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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宋華陽:貢院荊棘和華陽觀眷戀(五)(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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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偷桃竊藥

東郡送一短人,長七寸,衣冠具足。上(漢武帝)疑其山精,常令在案上行,召東方朔問。朔至,呼短人曰:“巨靈,汝何忽叛來,阿母還未?”短人不對(答),因指朔謂上曰:“王母種桃,三千年一作子,此兒不良,已三過偷之矣,遂失王母意,故被謫來此。”

——漢,無名氏,《漢武故事》

李義山把茶葉送給了鄭道士、瓜果分給了眾仕子。眾仕子盤問他,宋真人與你交談了什麼?李義山一味神情癡醉,充耳不聞。

眾仕子笑道,傳言不假,宋真人之美豔,果然攝人心魄,義山隻與她飲了一杯茶,便迷失了心智。

李義山回到房中,不言不語,不吃不喝,一直呆坐到三更時分,才有如酒醒。這時,那曆曆玉陽往事和淒淒神仙世界,卻又閃爍而來,分明都在眼前。他觀看了許久,就有了一首詩。他提筆寫下:

《贈華陽宋真人兼寄清都劉先生》

淪謫千年彆帝宸,至今猶識蕊珠人。

但驚茅許同仙籍,不道劉盧是世親。

玉檢賜書迷鳳篆,金華歸駕冷龍鱗。

不因杖履逢周史,徐甲何曾有此身。

李義山在詩中說,我離彆天宮淪落下界已經千年,至今仍然記得蕊珠仙宮的女冠(宋華陽)。令人驚奇的是,宋真人和劉先生一同得道成仙,不曾想到的是,二位還是世親。劉先生乘龍歸駕金華洞天很久了,那龍鱗已冷,可賜我的玉檢真經我未曾詳參,這鳳篆仍迷。徐甲不作老子的杖履,何曾保有這肉身,我若不為劉先生送信,又何曾得識宋真人。

李義山離開玉陽山兩年又半載,天上一日,地下一年,算來也是千年了。又話說老子雇了凡夫徐甲,每日一百錢,累欠徐甲行腳費七百二十萬錢,有一位商賈,聽說了徐甲應得之多,願意把女兒嫁給徐甲,並托關尹催要酬勞。老子對徐甲說,你隨吾已經二百餘年,吾讓你服了長生符,才能到今日。說完吐了他一口水,徐甲就化成了白骨,眾人都為徐甲求情,老子又吐了他一口水,徐甲便複活了,後隨老子成仙而去。李義山自比仆人徐甲,卻也是想說,今日見了宋真人,就有了收錢成家的俗念。

李義山將詩抄了兩遍,作了兩封書信,一封致宋華陽,一封寄玉陽山劉先生。次日一早,他便將信交給鄭道士,鄭道士都收下了。

日落之時,李義山實在沒忍住,便去催問,鄭道士說,給宋真人的那封信,已經派女冠送去了,送信女冠回報說,宋真人已閱,並無言語。

李義山照例讀書吃飯,隻是都味同嚼蠟。如此又過了日,其時已近九月中旬,一天日落之時,一位無名道童送來一封書信,書信並不平整,像是夾帶了物件。李義山連忙拆開一看,裡麵隻有一個紙團,紙團拆開,是一把精美的鑰匙,上麵雕刻著房號,紙團內麵還寫著八個小字:

今夜亥時,教我讀詩。

李義山比對此前的信,正是宋華陽書法,他心中狂喜,在鬥室之中,蹦跳了起來,不久之後,隔壁傳來咳嗽聲,原來他蹈起滿屋塵灰了。他強令自己平靜下來,之後他感到了饑餓,這是數日來的第一次。亥時尚早,他吃了東西,沐浴更衣,又假裝散步,在一僻靜院落,找到了那間房,他回屋抄了新詩,裱了旋風卷,最後強坐桌前,一心聽那報時的鐘聲。

酉時日落。

戌時黃昏。

亥時人定……李義山終於聽得亥時鐘響,想起一句經義:

亥者,核也,闔也。萬物皆入核闔。

李義山拿起詩卷和鑰匙,掩了房門,走到院落,天上月明星稀,觀內道人將息,又有幾室仕子,燈火昏黃不熄。

李義山無聲無息地來到那間僻院偏房,拿鑰匙開了門,進到室內,點了蠟燭,見那房間與眾仕子所租之房,並無太大分彆,也是一案一床,隻是灑掃尤其乾淨,案床之間多了一道雲母屏風。李義山在案前坐下,案上有筆墨紙硯,還放著一套五經,另有一部《策林》,著者白居易。

李義山正覺好奇,有人推門而入,來者青衣束發,明明如月,正是宋華陽。宋華陽轉身閂了門,與李義山同坐案前,笑道,李郎,是要秉燭讀經麼?

李義山遞上詩卷,宋華陽接過,放在案上,卻不展卷,她看著李義山的眼睛說道,李郎與妾一起賞月可好?

宋華陽不稱貧道而自稱妾,李義山心中一動,說道,聽任姐姐安排。

宋華陽欠身吹滅了蠟燭,一束蠟煙騰起而又消散。宋華陽腰身聳動之間,李義山聞到她沁人的桂花香氣,他一瞬間就沉溺了,心道,這就是嫦娥仙女了。月光有如一股激流,從孤窗瀉入暗室,灑到他們麵前的幾案上。

李義山道,姐姐,這案上之書有些奇怪,五經之外,為何獨有一部樂天公的《策林》?

宋華陽輕笑道,樂天公當年住的,就是這間屋,你身後的床,便是樂天公當年不眠之榻,你身前的桌,便是樂天公當年奮筆之案,你奇怪的《策林》,便是樂天公當年所著的猜題之策。

李義山大感意外,他伸手輕輕撫摸案麵,月光猶如薄雪,被他揮到一邊。他慨歎道,原來這便是每日一貫錢的樂天之室啊。

宋華陽笑出了聲,有些得意地說,李郎,你近些,妾與你說個秘密。

李義山不敢靠近,宋華陽湊了過來,挽住他的胳膊,貼著他的耳朵細聲說道,正是妾長租了這間房,每月十貫,再托鄭道士放風轉租,每日一貫,專租長安貴公子,他們不學無術,隻想走捷徑,差價所得,妾用來救濟貧病女冠了。

李義山轉過頭來,扶住宋華陽雙肩讚歎說,一間陋室,幾句傳言,就做成了長安奇貨,還能救得觀中貧病,華陽姐姐,真是聰明大義。

宋華陽道,都是些寺中俗務,李郎是詩家,不嫌妾功利就好了。說著,她深深地親吻了李義山,良久,她又把李義山雙肩撐開。

宋華陽稍稍平複了一下,問道,李郎可有秘密要與妾說?

李義山犯了難,說道,小子並無秘密。宋華陽問,李郎娶妻否?李義山答,未曾娶妻。宋華陽問,定親否?李義山答,未有定親。宋華陽問,節度府伎女甚多,可有相好?李義山答,並無相好。宋華陽說,妾還有一問。李義山答,不曾。宋華陽說,妾不信。李義山說,小子指月為誓……宋華陽扯下李義山的手,小聲說道,倒也不必,妾亦不曾。宋華陽低頭沉吟片刻,忽然說,李郎,記得公主罰了妾兩鞭麼?李義山說,記得。宋華陽說,李郎助妾看一下鞭痕吧。

宋華陽說完,摘了頭上巾幗,褪去青衣和內襯,心無掛礙,匍匐到幾案之上。李義山見宋華陽玉體橫陳,發出夜明珠般的幽白之光,其上又有秋月不儘的清暉,四方流溢,起伏泛濫,他當場震懾,手足不能動。

宋華陽道,李郎,你不出手探查妾的傷情,是要捉筆寫詩麼?

李義山不再顧忌,雙手撥了宋華陽的秀發,垂到地上,更露出玉頸香肩,宋華陽不覺腿臂伸展,像是仙女飛升,李義山緩緩探查了宋華陽的頸肩腰背,以及尻股,呢喃說道,姐姐膚如凝脂,並無印痕。

宋華陽翻身抱住李義山,故作嗔怒道,定是你不仔細探查,對妾虛與委蛇。《策林》掉到了地上,宋華陽不管不顧,說道,李郎終是推心置腹了。五經也掉到了地上,宋華陽撿之不及,歎道,李郎確是不必發誓。筆墨紙硯都掉到了地上,宋華陽又道,晚食以當肉,安步以當車,李郎操之急也。

李義山隻得如如不動,此時明月經窗,李義山道,姐姐,你眼中有明月。宋華陽笑道,也有李郎。——李郎,道法廣大,無不開示,你進退失據,妾為你頌一段經,你依經而行吧。宋華陽複又摟住李義山,輕誦道,坎男為月,離女為日,日以施德,月以舒光,月受日化,體不汙傷。日失其契,陰侵其明,晦朔薄蝕,掩冒相傾,日消其形,陰淩災生。男女相胥,含土以滋,雌雄錯雜,以類相求……

宋華陽終於仰麵笑道,貧道今夜,舍了貞節,把這儒林幾案,做成了道家法場,樂天公莫怪。

李義山拾起《策林》,也說著樂天公莫怪,垂頭三拜。

這時突然響起叩門聲,李義山和宋華陽一驚,門外傳來女子的聲音,快開門,少陽。

宋華陽抽開門閂,少陽閃身而入。少陽看到二人身無寸縷,而幾案狼藉不堪,一時呆住了。片刻之後,她從地上找出宋華陽的衣衫,幫忙包裹上,又草草束了發,並說道,公主病情大好,喚吾等準備消夜。

少陽欲攜宋華陽離開,卻看見李義山仍佇立原地,不知何時,又是拔刃張弩的樣子。少陽無名火起,走上前去,抬手打了李義山一耳光,說道,你讀的什麼聖賢書,姐姐十幾年的修行,叫你幾首歪詩給毀了。說完拉著宋華陽出門了。

宋華陽回頭看了一眼李義山,憐惜地摸了摸自己的臉。

李義山穿好衣衫,點上蠟燭,擦拭乾淨幾案,放置好筆墨紙硯和五經,又讀了兩篇《策林》,這才起身滅燭,落鎖回屋。

之後一連數日,宋華陽杳無音訊,知客處沒有書信,也不見那小小道童。李義山懷疑那一夜不過是一場春夢,但是樂天之室的鑰匙分明還在他手中。

月圓之夜,李義山獨自來到大銀杏樹下,守株待兔,也有幾位道士和女冠前來賞月,但是始終未見宋華陽姐妹,月下中天,李義山抱憾而歸,他又寫了一首致宋華陽的詩:

《月夜重寄宋華陽姊妹》

偷桃竊藥事難兼,十二城中鎖彩蟾。

應共三英同夜賞,玉樓仍是水精簾。

李義山在詩中說,東方朔偷盜了西王母三千年一結果的壽桃被貶謫人間,嫦娥私竊了西王母給後羿的不死之藥而飛升成仙,人間的戲謔歡樂和仙界的長壽永生,二者難以兼得。今夜,天宮十二城闕閉鎖著月姊嫦娥,就像華陽坤宮閉鎖著華陽、少陽。今夜,我本應與華陽、少陽共賞明月。今夜,華麗的月宮依舊懸掛著水之精氣一般的珠簾。今夜,我再次為你們寫詩。今夜,我思念你。

次日,李義山把詩送到了鄭道士處。再一日午後,無名道童又出現了,李義山一把捉住,問他,信呢?道童說,葡萄乾呢?——宋真人說你有葡萄乾,讓小道來吃。

李義山明白了,說道,你在此等著,某去觀外給你買。李義山出華陽觀,又出永崇裡,終於買到三斤葡萄乾,他分三袋包了,回觀後,一袋給了道童,另外兩袋讓他帶給宋真人。

當夜亥初,李義山趁無人時,來到樂天之室,靜坐等待,直到子時鐘響,宋華陽才叩門而入。

宋華陽進門便說,公主病好了,聖人送了她幾部道經,妾與少陽日夜陪她研習,因此不能與李郎相會,昨夜剛參完了一部經,公主允許吾等休息一日。——李郎,你是要伏案,還是要下榻?

李義山便與宋華陽同下樂天之榻,宋華陽又誦了許多道經,兩人反複修習,一直到寅時雞鳴。宋華陽笑道,誰家雞鳴如此之早?得殺而烹之。

宋華陽說完,點上蠟燭,穿上青衣,她遊龍般修長柔美的身影,映照到雲母屏風上,卻顯得模糊而又深沉。想到下次不知何時能見,李義山一時心中大動,他擁上前去強行褪去了宋華陽的青衣,轉身蘸了筆墨,在她胸前題了一首詩:

《嫦娥》

雲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道童不時來討零食吃,李義山當晚便去樂天之室。

不知不覺已到十月,天上月牙初生,而那道童已經多日不曾來了。李義山不堪相思之苦,便又作了一首詩,封成書信,交給了鄭道士。

《月》

過水穿樓觸處明,藏人帶樹遠含清。

初生欲缺虛惆悵,未必圓時即有情。

他在詩中說,華陽姐姐,你是我心中的明月。過水穿樓的是你,藏人帶樹的是你,在這華陽觀中,無處不在的都是你。你所及之處,無不明亮,無不含情。我想見到你,明月初生的時候就想見你,我是如此空虛惆悵。我不能等到月圓的時候,不必圓月我們也能互訴衷情,我想見到你。

沒有回信,不見道童。

到十月下旬,李義山就很煩躁了,有時候,他獨自在乾坤宮之間一角坐到天黑,甚至忘記回屋的方向。天氣已冷,他再寫了一封問暖的簡信,並附詩一首:

《楚宮》

十二峰前落照微,高唐宮暗坐迷歸;

朝雲暮雨長相接,猶自君王恨見稀。

他在詩中說,日落了,我迷失了。我想見你,經常見你,我們真的見得少了。

依舊是沒有回信,也不見道童。左鄰右舍的仕子見他又失了魂魄,笑著勸他說,春試將近,人人以夜繼晝,唯你義山遊魂一般,不如放下宋真人,振作起來,你若金榜題名,真人定來相賀,就是公主,也會指名見你。

李義山聽完,覺得十分羞愧,於是也懸梁刺股讀起書來,以此排遣那一頓即現的相思。

轉眼過了冬至,一日,兩位仕子經過門前。一人說,真有人每日一貫租那樂天之室。另一人說,某見那貴公子,百無聊賴,叼筆望天,有如坐監,哈哈哈……

李義山聽到門外閒談,一時間有如雷擊,他再三路過樂天之室,惹得貴公子怒目而視。他看到門上橫鎖換作了金雕大鎖,大雕為鎖,貴公子必能扶搖而上,他沒來由地想。

大和六年(832年)正月,李義山第二次參加進士考試,二月放榜,李義山依舊榜上無名。

李義山去與令狐兄弟道彆,卻見令狐兄弟十分高興,原來聖人剛剛頒下詔令,令狐殼士改任河東節度使,移鎮太原。

太原唐時稱為北都,相較於天平,更是重鎮,所以看起來量移,其實是升遷,但是令狐兄弟之所以開心,卻不隻是如此。話說令狐殼士進士及第之後、奉詔進京以前,一直在太原為官,前後約二十年,令狐兄弟也都生在太原,太原是令狐殼士起家的地方,也是令狐兄弟的家鄉,令狐殼士再回太原,出任河東節度使,便是富貴而回故鄉;而且令狐殼士今年六十七歲,太原的水土飲食,令狐殼士最為適應,對他身體也是大有好處。如此一遷三得,確實是喜從天降。

李義山說了落第的事,令狐兄弟並不在意,反而勸慰說,家父接詔赴任,還須一些時日,義山弟可以先留在長安,靜待家父自河東征辟即可。

李義山仍回華陽觀,進士兩試不成,也是平常,不足為愧,但他還是不願去知客處打問,隻是一味在屋中死坐,偶爾到銀杏樹下徘徊,樹下石桌仍在,不時也有人座談,隻是物是人非,一切都不似那一日。那一日,古觀斜陽,千萬金葉,一位青春女冠自坤宮快步而來,她身著青紗之裙,頭戴飛雲鳳冠,身後跟隨著一位年少女冠,黃裙而蓮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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