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子恒的後背發僵,不知所措地陷入一片暈眩之中。
他的身子傾斜下去,眼睛仍是一眨不眨盯著父親慘白的麵容。
“太子!”裴江羨上前一步,扶住趙子恒的身體。
趙子恒嘴唇顫了顫,說不出話來。
裴江羨清朗的眉眼中一片悲痛,但理智迫使他冷靜下來,沉聲分析道:“陛下駕崩,朝中那群虎狼之徒必要借機生事,殿下,當務之急是儘快登基!”
往常新舊接替必要經曆一段漫長而複雜的流程,可今時不同往日,太保鐘覽之勾結外族,已有謀權篡位之意,為穩江山社稷,太子必須儘快即位。
在反對之聲還未響起時,趙子恒必須儘快收攬朝政大權,將兵權人心全都收入囊中。
寢殿之中隻剩淒哀的低泣聲,太子沉默地握著永隆帝的手。
良久,他沉聲道:“今兒夜裡,將這寢宮圍住,務必等明天朝會上再宣死訊……”
“是!”
裴江羨拱手,快步朝殿外去部署禁軍圍宮了。
朝代興亡,並不僅僅指天子坐宮,往往還和手握重兵的武將有關。
就在前年,太子的親舅舅被鐘覽之挑唆外調,如今的京中,已沒有能保太子平安即位的重兵。
而裴江羨手上的禁軍和昭明司,頂多能頂得住一時,如果鐘覽之和魏征另有謀劃,明日就會是一場腥風血雨。
走到廊下,裴江羨的腳步一頓,亮若星辰的眸光微抬,看向西南方向,夢華街就在京城西南角。
他的手撫上心口,靜了片刻後沉聲道:“藺家如何了?”
那伽拱手,“大人放心,震麟親自帶了人守在那兒。”
裴江羨點點頭,“叫他務必保全藺家,明日若是……”風中湧過一陣熱息,和此時的局勢一樣令人躁動、緊張。
裴江羨頓了頓才又說,“送他們一家出城,去北地,藺大人的事,這陣子也該辦妥了。”
自從官家病重,對朝中之事疏於管理,裴江羨便暗中部署,用了一些手段將藺無杳救了出來。
一場火,一具燒得黑焦的軀殼,便能換出一個活人。
他本不想這樣,可朝中局勢緊張,一日賽過一日,他怕再遲就圓不了藺赴月闔家團圓的夢。
“明日不會有事!”那伽頭一回這麼正經嚴肅,跟頭倔驢一樣梗著脖子說,“大人這麼多年屍山血海裡走出來的,怎麼會折在這種地方?”
裴江羨垂頭一笑,在那伽肩上拍了拍,“戰場,和這種富貴窩不一樣,哪怕我能縱橫沙場不受一點傷,也不一定能在這種地方活下來。”
富貴窩,文臣心,遠比那些真刀真槍的比試更加殘忍和陰險。
更遑論最近才知道魏征恐怕已暗中謀劃多年。
明日該是一場生死未知的硬仗!
裴江羨斂了笑意,“那伽,無論如何,明日一定要保住太子的命,他是大曄的希望,也是我的希望。”
那伽眼眶中泛淚,憤懣地用袖子抹了抹,“咱們本來可以在邊疆逍遙,為什麼非要回來趟這種渾水……要不是大人仁義心腸,咱們根本不必冒這麼大的險!”
在那伽心中,江山社稷遠不及裴江羨的命重要,這麼多年的相處,他早已將裴江羨視作自己的家人,且是唯一的家人。
“大人,你後悔過嗎?”
悔?或許有過吧,邊疆孤月,他可肆意奔馬,戰,也是少年將軍保家衛國的報負與胸襟,遠比這方朝堂開闊、快活!
可要是真論起來,又不悔。
京中有藺赴月,便已是其他地方遠不能及的。
宮城的紅牆黑瓦靜立在夏夜的暖風中,如同一頭蟄伏的獸,隨時有突破重重圍困的架勢。
墨藍色的夜空中一點星色都沒有,預示著明天恐怕要變天了。
……
與皇宮隔了數條坊市街道的夢華街此時萬籟俱寂,這裡離京中的繁華煙柳地遠,一入夜,便靜得出奇。
藺家兩進的院落裡也是鴉雀無聲,除了正中的屋子裡還亮著燈。
橘黃色的燈影從方窗中斜射出來,照亮了窗前一小塊地界,窗子斜支著,隱約能聽見一點細微的說話聲。
藺赴月一邊替藺雲澈打著扇,一邊和杜婉菱說著此去揚州的種種險事。
聽得多了,杜婉菱後背一陣發寒,捂著心口道:“之前隻從你的信中知道你外祖母著了病,我已是急得幾日幾夜吃不下飯,若不是為了雲澈,早該趕去了……真沒想到連你舅舅身邊也藏了居心剖測之人?”
她瞪著眼,“可見賊人心腸有多黑,恨不得生吞了我們杜家。”
她聲音越來越大,驚著了床上酣睡的藺雲澈,孩子的小手不安地動了動。
藺赴月忙俯下身拍了拍他的胸口,沒一會兒,他又沉沉睡去了。
藺赴月繼續搖扇,歎了一口氣,“阿娘彆擔心了,舅舅心中自有丘壑,還沒等那瘋女人出手,已經將她送走了。”
“也是,”杜婉菱鬆了口氣,“哥哥那人淳厚,我怕他受人蠱惑。”頓了頓,她又說,“聽你說了這麼多,我才忽然明白,難怪你說自己與裴江羨算是共患難過,這麼多事情積壓下來,肯定有同生共死之感,我也聽出來了,他的確是個難得的好人。”
藺赴月打扇的手頓了頓,“等過些日子一切安穩下來,他會親自來拜見阿娘的。”
“好,隻要你心悅,我沒什麼不滿意的,”她半展的笑意忽滯,又正色道:“剛剛秦家人來傳話,可是知道你回京了?”
“是,秦家那個老太太是個不安分的,大概還想將我留在秦家,替他們養顧秦銘留下的那個遺腹子。”
杜婉菱“呸”了一聲,“癡人說夢,再過幾日,我親自上門退親,左右你才嫁過去一日,算不得成親!”
藺赴月又搖了搖頭,“不急,等朝中安穩下來再提也不遲。”
說起朝事,杜婉菱想起前兩日在坊市聽到的傳聞,是說當今天子病重,而一品大臣太保並不支持太子即位,恐有另擇新君的意思。
杜婉菱站起身朝窗子外探了探頭,又謹慎小心地將支摘窗關了起來,而後才坐會床邊。
“阿娘問你,官家是不是……”
藺赴月垂眸,“還沒有……但是情況不好……”
“那裴江羨可有和你說過將來會是誰即位?”
藺赴月搖搖頭,“鐘太保想保莊王,但裴江羨一直都是太子一邊的。”
“天哪!”杜婉菱覺得腦仁子嗡嗡的疼,“你可千萬叮囑他不要牽扯進奪嫡之爭,那些人向來是沒有好下場的!”
藺赴月動了動唇,卻不知道說什麼。
她沒敢告訴阿娘裴江羨已是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也沒敢告訴她正是太保害得藺家家破人亡。
所以無論如何,都絕不能讓鐘覽之勝了此局。
“阿娘……”
藺赴月一句話沒說完,忽而聽見外頭響起一陣嘈雜聲,她錯開一些視線朝窗子外頭看去。
窗上蒙著一層薄薄的窗紙,隱約能看見不遠處的天空被橘黃色的光照亮了。
她緩緩站起身來,驚詫地喃喃,“那是……著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