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者恒我(姮娥)竊毋死之藥於西王母,服之以(奔)月。將往,而枚占(占卜)於有黃。有黃占之曰:“吉。翩翩歸妹,獨將西行。逢天晦芒,毋驚毋恐,後且大昌”。恒我(姮娥)遂托身於月,是為蟾蜍。
——秦簡《歸藏》(湖北荊州王家台秦墓,1993年出土)
一、摩挲寶刀
大和四年(830年),暮春三月,令狐子直帶著登第榜帖從長安返回鄆州。
他進了府衙,見到令狐殼士,便當眾跪了,口中直呼,父親,兒子不孝,荒廢學業,多年不售,叫父親憂心至今。
令狐殼士無比歡喜地扶起令狐子直,說道,子直,快起來。“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吾兒二十八歲中進士,隻早不晚。
令狐子直說,本來禮部放榜與吏部關試之後,就應當趕回鄆州,先是新科進士群邀長安看花,耽擱了一些時日,之後子初兄長又執意挽留,一起拜會了父親的舊友,最後隨定叔(令狐楚之弟令狐定)到通濟裡家廟,祭祀了先祖,兄長才許我離京,因此滯留甚久……令狐子直忽然想起了什麼,隻見他忙從箱籠中,取出一捆書信,遞予令狐殼士,說道,父親舊友、定叔和子初兄長,各有書信在此。
令狐殼士接過書信道,子初老成。——義山、韋判官和諸同事,他們一起出錢,辦了幾桌酒席,要為你軟腳,也請了天平父老和鄆州仕子,你且隨他們去吧,為父先讀書信。
令狐子直意外而又欣喜,說道,義山、韋判官,你們這麼客氣做什麼?
李義山笑道,吾等要請新科進士喝酒,沾些文曲仙氣。
令狐子直說,愚兄僥幸得中,確是沾了義山才氣。——既是諸位兄弟美意,子直遵命便是。
令狐子直焚香沐浴,換了華服,與眾人宴飲。當夜,令狐子直向父親令狐殼士細細陳說科場文事,李義山在座。
令狐子直說,父親,此次登科,義山陪讀,是為首功。十月份,吏部製科考試,還要請義山一起去長安,助兒預備文章。
李義山一下子不困了,他心道,一起去長安?長安。長安。“長安少年遊俠客,夜上戍樓看太白”的長安,“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的長安……
令狐殼士思索片刻說,義山已經學成了駢文,作得了製科文章,許他隨你去長安。——義山,你願意辛苦跑一趟麼?
李義山說,小子願隨子直兄去長安。(白)樂天公詩中寫長安,“百千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小子想乘隙一睹京師的壯麗。
令狐殼士說,樂天公詩不欺人,不過,身為仕子,既然要去長安,便不能止於觀望,還是要趁機博一番功名。你陪讀有功,駢文有成,本帥取你為天平的舉子,再獎你衣裝金錢,助你應試明春科舉。義山,你看可否?
取解州府,應試長安,是大唐每一位仕子的夙願和夢想,是寒門子弟取得功名的唯一路徑。對李義山來說更是如此,學習仙道的路,他放棄了,乾謁權貴的路,他走通了,他得到了白樂天的賞識,受知於前宰相令狐殼士,還結交了子直這般誠懇的兄長,他白衣入幕,得到了職位,他現在欠缺的就是功名,隻是他才一十八歲,還未到弱冠之年,這個隱秘而又公開的願望,日常便不在他頭腦裡。天平府收到令狐子直的捷報,他便想到,自己的文章與子直在伯仲之間,如果能去長安應試,也是有機會的,這個想法隻是一瞬間,他便迅速沉浸到了子直中進士的無量歡喜之中了。如今,令狐殼士提出為他的夙願和夢想,授予舉子並資其衣裝,這是他不敢奢望的,這就是奢望本身,這是稀世的伯樂,還有豪強的父親,才能做到的事,可令狐殼士還在征求他的意見,你看可否?
李義山並不覺得酸楚,隻是嘩然滾落了兩串淚水。他說,一切但憑令狐公和子直兄做主,小子定不遺餘力。
令狐子直說,義山弟不必動容,家父最喜獎拔後進。——父親,義山年少,博聞強識,可以先考明經科。
令狐殼士對李義山說,明經科與進士科略有不同,明經不考詩賦,而考經義。換言之,明經考的是不變,進士考的是變化,明經易,而進士難。所以明經不中,不得再考,進士不中,可以再考。義山可以先易後難,先試明經科,積累經驗。
李義山說,令狐公和子直兄想讓小子重讀五經,以立根基,小子願先試明經。
令狐殼士又問子直道,義山同去,子初那裡可還住得下?
令狐子直道,住不下了。——兄長想在京郊全溪,購買一處水濱彆業,兒子隨兄長到那裡看過幾處房產。
令狐殼士惱道,是的,他還在信中乞憐,說什麼城中陰濕,水質鹹鹵,不利於養病,求為父出資。——天平大旱,家中錢財都拿去救濟饑民了,哪有餘力助他京郊買房?
令狐子直說,父親不必煩惱,兒子與定叔說起此事,定叔說,隻要父親沒有意見,他願意傾家相助。定叔還說,元和十五年(820年),父親修陵有功,聖人賞賜,“宜與一子六品正員官”,朝廷恩遇本來是給子初的,但是父親上書聖人,請求將官職轉授給定叔,他才能從八品下職的藍田縣尉,一舉回到朝廷,出任六品正職的監察禦史。
令狐殼士說,奏請轉授,也是事出有因。其時,子初已經患了風痹,不能行走,而你尚未弱冠,你們兩個身上都無功名,又如何當得起“六品正員官”,令狐定是元和十一年(826年)進士,將官職轉授給他,才能不負皇恩。——如今,你們的定叔想要回報子初,為父也不便製止,你回信給子初,定叔如果拿錢,他要給定叔寫欠據。
令狐殼士說完,氣消了些。他又問,子初的風痹好些了麼?
令狐子直說,大有好轉。說來也巧,子初兄長身為國子博士,有一位國子監生,其父是禦醫,禦醫給兄長看了病,用了宮廷的藥方,兄長的風痹已經日漸減輕了,某隨他去全溪看房,他已經能自己爬坡過坎了。
令狐殼士轉惱為喜,說道,他在全溪買處彆業也好,叫他每日多行幾步路。——那便如此安排:今年八月,義山取解之後,你們就動身去長安,到時候住在子初全溪彆業。
令狐子直說,兒子今夜便回信子初兄長,告知父親旨意,父親早些將息。
李義山說,令狐公早些將息,子直兄也早些將息,同事們明日陪你去汶水踏青。
次日,李義山、令狐綸和天平府一眾同僚,簇擁著新科進士來到汶水河岸,就像是長安曲江宴遊,他們來了一場天平汶水宴遊。
令狐子直鮮衣怒馬,身佩寶刀,武略文韜,隨行的李義山,春袍如草,少年風流,春風如妒。他們歡呼吟嘯,登上三層樓閣,把玩七星寶刀。與去年冬天的荒蕪皴裂不同,今時的天平,輕煙潤柳,濫風吹桃。他們騎著快馬穿過高橋,隻見汶水流長白鷺飛高。
李義山作詩記下了與令狐子直的這場汶水春遊。詩曰:
《春遊》
橋峻斑騅疾,川長白鳥高。
煙輕惟潤柳,風濫欲吹桃。
徙倚三層閣,摩挲七寶刀。
庾郎年最少,青草妒春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