得及張口,卻聽到少陽說,姐姐,該回去煎藥了。
李義山見狀,起身拜謝說,謝華陽真人、少陽真人賜座飲茶。
宋華陽言有未儘,但也離席回謝說,謝李解元贈詩,貧道和妹妹先回了,李解元請自便。
宋華陽隨少陽轉身離去。夕陽西下,餘暉穿林打葉,落在宋華陽的玉頸上,李義山隻覺得滿目金翠耀眼,器服精華,一時間心靈感蕩,如浮如墜,他遭受過無儘的苦痛,也經曆過罕有的恩遇,但是都不如這一抹玉頸餘暉讓他內心震動。
不知過了多久,李義山聽到樹下侍立女冠笑道,李解元,宋真人回宮許久了,你再站一會兒,天可就黑了。
李義山聽到女冠笑言,勉力在震動中站穩腳跟,說道,辛苦女冠姐姐們,小子告辭了。
笑言女冠拉住李義山,拿籃筐裝了瓜果剩茶,遞給李義山說,李解元,帶回去給仕子們分食吧,讀書更比修仙苦。
李義山謝了笑言女冠,攜食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