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令狐子初
(令狐)緒以蔭授官,曆隨、壽、汝三郡刺史。在汝州日,有能政,郡人請立碑頌德。緒以弟(令狐綯)簷在輔弼(任職宰相),上言曰:“臣先父(令狐楚)元和中特承恩顧,弟(令狐)綯官不因人,出自宸衷(帝王心願)。臣……此名已聞於日下,不必更立碑頌,乞賜寢停(停罷)。”(唐)宣宗嘉其意,從之。
————後晉,趙瑩等,《舊唐書令狐楚傳》
春去夏來,夏去秋來。八月初,李義山陪同令狐子直趕赴長安,中秋月圓之日,他們趕到了長安西南郊的全溪。全溪是曲江的源流之一,他們溯溪而上,稍一打問,就找到了令狐博士的彆業。彆業臨溪而立,坐北朝南,背對長安城,麵向終南山,令狐子初倚著院門,已經等候大半日了。李義山看到,終南餘暉映照在主人圓胖的臉龐上,像是一尊泥佛抹了金粉。
令狐子初道,一人衣白,定是義山。
李義山說,見子初兄,如舊相識。
圓月聳立在東原之上,龐大而又明白。彆業院落的粗樟樹下,令狐子初擺下宴席,看著李義山和令狐子直吃了個大飽,他緩緩舉起酒杯,對李義山說道,子初早就聽說,義山弟助子直登科,朝夕不倦,為家父公乾,廢寢忘食,兄長心中十分感念。
李義山舉杯說,弟弟心中也是十分感念。——話說玉陽山上,有一位修神仙道的少年,他奉公主之命,到洛陽履道坊討詩。他敲開了白公樂天的大門,與詩魔一起勞作飲茶,二人做了忘年之交,詩魔說,相國父子就在洛陽,一向接引後進。少年無知妄為,自稱白樂天之友,冒昧叩相國門,相國不以少年卑鄙,縱論貞元舊事,命與諸公子同遊。相國諸公子憐憫少年窮困,長繩饋贈金錢。不日相國又得聖眷,受命出鎮東方,相國超格賞拔,少年白衣入幕,成為相國樽旁之人。相國又夜授駢體章奏,少年從此詩文皆成,恰逢相國公子高中進士,相國賜與少年衣裝,少年隨公子西赴長安,欲試於天子門下。這位少年,便是義山。相國和諸公子對義山的賞識,是義山一人的奇遇,也是大唐少年的傳奇。——杯中酒,敬子初兄、子直兄。
三人一飲而儘。令狐子直問,兄長,弟弟家書隨附的義山詩,可曾一讀?
令狐子初說,不止一讀,兄長還在太學講授了《韓碑》詩,太學生們人人傳抄誦讀,有生徒評論說,李義山的詩高古大氣,他致敬了韓公,也超越了韓公。義山,你在長安已經有聲名了,你的人還沒有到長安,詩已經在長安了。
李義山說,人未到,詩先到。這太奇妙了。謝子初兄傳講義山的詩。——弟弟在東都洛陽時,有幸參加樂天公和令狐公的文會,經常坐在末席,諸公品評人物時,總是提到子初兄,論者都說,子初兄是理政的全才,隻可惜身患美症,不能參加科舉,為令狐公的憾事。
令狐子直說,東都諸公確實如此評議。
令狐子初說,某在青春盛年,得了風濕,行走困難,便絕了科舉之路。元和十五年(820年),穆宗即位,有赦有賞。聖人下詔,中書、門下及節度等使,各賜一子官有差。家父時任中書侍郎,就是右相,聖人恩典,某便得了官,到國子監,做了博士,教授學生。老子說,禍兮,福之所倚。確實是這樣的,某因著腿疾,得家父憐惜,先占了父蔭,卻讓子直蹉跎至今。
令狐子直說,兄長切莫這樣說,自古長幼有序,兄長又博學多才,先行以蔭入仕,是理所當然的。
令狐子初說,子直度量至大。——疾病是一種省察,自己病了,便能省察到百姓的病痛,也能省察到大唐的病痛。今日的大唐,如吾一般,也得了風濕,宦官乾政,政出多門,就像是風寒濕三氣雜至,以至於五臟六腑不合,臟腑不合,便生外痹。藩鎮違命,就是心痹,血脈不通;戰亂頻仍,便是脾痹,四肢怠惰;流民四起,便是腸痹,時有乍泄。
令狐子直說,愚弟這些年隨父親南遷北徙,探察過四方民情,愚弟也以為,大唐是病了。愚弟不才,也想開個方子。大唐的病,需要兩味藥,一味叫聖斷,一味叫任賢。聖人裁決果斷,是非分明,政令嚴肅,就不會受製於內;賢人得以任用,聖人無虞,朝堂無黨,藩鎮無心,州縣無事,則坐享天下之福。
李義山說,子初兄以己病喻天下之病,確實是非常之見。子直兄的聖斷一說,上追韓公退之的《平淮西狀》,“所未可知者,在陛下斷與不斷耳”;子直兄的任賢一說,則合乎太宗在《金鏡》中的訓示,“至治未嘗任不肖,至亂未嘗任賢。任賢,享天下之福;任不肖,罹天下之禍。”這兩味藥,確實是治理天下的良策。
令狐子直與令狐子初相視而笑。令狐子初說,子直曾在信中讚美義山博聞辯智,海內無雙,吾半信也,今日交談,吾全信之。李義山也笑了。
令狐子初又說道,如果大唐有聖斷任賢的一日,愚兄不才,寧願擇一個偏遠下州,做一個刺史,為百姓做幾件實事。
李義山說,那愚弟就和子初兄一起到那偏遠下州,給子初兄做個長史,代擬日常公私文書。
令狐子直說,很好,留某一人在這偌大的長安吧。
就這樣,李義山與令狐兄弟把酒歡言。他們談論人生的奇遇、詩歌的流傳、一人之疾和天下之患,他們追慕太宗,思接韓公,想找到一個治世的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