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二十三年,深冬。
一場被後世稱為“琅琊兵變”的驚天謀逆案,終於以金甲將軍葉嘯鷹退出天啟城而結束。
史書對此的解釋是,三位老太監偽造龍封卷軸,煽動昔日的琅琊軍舊部起兵謀反,最後琅琊軍在琅琊王蕭淩塵的率領之下,功過相抵。
而明德帝蕭若瑾也終於承認當年琅琊王謀逆案乃是誤判,下罪己詔恢複上任琅琊王的名譽,並且進行自懲,但蕭淩塵很快就表明了明德帝的誤判是有原因的,當年蕭若風為了防止被奸人利用,故意做了很多自汙之事,當年的天啟城城亂之夜也是他之手策劃的。
史書上撰寫的結局是,琅琊王謀逆案昭雪,濁清、濁心、濁洛三位老太監,以及掌劍監瑾威當場被誅殺,掌印監瑾言下落不明,小靈城繼任琅琊王位,掌琅琊軍。
這場聲勢浩大的叛亂,最後戰死者算下來甚至都沒有百人,倒也算是一樁奇聞了。
至於那份龍封卷軸,上麵究竟寫著誰的名字,也不會再有定論。
畢竟,不管彆人如何說,它兩次公諸於世的機會,都被先後兩任琅琊王給粉碎了。
隻是,天啟坊間依舊流傳了幾個版本。
比如:那封卷軸上寫著蕭若風的名字,他才是正道大統。
比如:上麵其實一個字都沒有,太安帝臨死前根本沒有來得及在上麵寫名字。
再比如:上麵其實就是蕭若瑾的名字,所以前後兩位琅琊王接受不了,才撕毀了龍封卷軸。
可惜這些故事,終究隻是故事而已。
當然,史書裡還有很多事情沒有說,留給後人無儘猜測。
比如:北離山中下三軍在這次叛亂中,似乎並非為叛亂而來,反而是為了出兵攻打南決,因為在琅琊兵變之後,北離就和楚國聯合百萬大軍攻向了南決。
再比如:大將軍葉嘯鷹突然告老還鄉,蕭淩塵入宮一整夜,與明德帝有一場不為人知的交談。
同時,天啟城開始了大肆的抓捕。
除了大理寺和刑部的人之外,赤王蕭羽、白王蕭崇、永安王蕭楚河、琅琊王蕭淩塵都派出了人抓捕北離的權貴。
這些權貴是幾個太監拉攏的人,如果沒有這些人,琅琊軍根本沒有可能如此順利的踏入天啟城。
這一抓,就是整整一個月。
等到抓捕結束,永安王府當即大擺筵席,慶賀琅琊王蕭若風沉冤昭雪。
葉嘯鷹也來了,一個人坐在角落裡喝著悶酒,與熱鬨的氛圍格格不入。
當年一起縱橫天下的琅琊軍三大統帥,琅玡王蕭若風死了,銀衣軍侯雷夢殺也死了,現在隻剩下他一個金甲將軍。
這麼多年,明德帝一直對他多有防備,若不是忌憚他手中的兵權,恐怕他也活不到現在。
他之前就在想,若是蕭淩塵願意給父親蕭若風報仇,他甘願背負弑君的罪名。
可一切事情的發展,卻超乎了他的預料。
蕭淩塵竟然不打算追究,這讓葉嘯鷹感覺心口悶得慌,如同蓄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親家,看起來似乎有些不開心啊,有什麼事,說出來讓我高興高興。”楚昭抱著孫子楚弘走到了葉嘯鷹麵前。
葉嘯鷹看著一屁股坐到旁邊的楚昭,接過朝他伸手的外孫,長歎了口氣,卻是沒有說話。
“不甘心?”
葉嘯鷹沒有否認:“他該死。”
楚昭搖了搖頭:“天下沒有一個皇帝可以完全信任當年的蕭若風。”
“你也不能?”
“蕭若風當年手握北離九成兵馬,還擁有蓋過皇帝的民間聲望,即便是我也不能。”楚昭正色道。
“所以你覺得我不該怪蕭若瑾?”葉嘯鷹有些生氣。
“蕭若瑾肯定是有問題的,但蕭若風自己也有問題。”
“如果是你,你會如何?”
楚昭想了想,回道:“如果我是蕭若風,會及時抽身,讓自己的風頭蓋過蕭若瑾;如果是蕭若瑾的話,我根本不會給他統領那麼多兵馬的機會,天下又不是隻有一個蕭若風能打勝戰。”
葉嘯鷹沉默,沒有說話。
楚昭歎了口氣:“現在這樣不好嗎,兵不血刃的給蕭若風平反了。”
“不好。”
楚昭搖搖頭:“那你想怎樣,讓北離掀起內亂的戰火?
你們北離的士卒也是娘生爹養的,皇家的那些破事,憑什麼讓他們去流血?
我知道你心有不甘,但你想想,當年你、雷夢殺、蕭若風帶兵打仗,是為了什麼?
難道不是為了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
雷夢殺死在了戰場上,蕭若風則是為不掀起北離動亂而死。
雖然他的做法很蠢,可你不能否認,他用自己的死,換來了北離的安穩。”
“可他們都已經死了。”大抵是害怕嚇著小外孫,葉嘯鷹儘量壓著心頭的怒火。
“那你想怎樣?殺了蕭若瑾給蕭若風報仇?”楚昭搖了搖頭,歎道:“他已經快死了,活不了多久了。
老一輩的恩怨,就這樣結束吧。
畢竟人不能一直活在過去,還是要向前看的。
笑一笑,弘兒都要被你猙獰的樣子嚇哭了。”
“我外孫才不會那麼沒用。”葉嘯鷹嘴上這麼說,卻還是趕忙露出了一個笑臉:“對了,燁小子他們呢?”
“他們幾個在宮中商議出兵南決事宜,估計也快回來了。”
葉嘯鷹點頭,繼續問道:“何時離開天啟?”
“還要處理一件事。”
“天下第一樓?”
“嗯,天下第一樓的事情處理完,今後人間便是人間了。”
“聽女婿說,天下第一樓的天道缺口補全,人間將無武人?”
楚昭搖頭:“準確說,人間武道高手會逐漸凋零。
武人還是有的,但最多也就比普通人強一些而已。
如開山斷河,一劍破千甲這種事,不可能再出現。
即便你的實力,在以後都會成為傳說,成為話本上的故事。”
葉嘯鷹一愣:“為何?”
“因為天下武運,本就是從天上下來的,一旦天道補全,武運便會逐漸回歸天道,此後人間隻有人道氣運,不會有天道武運,在沒有武運加持的情況,不可能再出現遠超普通人的怪物。”楚昭笑道。
正聊著,一群年輕人說說笑笑的走了進來。
正是楚家兄弟幾人,和蕭家的幾兄弟。
葉嘯鷹看了他們一眼,神色有些怪異道:“蕭淩塵的選擇就已經讓我夠意外的了,但更讓我意外的是,赤王蕭羽竟然會放棄爭奪皇位,你是怎麼做到的?”
就在葉嘯鷹問楚昭的時候,另一邊的蕭淩塵也一臉疑惑的問著蕭崇、蕭瑟和蕭羽兄弟三人。
“話說,你們怎麼握手言和的?我雖然在海上,但也知道你們一直鬥的你死我活。”
蕭崇搖頭,表示不知。
他之所以能跟蕭羽握手言和,主要是蕭瑟從天下第一樓出來後找到了他,出於對蕭瑟的信任,才和蕭羽聯手的。
直到現在,他其實都不知道蕭羽為何會放棄皇位。
蕭瑟則是笑了一下:“因為他要飛升成仙,自然也就不會在乎皇位的歸屬了。”
“你說誰要飛升成仙?”蕭淩塵好似沒聽清。
蕭瑟翻了個白眼,“蕭羽。”
這回聽清了,蕭淩塵人懵了,過了好一會才回過神來。
“你逗我玩的吧,他有什麼資格飛升成仙?”
沒辦法,實在是這個消息太荒謬了。
這世間那麼多行善積德的好人都不曾上天,憑什麼蕭羽就可以?
聽到這話,蕭羽轉頭看向蕭淩塵這個堂兄,嗬嗬一笑:“有些機緣,是你羨慕不來的。”
蕭淩塵的確羨慕,但更多的是不解。
“你怎麼能成仙呢?”
蕭羽隻是一臉臭屁的瞥了眼蕭淩塵,並沒有說話。
“不管為何,為兄在此先恭喜七弟了。”蕭崇抱拳笑道。
他並未覺得羨慕,總感覺這件事背後,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
強如楚昭李長生這些人,不也沒想著上天嗎?
可見天上未見得就很好。
隻是如今蕭羽放棄皇位,選擇飛升成仙,對他而言卻是件好事。
畢竟相比赤王蕭羽,永安王蕭楚河無疑是一個講規矩的,不像蕭羽這個瘋子,做事手段狠辣,絲毫不顧及影響。
如此一來,諸君的位置,勢必在他和永安王蕭楚河中誕生。
少了蕭羽這個競爭對手,無論是從哪方麵來看,都是一件好事。
雖說楚昭之前跟他說過,讓他準備登基。
可蕭崇並未完全安心,原因也很簡單。
楚家六兄弟與他說過,除非蕭瑟自願放棄皇位,否則他們會助蕭瑟登基。
而眼下,蕭瑟可沒有表示過放棄皇位。
當然,對於楚家幾兄弟的選擇,蕭崇也可以理解。
相較於他,人家更信任親表兄弟很正常。
他不僅理解,甚至佩服楚家兄弟幾人的坦蕩。
注意到他的目光,楚安轉過頭笑道:“蕭兄有事?”
蕭崇搖了搖頭,但看到他身後的瑾宣,又忍不住開口道:“我很好奇,瑾宣大監乃是父皇的伴讀大監,你們是何時聯係上他的?”
“這……我還真不知道。”楚安笑了笑,轉頭看向瑾宣。
如今一切已經攤開,倒也沒有什麼好隱瞞的。
瑾宣想了想,回道:“此事,還得從當年老奴無意發現景玉王妃乃西楚帝女的事說起。”
“大監,我們楚國沒有奴,以後不要自稱奴了。”楚安搖頭笑道。
“是,陛下,老奴知道了。”
看著瑾宣那一臉燦爛的笑容,蕭崇怔了一下,“也就是說,父皇尚未登基前,大監便投靠了西楚?”
瑾宣點頭:“是。”
蕭崇苦笑,長歎了口氣,感慨道:“楚叔叔還真是可怕,二十多年前便在天啟布局了。當然,大監藏得也是夠深的,這麼多年,連父皇也未察覺分毫。”
對此,蕭羽十分讚同。
“可不是,誰能想到我身邊的龍邪,也是你這老太監的人。”
沒錯,龍邪是瑾宣的人。
準確說,龍邪是瑾宣的弟子,從小便被安插到了蕭羽身邊。
瑾宣笑而不語,他身後的龍邪則有些羞愧。
畢竟,這些年蕭羽對他真的很好。
好在,如今蕭羽有了另一個選擇,有了一個不錯的結局,減輕了不少他的負罪感。
“殿下……”
龍邪剛剛起了個頭,蕭羽便擺了擺手,打斷道:“行了,愧疚的話不用說,本王不想,今日是個高興的日子,走,去喝酒!”
放下了對皇位執念,蕭羽仿佛一下變成了陽光開朗大男孩。
杯觥交錯,歡聲笑語不斷。
一場宴會持續到了夜幕降臨,很多人都醉倒在了酒桌上。
蕭淩塵幫著處理了這些醉鬼,隨後以內力散去酒勁,悄然離開了永安王府。
“你這是要去哪兒?”
突兀的淡笑聲響起,讓蕭淩塵腳步一頓。
抬頭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隻見屋簷之上站著一襲青衣,在月影之下,衣袂紛飛,仿佛要飛仙而去。
他趕忙行禮:“原來是楚叔叔啊,他讓我去宮中一趟。”
“嗯,一起走吧,我也準備去見見他。”
皇宮。
自那日琅琊兵變,頒發罪己詔之後,蕭若瑾便仿佛用儘了最後一絲戾氣,再次臥病在床。
經過整整一個月的休養,最近才稍稍好了一些。
此時,華錦正帶著徒弟沐春風在給蕭若瑾治療,一個小黃門匆匆走進來稟報道。
“陛下,琅琊王來了,還有楚國的太上皇。”
“你們都出去吧,讓淩塵和楚昭進來。”蕭若瑾輕聲道。
“陛下,病這麼重,還是讓華錦小神醫陪著吧。”黎長青勸道。
不等蕭若瑾開口,華錦便帶著沐春風走了出去。
“楚叔叔。”華錦笑容滿臉的打招呼道。
楚昭也笑了起來:“小華錦,這天啟城好玩嗎?”
“不好玩,比我們嶽麓城差遠了,還沒有藥王穀好玩。”
“嗯,那就勞煩小神醫再等等。”楚昭打趣道。
華錦一愣:“等什麼?”
“等看一場戲,看過之後,我們就回嶽麓。”
另一邊,一身白衣的蕭淩塵也在和沐春風打招呼,兩人曾在離海之上見過,認出了對方。
“喲,這不是青州沐家的公子嗎,怎麼當起郎中來了?”
沐春風一臉誇張的笑道:“哎喲,這不是千裡海域之王嗎,怎麼上岸了?”
“呼吸呼吸陸地上的空氣啊。”
就這麼兩三句話的功夫,黎長青也帶著殿內的小黃門出來了。
“殿下,陛下讓您進去。”
蕭淩塵點頭,朝沐春風抱了下拳,邁步走進了大殿,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
“參見陛下。”
“你來了。”蕭若瑾掙紮著半坐起來,招了招手:“再過來一些。”
於是,蕭淩塵向前走了幾步,卻依舊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蕭若瑾歎了口氣,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道:“這次多虧你了。”
“我隻是秉持父帥的意誌罷了,若淩塵真的謀亂拿了皇位,以後到了下麵再見父帥,他非得拿馬鞭抽死我不可。”蕭淩塵笑著,說著看似不正經卻句句真情實意的話:“更何況,就我這樣的性格,也當不了皇帝。”
“那什麼樣的性格適合當皇帝呢?”蕭若瑾像是在問蕭淩塵,也像是在問自己。
“就像陛下這樣的,心思比較重,性格也比較穩,考慮比較多。”蕭淩塵帶著一臉淡淡的笑意,說道:“我父帥的性格過於瀟灑了,當個將軍還行,當皇帝太累,所以當年他放棄了,我也一樣,皇帝雖然是這天下最有權勢的人,卻也是最有枷鎖的人,那些死太監把寶壓在我們父子二人身上,也是太小看我們了。”
蕭若瑾歎了口氣:“當年我們兄弟一個為君,一個為帥,本以為北離國運在我們手中,可昌隆至盛,吞並楚昭手中的西楚,乃至整個天下,卻沒想到反被人拿來利用,你父帥的事情,這些年我一直很自責。”
蕭淩塵笑了一下:“陛下是想讓我留在北離,像我父帥一樣,輔佐下一位君王,抵抗楚國?”
蕭若瑾並未否認:“你和父帥一樣聰慧。”
“我不是父帥,我隻能答應陛下今後琅琊軍不會入北離。”蕭淩塵淡淡一笑,忽然道:“還有,陛下你確實該自責。”
蕭若瑾一愣,點了點頭:“你說下去。”
“當年我父帥甘願自汙於身,甘願赴死,以定朝綱,但是你為何始終保持沉默呢?”蕭淩塵一臉怒容,緊接著又收斂起來,歎道:“我明白,這是你們君臣之間的默契,但當年其實並非沒有第二種辦法。”
蕭淩塵望著蕭若瑾,目光咄咄:“你可以找出那些作亂的臣子,一個個地殺掉,可以和我父帥一起堅定的告訴天下,沒錯,龍封卷軸上的名字就是蕭若風。
可那又如何呢?
皇帝依然是蕭若瑾,蕭若風隻是琅琊王。
這是你們的選擇,誰都沒有辦法改變。
龍封卷軸做不到,天下人也做不到。
你為什麼不這麼做呢?
你彆忘了,你的皇位是我父帥主動讓給你的,如果沒有我父帥,根本就沒有你明德帝蕭若瑾!”
蕭若瑾沉默良久,卻隻是歎了口氣。
蕭淩塵望著他,眼神中充滿恨意:“我猜猜,因為那樣有風險。
如此做,可能會讓你的皇位不穩,可能會嚴重影響北離天下的穩定。
那些在奪嫡之戰中輸了的王爺,可能隨時發兵天啟,朝中對你不滿的大臣也會借機行事。
陛下,淩塵說得可有錯?”
“沒錯。”蕭若瑾點頭:“你說的對,所以這些年,孤一直很愧疚,孤可以騙自己說,那是若風自己的選擇,可以騙自己總有一天要為若風平反,在太廟中重新供奉他的靈位,但直到你們踏入平清殿的那一刻,孤都沒有做那件事。”
“我父帥一直記得你們少年時的約定,可陛下後來卻忘了。”蕭淩塵轉過身:“我不知道陛下今日找我來要說什麼,但我想說的便是這些,而我想聽的,也不是一些後悔之類的話。”
蕭若瑾再次陷入了沉默。
“如果陛下沒什麼要說的,淩塵便先走了,我理解我父帥的打算,但並不代表我原諒這件事,我失去了最親的人,不管是什麼原因,我都不會原諒,天下也好,社稷也罷,皇位也不過如此。”
蕭淩塵背對著蕭若瑾,語氣越說越冷:“我今日來這裡,不是來敘舊的,也不是來邀功的,更不是來讓陛下用所謂的親情捆綁我的。
父帥的死,是他自己的選擇,可他卻讓我母妃也死了。
在這件事上,我連父帥都無法諒解,更彆說陛下你。
我來,隻是有些話不說不痛快,又不能當著天下人說,就隻能說給陛下聽,希望陛下可以諒解。”
“孤明白。”蕭若瑾無聲歎了口氣,仿佛一下又老了好幾歲,緩緩問道:“孤還有一句話想問你,這一次,孤該如何選擇?”
“很簡單,你最痛恨那個皇子,就把皇位留給他。”蕭淩塵漠然道:“陛下這個位置,注定是孤家寡人,活不痛快。”
話音未落,楚昭大踏步走了進來。
“活得不痛快是沒毛病,但誰說皇帝就一定是孤家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