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半夜傳衣
(禪宗五祖)以杖擊碓三下而去。惠能即會祖意,三鼓入室。祖以袈裟遮圍,不令人見,為說《金剛經》,至應無所住(駐留、執著)而生其心,惠能言下大悟一切萬法,不離自性。三更受法,人儘不知。便傳頓教(頓悟之教)及衣缽……
——唐,惠能口述,《壇經》
白衣仙姑身材頎長,嫋嫋而行,她微步上前,對李義山頷首道,貧道罷執,見過官人。請問官人如何稱呼,另道壇可登臨否?
李義山看到,在火光的輝映之下,罷執仙姑白皙的臉上透出曜石般的柔光。他回答說,某乃巡官李義山。階梯上還有沙石未淨,但是可以登臨。
罷執仙姑拱手相謝,然後輕提袍服,不避沙石,拾級而上,錢糧守官和青衣女冠隨之登台,李義山也舉著火把上來了。
醮壇高兩丈許,登台四望,隻見鄆州城主街的屋脊連綿陰暗,如同蟄伏的青龍,燈火消儘之處,隱約是城垣。春夜的冷風襲來,吹起罷執仙姑的袍服,打到李義山的身上,李義山正要避讓,卻聽到罷執仙姑忽然輕聲念誦道,老子曰:至德之世,賈便其市,農樂其野,大夫安其職,處士修其道,人民樂其業,是以風雨不毀折,草木不夭無,河出圖,洛出書。及世之衰也,賦斂無度,殺戮無止,刑諫者,殺賢士,是以山崩川涸,蠕動不息,野無百蔬。故世治則愚者不得獨亂,世亂則賢者不能獨治,聖人和愉寧靜,生也,至德道行,命也,故生遭命而後能行,命得時而後能明,必有其世而後有其人……
李義山聽出來了,這是春秋時文子所作的經書,也是玄宗最喜歡的道經。罷執仙姑的聲音不大,卻清晰悅耳,她念誦的經文,似乎與風相凝,潛入了燈火昏黃的人家,以及城中晦暗不明之處。
李義山定定地舉著火把,想聽她誦完整部道經,一位青衣女冠卻說,姐姐,夜深了,請回吧。
罷執仙姑對李義山說,醮壇安穩,宜誦真經,有勞官人了。
罷執仙姑說完,與兩位青衣女冠飄然走下醮壇,李義山站在原地,目送罷執仙姑一行消失在夜色中。
台高人渺,暗香浮動。李義山也想誦一章道經,他思索片刻,然後脫口而出道,夫所謂聖人者,適情而已,量腹而食,度形而衣,節乎己而,貪汙之心無由生也,故能有天下者,必無以天下為也,能有名譽者,必不以越行求之,誠達性命之情,仁義因附。若夫神無所掩,心無所載,通洞條達,澹然無事,勢利不能誘,聲色不能婬,辯者不能說,智者不能動,勇者不能恐,此真人之遊也……
一位壯年工役上前說,李巡官,真有仙風道骨啊,剛才聽仙姑誦經,小民都想成家了,現在聽巡官誦經,小民又想出家了……
李義山問,沙石清掃完了?
工役說,請巡官檢驗。說完,他接過李義山手中的火把,帶李義山在醮壇上下驗過。
隻見醮壇沙石淨儘,四方道幡豎起,正好開壇祈福。
李義山拱手道,請於三日後卯時,到帥府領錢。——望兄台早日成家。
李義山說完,離開了醮壇,工役們收了器械,也離開了,此時是二更。
三更時,更夫路過,他爬上醮壇巡視一周,然後走到一角,褪下褲子,要在屎溺中見大道,但是冷風剌屁股,他倉皇起身,衝著壇外草草尿了一泡,下壇走了。
四更時,州縣的鄉民和賈人攜著山貨來到壇外集市區域,吵嚷著搶占攤位。他們帶來了馬、驢和獵狗,鷹鷂、鶴和鸚鵡,也帶來了蓮藕、蘿卜和冬筍,柿餅、梅子和紅棗,鮮肉和臘肉,以及鮮魚和臘魚,還帶來了鞍轡、鞭子和弓箭,竹杖、芒鞋和氈衣,竹簟、木枕和交床,衣香、胭脂和生藥,更有筆、墨、箋紙和硯台,以及茶和酒。
卯時三刻,李義山與眾僚屬隨令狐殼士登上醮壇,他見到集市上包羅萬象、無奇不有的下州山貨,還有熙熙攘攘、要價還錢的百姓,覺得無比驚奇,交易如此興盛,他在洛陽南市也不曾見過。令狐公惠工通商的才能,讓他深深折服。
令狐殼士率眾僚屬、道長和父老,遙拜了聖人,請了三清道祖、三寶君、神母元君等道教諸聖,先供奉了香、花、燈、水、果,道長誦短經、道士歌舞以謝,又供奉了玉石、銅、錫、瓷、琺琅,道長誦長經,道士劍舞以謝,最後,令狐殼士請了道教諸經,便率僚屬和父老步下醮壇。
萬眾期待的時刻到了,隻聽到道場一側的客舍忽然鼓樂大作,一位白衣仙姑率領十位青衣女冠,遊魚般相銜而出,鼓樂隨行。白衣仙姑正是罷執,她高持霓旌,就像是手執關刀,以美豔為鋒刃,以傲然為殺式,不顧人死活,在萬千圍堵之中,劈出一條直路來。十名青衣女冠手提花籃,對每一位觀者極儘歡顏,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向著人群漫天拋灑鮮花和道符,最後把花籃也扔向了天空。罷執仙姑、青衣女冠和樂人便來到了醮壇之下。
罷執仙姑絲毫不作停留,她飛身踏上階梯,越爬越快,將到未到平台,她飛身一躍而起,雙腿張開,在空中做了個橫平的一字,柔軟地落在醮壇正中,像一瓣荷花落到平靜的水波上,她手中的霓旌也穩穩地紮到平台之上,旗麵四展,人群中響起巨大的歡呼聲,青年男子們躁動起來,吹出了嘹亮的口哨,聲音裡和著濃密的垂涎和明顯的非分之想。十位青衣女冠也跑動著登上醮壇,像是十隻敏捷的小青兔。樂人也上得醮壇。
罷執仙姑麵朝東方站立,十位青衣女冠在她身後排成兩列,樂人四散,分布而立,清音響起,人群漸次安靜下來,集市上傳來一聲悠長的驢鳴,它也像是見到了仙人。
罷執仙姑在醮壇上,遙拜了台下的令狐公、李義山等官人,又拜了壇上的教中師長,然後開口領誦道經。她每誦一句,十位青衣女冠複誦一句。
罷執仙姑誦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十位青衣女冠複誦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罷執仙姑一連領誦了三日,請過了道教諸聖,祈禱了五穀豐登,祝福了文運恒昌,在第三日下午,她念到了每一位捐金者的名字,十位青衣女冠也複誦了每一位捐金者的名字,聽到名字的人,都覺得自己捐得值了。
李義山也聽到了自己的名字,跟所有聽到名字的人一樣,他覺得罷執仙姑和青衣女冠念誦自己名字的時候,有一份異樣的情愫包含其中,與其他一身銅臭的捐金者有所不同。
壇外大集也開市了整整三日,下州的賈人和鄉民賣掉了山貨土產,天平的市民買到了奇珍異寶,就連無所事事的道長,也花錢牽走了一頭驢。百姓們都說,令狐公的醮壇辦得好,領誦道姑美若天仙,天平內外客似雲來。
李義山和錢糧守官,連夜平賬,還有可觀的剩餘。李義山請問了令狐公,令狐公說,作為明日謝宴的開支吧!
次日,李義山忙到向晚時分才結完工役的錢,天平府的謝宴就要開席了,他急忙趕赴府衙偏院花園,隻見園中擺了三桌酒席,令狐公及賓客均已入座。席前已經鋪就紅線地毯,地毯正中有一長桌,長桌正中擺放著一根尺許高的鬆木圓柱,鬆木圓柱上放著一隻玲瓏剔透的水晶盤,李義山不解其意。蔡京招呼李義山坐到自己上首,李義山謝過蔡京,又與更上首的一位青袍禦史叉手行禮。
令狐殼士看到李義山入座,便拿玉箸敲了一聲白瓷碗,講了一番敬謝父老、道長、僚屬的話,作了開場。眾人吃過一巡,又飲過一巡。
道長說,令狐公及天平府敬道有方,道場無以為報,唯有請仙姑一舞相謝。
道長話音剛落,花園廊下樂聲響起,四牆的壁燈也都點亮了,燈火通明之中,席間一位執酒女子,忽然撤下假麵,撕去外衣,翩翩縱躍,繞毯一周,然後白日飛升,一雙玉足立在長桌圓柱頂端的水晶盤上,一院燈火都映在水晶盤上,她的雙足耀眼奪目。李義山抬眼上望,那女子不是彆人,正是罷執仙姑。此時,她立足之地不是醮壇,手上也無霓旌,而且她不再是道姑裝扮,她的臉上紅妝漫卷,嬌身有如春樹,站在這無垠的水晶盤上。夜色漸深,她斂眉化作幽怨女子,在水晶盤上寂寥起舞。李義山仔細一看,隻見她隻是穿著臨醒時分的寒豔薄衣,一時就紅了臉,連忙低頭自飲。
曲終舞歇,罷執仙姑步上紅毯,有青衣女冠上前給她披了件紅貂,令狐殼士讓人增設了一席,請了罷執仙姑上坐,又互相敬了酒。令狐殼士對僚屬們說,仙姑獻了才藝,諸位可有詩文?
令狐殼士環視諸座,眾人避之不及,最後令狐殼士的目光落到李義山身上,說道,李巡官義山,曾在玉陽山修神仙道,想必心中有話想與仙姑說,不妨作詩一首。
李義山說,下官文才淺薄,不能形容仙姑萬一。既然節帥有命,下官勉力為之。
李義山請了筆墨紙硯,當場作了一首七言律詩。李義山寫完,呈給令狐公,令狐公看完擊箸大笑,眾賓客不明就裡,也作微笑狀。
令狐殼士說,仙姑,李巡官為你寫了一首妙詩,不妨就由你誦給諸位聽。
罷執仙姑起身接過李義山詩作,誦道:
《天平公座中呈令狐令公》
罷執霓旌上醮壇,慢妝嬌樹水晶盤。
更深欲訴蛾眉斂,衣薄臨醒玉豔寒。
白足禪僧思敗道,青袍禦史擬休官。
雖然同是將軍客,不敢公然仔細看。
罷執仙姑念完詩作,不禁臉紅耳熱,她來不及掩飾羞慚,眾人已經哈哈大笑,宴席立時喧鬨起來。仙姑忙把李義山詩作傳與眾人。
道長說,本教仙姑確實立得醮壇,也立得水晶盤。
蔡京笑鬨道,令狐公明鑒,小僧隻是默然吃酒,不曾有敗道之思。
青袍禦史起身向仙姑敬酒道,李巡官寫得好,隻要仙姑不棄,某今夜便辭官,這青袍下官,不當也罷。
仙姑提杯說,禦史說笑了,李巡官對仗之語,禦史不必介懷。與禦史同飲,願禦史早服緋紫。
令狐殼士問,韋判官獨覽甚久,可有評點?
判官韋正貫說,回令狐公。義山詩曰,更深欲訴蛾眉斂,衣薄臨醒玉豔寒。此為絕妙好句,儘寫了仙姑的蛾眉之容和寒玉之體。可是他卻說,他“不敢公然仔細看”,他可是看得很公然、很仔細呢!
眾人拍桌大笑,還有人打翻了酒杯。李義山看到仙姑也笑了,眾人也公然朝仙姑仔細地看了過來,仙姑隻好仰麵朝天,雙手捂住臉,誰都不要看。令狐殼士也笑了,忍不住拍了拍仙姑的肩頭。
夜宴到此結束,賓客乘興而歸。按照一時風俗,令狐殼士單留罷執仙姑在天平府劇飲了兩日。
罷執仙姑離開天平府時,說要拜謝李義山為其作詩,李義山放下公文前來作彆。
罷執仙姑對李義山說,道場有傳說,玉陽山公主愛讀一位少年的詩,沒想到那位少年就是李巡官。貧道有一位最要好的妹妹,名叫宋華陽,從小愛詩如命,今在長安永崇裡華陽觀修行,貧道會把李巡官的詩抄給她,李巡官如去長安考進士,不妨去尋她一敘。
李義山說,下官公務奔忙,尚未有功名之想。既然仙姑有命,他日如去長安遊曆,定去華陽觀求見宋真人。
罷執仙姑離去後,令狐殼士睡了整整一日,已過散班時刻,卻喚李義山到書房。李義山見書案上放著一個檀木箱,是他前所未見。
令狐殼士說,某的今體章奏原稿,都在這個木箱裡,包含會試的文賦、河東時的表狀、翰林院的製誥、中書省的奏疏,更有書信、雜記、碑文和哀祭文,篇什過百,今夜都交予你吧。
令狐殼士曾說過要教授李義山四六文,李義山原以為是讓他試寫表狀,再由令狐殼士圈點指正,他實在沒想到,令狐殼士一次將畢生為文,毫不保留,全部交托,李義山無比感動,但他又很快冷靜下來。他說道,能一睹令狐公章奏原稿,小子三生有幸。隻是令狐公出將入相,平生表狀奏疏,皆關乎朝廷藩鎮,小子位卑緣淺,不敢參預機密。
令狐殼士說,你能慮及這一節就好,此箱章奏,唯你一人可閱。你每日謄抄三至四卷,邊抄邊學,一個月後,交回原稿及抄稿。到時候,你的四六文定然學成了。
令狐殼士說完,把檀木箱和一把銀鑰交到了李義山的手上。
一個月後,李義山四六文已然學成,他交回了檀木箱和銀鑰。
入夜,令狐殼士忙完政務,獨自開箱檢視,隻見檀木箱一側放著原稿,裝裱整齊,另一側放著抄稿,書法優美,中間還有一張信箋,令狐殼士打開一看,是李義山寫的一首詩。詩曰:
《謝書》
微意何曾有一毫,空攜筆硯奉龍韜(韜略)。
自蒙半夜傳衣後,不羨王祥得佩刀。
令狐殼士看完得意地大笑,爾後又自嘲道,義山這小子,某傳了點章奏之學,哪敢跟五祖傳法惠能作比,言過了,哈哈,真的過了……
附表:本章事件年表
年份 本章的事 有關的事
825年(唐敬宗寶曆元年) 杜牧(22歲)作《阿房宮賦》,諷刺唐敬宗大起宮室,廣納聲色。 ——
828年(唐文宗大和二年) 杜牧(25歲)進士及第,本年釋褐,任門下省弘文館校書郎。 ——
829年(唐文宗大和三年) 十一月,令狐楚出任天平軍節度使,當月抵鄆州任。
特辟李商隱白衣入幕,擔任巡官。
令狐楚為政清廉,不取二百萬州錢。 辟韋正貫入幕,任節度判官
《新唐書》記載,始汴(州)、鄆(州)帥每至,以州錢二百萬入私藏,楚獨辭不受。
830年(唐文宗大和四年) 春,令狐綯進士及第,本年釋褐,任門下省弘文館校書郎。 ——
李商隱在天平府,備受恩遇,為令狐楚樽前之人,常與令狐楚及同僚宴遊唱和,作《天平公座中呈令狐令公》詩。
令狐楚傳授李商隱駢文章奏之學,李商隱作《謝書》一詩致謝。
令狐楚於鄆州道場中見蔡京,惜其年幼孤單,勸其還俗讀書,與諸子同遊。 ——
829—831年(唐文宗大和三年至五年) 天平連年旱災,令狐楚為政惠民,均富濟貧,百姓沒有流亡。 《舊唐書》記載,令狐楚為天平軍節度觀察等使,屬連年旱儉,人至相食,樂其惠化,而無流亡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