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倒數第四天,首爾就下起了不大不小的雨。
盧武玄撐傘走出來,雨點不斷擊打傘麵,悶響跟敲在耳膜上一樣。
盧武玄瞥見玻璃倒影裡的自己,他沉默幾秒鐘後,一手握著傘柄,另一隻手從羊絨大衣內側抽出牛皮紙文件袋。
黑色轎車車窗降下時,李佑朝他微微點頭,“盧部長還早到了幾分鐘。”
“坐在辦公室裡閒著也沒什麼事情,”盧武玄歎了口氣,“我也不確定自己這樣做到底對不對。”
李佑的眼神從他手裡的文件晃過,聲音混著車載香薰溢出來,“盧部長一直在外麵,我們也不好交流,不如先上來坐坐。”
盧武玄收傘的動作倒是很麻利,他自覺年齡大了,確實不想為了些許小麵子在外麵被風吹雨打,彎腰鑽進車子坐進後座另一個座位後,他甩了甩收起的雨傘,將傘遞給外麵站立的安保。
內外溫差挺大的,盧武玄的後頸汗毛隨著暖氣出風口的根根豎立。
文件袋上沾了些未乾的水漬,不過也礙不到什麼事。
盧武玄將文件遞給李佑,“裡麵是海洋水產部接下來對大營海洋進行的一係列資源調配和監管製度。”
李佑戴著戒指的食指輕點膝頭,“不能再讓金建英在裡麵攪合了,他再攪合下去,大營海洋就真成空殼了,到時候海運業得受到多大的衝擊盧部長比我清楚。”
“朱夢遠和金建英”盧武玄有些憤恨,“朱夢遠為了自己的腰包不顧大營海洋死活,把大營海洋的重要產業出售,還瞞著外麵的股民和員工,金建英還真敢花錢買。”
“他這是知道大營海洋靠他挽救不回來了,”李佑望著雨水在車窗上流下去,“不過盧部長,這種行為是合不合法?”
“當然不合法,”盧武玄聽見自己聲音跟被雨水泡發的檔案紙一樣。
“大營海洋的公司章程內規定,價值超過淨資產百分之五就算重大資產,處置需要董事會批準,就算朱夢遠是大營海洋的實際掌控人,未經決議私自出也屬於違反了《商法》的第二百零四條和第三百八十二條。”
“第三百八十二條之三的是忠實義務,”做了多年律師的盧武玄對此仍然記得清清楚楚,“即不得損害公司利益謀取私利,若出售價格顯著低於市場價或存在利益輸送就構成違法。”
盧武玄大拇指頭摩挲著西裝褲中線,“不過金建英和朱夢遠”
他搖搖頭,“他們很可能會做成合法程序,如果朱夢遠享有單獨代表權且在章程授權範圍內,可能不違法。”
“但仍然需要證明交易符合公司利益,是不是?”李佑輕笑了一聲。
盧武玄怔了怔,才意識到這一條完全符合李佑。
李佑就是享有金門集團的單獨代表權,他清楚也是理所當然的。
“所以還有一條,盧部長可能忘記了,”李佑嗬嗬笑道:“若是出售會導致公司破產,可以被控瀆職罪,最高可判十年監禁。
就算交易已完成,也可依相關請求法院撤銷合同。”
因為種種法律控製,韓半島將集團、個人、家族分的很清楚。
比如李佑前世的韓進集團會長趙亮鎬,就因為低價把集團的地產出售給了趙氏家族基金,因為背信罪坐了三年牢。
這也是為什麼朱夢遠明明很有錢,卻不會拿出來支援大營海洋的原因之一。
盧武玄對此當然了然於心,他之所以沒有先跟李佑提出來,是因為他和財閥們作對多年,很清楚這些人輕易不會露出把柄,讓彆人抓住小辮子。
“李會長能抓到他們的小尾巴?”
“大營海洋如今的狀況,無需抓到尾巴,”李佑擺擺手,“朱夢遠和金建英在這種事情上動手腳,誰不清楚他們他們之間有貓膩?”
“盧部長就是太講證據和方法,才會被人抓到機會,將刀子懸在了喉嚨上,其他國會議員也不是沒受賄過,趙泰燮更是上千億韓元的收,但有誰能被抓到尾巴?”
“就算抓到了也隻是不痛不癢的小金額,都算不上什麼罪,”李佑笑笑:“盧部長還是經曆的少了。”
被李佑這樣用話語點著,盧武玄也有些尷尬,隻是知道自己個人性格的問題,但改變卻是極為困難的。
不一會,盧武玄就提出告辭。
他臨走前,李佑揚了揚手裡的文件袋,“這東西我交給朱夢永,應該不會對盧部長產生什麼影響?”
“有一點,”盧武玄猶豫了一下,“不過現在看來這影響也算不了什麼。”
其實提前泄露政府對策,正規來說是件挺大的事情,可奈何海洋水產部本來就不是什麼團結一下的部門,他不做這事,這些東西也會被參加內部會議的人泄露出去。
“那我清楚了,”李佑揮手和下車的盧武玄告彆。
“李會長慢走。”
最後看了一眼後視鏡當中的盧武玄,李佑將手中的文件袋放到一邊,叮囑全在俊道:“去見朱夢永。”
還是上次見麵的地點,朱夢永仍然是先到的那一個,“李會長。”
“朱會長久等了。”
兩人落座後李佑擺擺手,下車後拿著文件的全在俊將它放到桌上,李佑將它推了過去。
“海洋水產部的戰略。”
朱夢永倒出裡麵的文件,快速的掃視著。
不多時,他麵帶笑意的抬起頭來,“有勞李會長做的這些了。”
“不過我還是有些好奇,”朱夢永道:“李會長還會做些什麼?”
“把朱會長的大哥送到檢察廳裡,朱會長覺得怎麼樣,合不合心意?”
“把朱夢遠送到檢察廳?”朱夢永笑容更盛了,他咧開嘴角,“用他出售大營海洋產業的事情?”
“我可提醒李會長,這事我研究過,沒抓到什麼把柄。”
“這雙方做生意,就不可能做到天衣無縫,”李佑喝著熱茶淡淡道:“朱會長沒抓到把柄,隻是因為大營集團的情報不夠而已。”
朱夢永眼神閃動,“李會長這是在天下集團和大營海洋裡,有更準確的消息?”
商業間諜並不稀奇,各家都會有。
“金門集團的發展,是避無可避的要和他們產生交集,”李佑坦言道:“沒有更準確的消息,怎麼才能做出應對?”
“……”朱夢永覺有些無語,李佑確實是在這韓半島沒什麼畏懼的東西,幾句話的功夫就把‘我要陷害朱夢遠’這幾個字擺在了明麵,還好不否認在大營海洋、天下集團裡有商業間諜,估計他們大營集團裡麵也少不了。
偏偏這種不加掩飾的話從李佑嘴裡說出來,朱夢永他們也拿李佑沒什麼辦法。
“倒是朱會長,如果讓你拿下了大營海洋,你會怎麼做?”
李佑平靜的看了他一眼,接著繼續低頭品茶。
“李會長這是在問我以後的發展戰略?”
“可以這麼說,”李佑對此毫無顧慮,“我確實想看看,朱會長怎麼才能把垂死的大營海洋挽救回來。”
“挽救大營海洋?”朱夢永撇嘴搖了搖頭,“我說句實話,大營海洋現在的困境,短時間是絕對挽回不了的。”
朱夢永深深看了眼李佑,他知道前段時間李佑一直在從中阻撓他和金建英收購大營海洋的事,目的就是想等大營海洋的情況進一步惡化,讓他們無力回天。
目前來看,李佑的目的成功了大半。
“韓半島終究脫不了海運業,這就是我要收購回大營海洋的原因,”朱夢永坦言道:“這也是為了給我們大營集團加一層保險。”
“海運業可能在未來十年內,都會進入低穀期,可韓半島是無法離開海運的,在這個大部分資源都要依靠進口的土地上,大營海洋對我們大營集團來說,是必備的組成部分,隻有大營海洋在,我們才算是韓半島的龐然大物。”
才有和李佑掰手腕的機會
朱夢永沒將最後一句話說出來,但其實前麵的話已經將他的意思表明的差不多了。
雖然十年內由於海運業的低穀,可能大營集團都不會是金門集團的對手,可萬一以後發展起來了,不就有機會了。
“說起來我還有不少人指著大營海洋吃飯,”李佑笑嗬嗬道:“朱會長可要加把勁。”
朱夢永麵色一僵,一想起這事他就有些難受。
李佑在釜山勢力算是薄弱了,畢竟沒有切切實實的企業在那裡。
但雖然沒有上層,可釜山的下層多多少少都跟金門有關係。
碼頭港口一直以來都是幫派們最多的地方,在釜山也是如此。
不知道有多少大營海洋底層乾體力活的人,都是地下世界的一員。
釜山地下勢力的人大多都是金門集團的人,人手遍布各個港口碼頭,甚至不少船員都是。
朱夢永歎息了一聲,“李會長這一手,我還真沒什麼辦法,等我收購了大營海洋,還是要用這些人作工。”
大營海洋準確說是海運業這個行業的工作性質,就注定了是需要大量人力的,根本不可能拒絕這些和金門有關係的工人。
總不能冒著被半島所有國民的罵聲,去雇傭便宜的外國人
那一直信奉身土不二的人就有話說了,你們這些人一直宣傳身土不二,把本土產品賣的越來越貴,結果在現在大家失業的情況下,你們去找國外的便宜務工人員?
養著那些和金門有關係的人,讓他們拿著大營集團發的工錢,等到金門一需要他們,就一窩蜂趕去幫忙
“都是些普通人,”李佑笑著‘安慰’他,“說不定朱會長給他們提高待遇,他們在心裡就更偏向朱會長也說不定。”
“彆想騙我給他們漲工資,”朱夢永沒好氣道:“光是收購大營海洋就已經足夠花錢了,一想到這些錢還有那麼多要流到我那大哥手裡,我就難受”
“後麵還要儘力減少裁員人數”
朱夢永說著收購大營海洋後會出現的問題,半晌後長長籲了口氣,感覺壓力山大。
“李會長有沒有什麼好的建議?”
朱夢永這麼問,也隻是隨口一提罷了。
“朱會長敢問,我當然敢答,”李佑笑了笑,“不過朱會長想的第一步是什麼?”
朱夢永一下子就沉默了下去。
其實他當然做好了打算。
想要收購並重整大營海洋,是一個注定要花很多時間的事情。
第一個要做的就是債務重組,以及進行財務上的止血。
再三思索後,朱夢永開口說出自己的想法。
先將大營海洋六萬多億韓元的債務轉為可轉債,再約定好分期償還,還得向政府申請債務保護,暫停債權人提前追債,先把大營海洋的核心業務保留下來。
這種事李佑肯定清楚,那朱夢永就更想讓李佑提建議了,“李會長儘管說。”
“比如先通過朱會長想的債務重組來進行止血,再加上減產增效,遊說國家資本來背書,我覺得挽救數萬個直接就業崗位很簡單,甚至在十年內實現大營海洋的‘休克療法式重生’也不是什麼問題。”
朱夢永頗有些好奇,“遊說國家資本背書?李會長是指什麼樣的背書,現在還不行?”
“日本都有‘國貨國運’的說法,如果推動立法限製外資航運”
朱夢永眼皮跳了跳,人家規定國內港口之間的貨物運輸必須由本國籍船舶承運,是因為人家一直以來都在進行這種‘變相貿易保護’,人家雖然地也不大,但人家還有資源在土地上的,韓半島要是這麼玩
他打了個寒顫,搖了搖頭,“這不太可行。”
“隨朱會長的意思,”李佑聳聳肩,“反正也不是我收購大營海洋。”
脫離這個話題後,朱夢永說起了天下和大營海洋的貓膩,“出售非核心資產去套現,以此償還部分債務保留核心業務,是現在大營海洋的正常做法。”
“可我這個大哥竟然在偷偷摸摸出售核心產業給天下集團來套現,這是絕不可行的。”
“李會長既然要對朱夢遠動手,可一定要穩準狠,彆讓金建英有反應的機會,不然他一定會出手相助的。”
朱夢永和李佑在茶桌上聊了挺長一段時間,等到李佑提前離開時,已經將近傍晚。
不過本來就在下著雨,天色反而比平常更黑了幾分。
朱夢永就站在窗邊,看著李佑模糊的身影上車離開。
“國貨國運”朱夢永皺著眉。
這種方法是一定會引發貿易夥伴國的報複,韓半島對那些戰略物資的資源的需求有多大,朱夢永清楚的很。
他呼出一口氣,總覺得李佑說這個是起了壞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