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在短時間內恢複原初狀態。
不止是物質層麵的修複,就連那些被《神煞空亡》奪走了體內的生命能量,陷入深度昏迷,身體狀況本應十分虛弱的市民們,都回到了最初的健康。
無視現實物理的法則,無視自然人體的規律,奇跡般的景象。
“……了不起的力量。”
萬獨古眯起了眼睛。
站在他這個層麵,自然能看出這一幕十足的含金量。
出手者就像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能力,更是為了能第一時間插手數位特等咒禁師的戰場,在吸引注意力的同時而不至於遭到圍攻。
因為剩下的人會心生忌憚,不願意與一位能力莫測的敵人為敵。
是計算過後的聰明做法,他不討厭。咒禁師的世界是純粹的格差社會,對方既然有這份能力,就值得任何人看重。
萬獨古的目光落在這股逆溯時光力量的來源——
一個人影正安靜佇立在路燈下方。
在看清楚對方的相貌後,他的心中生出感慨。
雖然到了他們這個境界,外表如何已經失去了意義,隨時隨地都能換上一副新的麵貌;而部分能力的使用本就會改變外觀,正如他將自己轉變為鬼怪一樣……
但對方的樣子還是超出想象。
人影的麵龐上佩戴著一副厚重的青銅麵具,嚴密遮擋住五官輪廓;麵具本身由十幾個大小不一的精致鎖鑰結構組成,齒輪正在勻速運轉,似是象征著永恒運動的機器;
而人影的下方,則是微縮的“宇宙”:漆黑一片的虛空,其間遍布著漫天無垠的閃爍星辰。
萬獨古很難用言語形容自己在看到此“人”時的觀感;從生理層麵來看,對方可能比自己這個“鬼”更像不是個人。
這不是某種幻術,他想對方不至於無聊到這個程度,是此人的咒禁讓其存在產生了根本性的改變。
萬獨古從那構築其體軀的虛空之中,感受到了冰冷、威嚴與肅穆;就像是某種宇宙規律的化身。
此外,他還看得出來,對方出手既是擋下了伊清顏的進攻,同時又巧妙逆轉了自己附身於那群普通人身上的企圖。
此“人”登場後,萬獨古原本的計劃已經宣告失敗了,於是他乾脆結束了對《神煞空亡》的使用,無數散落的碎片重新聚攏回來,化作披風遮擋住鬼怪之軀,靜候其變。
……
“時間倒流?不,不太像。”
高懸於精神世界的恒星背後,發生在九龍市區內的一係列異象,倒映在一雙洞察人心的瞳孔中。
“現世中的時間仍在流動,隻有那一片區域受到了乾涉。”
乾涉時間的咒禁屬於“天仙係”,向來被認為最為神秘莫測、負擔最大的能力之一,在這個時代更是稱得上鳳毛麟角。
在超工委的登記名冊上,擁有該領域能力的算上疑似案例都隻有八人,能正式參加工作的隻有兩人。
而這兩人的表現,正如岑冬生所言,所能乾涉的範圍和物理現象都太過有限。
雖然這顛覆性的發現足以讓科研工作者們欣喜若狂,但在實戰層麵還是有著巨大缺陷。
推動時間流動所需要的真炁龐大,不是天生的特等咒禁師,恐怕根本不足以承擔這種程度的消耗。
但是現在……
“能做到這種程度,毫無疑問是特等。”
創造與複原,永遠比破壞困難數百上千倍,這個突如其來的攪局者、這個始終暗中關注的神秘人,就擁有著這份力量。
“清顏妹妹,你……”
……
所有人都看到了由虛空宇宙之軀組成的人,“他”邁出步伐,飛上空中,站在與伊清顏和萬獨古之間。
不偏不倚,“他”與二者之間的距離完全等同,構築起穩定的三角。這個位置似是暗中表明了對方的態度。
“嗯。”
伊清顏聽到了安知真的提醒,她隻簡短地回應了一個字。
她充滿好奇地盯了一會兒這個奇怪的“人”,接著,少女的嘴角微微上揚。
她毫不猶豫,再度舉起了手指。
……
空間斬彙聚成的恐怖浪潮,朝著城市的角落席卷而來,誓要將眼前的一切粉碎殆儘。
“這女的可真瘋。”
這一次有神秘人阻止,萬獨古不打算再出手。
突然冒出來這樣一位同級彆的強者,正常人都會選擇先交流一番;就算懷有敵意,難道不該先試探一下水準?
然而,那位少女的腦中,似乎從來不曾存在過這種思慮。
並且這一次,確確實實地有人死了。剛剛蘇醒過來的人們尚未清醒過來,恐怖的災難如風暴般席卷而至,眼前已被白茫茫一片的光芒所吞沒,如同看見了世界初生時的麵貌。
伊清顏的手指所瞄準的方向,由數個街區合並成的城市角落,以及居住在這裡的數萬人,全都被這一擊抹平,森羅萬象皆輕描淡寫地被塗抹成空白。
不可能有人能從這粉碎空間的洪流中幸存,人們甚至來不及感受疼痛,從最微小的神經末梢到肌肉骨髓,都在同一時間化為飛灰。
伊清顏一口氣殺死了數萬無辜的市民;但就在下一秒,時間回溯,世界重歸於原點,剛剛死亡的市民們還來不及感受幽冥,便重歸現世。
經曆一場“死而複生”後,人群中感知較為敏銳的那些人,他們都感受到了一股沒來由的莫大痛苦與恐懼,渾身汗毛直豎,卻完全不知發生了何事,隻是茫然地互相打量著彼此;
而剩下的絕大部分人,甚至感覺不出自己和周圍人已在生死之間走了個來回。
“停手吧。”
人影說話了。
他的聲音正如運轉的齒輪般機械非人,聽不出屬於人類的情感。
……
“哦,原來你不是啞巴。”
伊清顏露出笑容。
風吹拂起不染塵埃的垂肩黑發,她笑得明媚;但下一刻,少女的語氣已再度染上森然殺機,她又一次舉起了手。
“——你以為你是誰,竟敢命令我?”
第七次。
若是從高空往下俯瞰,九龍市像是一整塊大蛋糕,過於厚積的城市建築物像擠了太多奶油,壓得下方基礎鬆鬆垮垮;星羅密布的房屋錦簇其上,是雜亂無章的裝飾花紋。
現在,這塊龐大而脆弱的蛋糕,被人用特大號勺子舀走了上麵一大塊。
空間斬的破壞已經不止局限於被直接抹成空白的地區,過於龐大的威力與反複的破壞重鑄,讓整座城市搖搖欲墜;某種難以消化和抵擋的隱性破碎,開始沿著被伊清顏當成目標的角落,朝其它地區蔓延。
鋼筋與混凝土的骨骼碎裂在路麵上,瀝青路麵像受潮的餅乾般酥軟塌陷,交錯著拇指寬的裂紋;高樓大廈裸露著胸腔般的結構,街道上消防栓噴出的水流,將碎屑衝成黑色溪流。
伊清顏的攻勢越來越凶猛,越來越誇張,將更廣闊範圍內的人們卷入,她的每一次動手,死傷人數從數萬人增長到了數十萬;
而這位突如其來的攪局者則同樣展現出了不可思議的龐大力量,每一回都能將伊清顏所造成的破壞儘數複原,一次次地將破碎的道路與建築物修複,將犧牲者們從死亡的虛無中拉回。
這場破壞與修複的拉鋸戰,一直延續到了第七次。
攪局者的第七次修複瀕臨極限。他一口氣讓數十萬死傷者複活,卻並未能讓被破壞的地區重回原貌。
反反複複、死去活來的人們再度睜開眼睛,卻發現自己已經躺在了一片廢墟之中,原本熟悉的、司空見慣的景象,如今卻隻剩下了殘骸,引發了巨大的混亂與恐慌。
神秘人終於力有未逮;儘管如此,“他”所展現出來的力量依舊遠超想象,宛如神跡。
“看來你的力量還是有限度的。”
伊清顏說。
她身上的殺機悄然散去,放下了手。
……
“仗著力量任性妄為的孩童……二者皆是。”
在遠處旁觀的萬獨古在心中評價道。但無論如何,想要活下來,他就必須要拉攏其中一方;眼下,他沒有選擇。
“那位,彆浪費時間在這種無謂的嘗試上了。我們一起聯手,給她一個教訓。”
鬼影主動發出邀請。
青銅麵具下,幽深的目光打量著對方。
“疑問。聯手就能贏嗎?”
“起碼不會輸。”
萬獨古回答道。
“如果你和我一樣,對她的行為感到不快,我們可以站在同一陣線,隻需注意另一個埋伏的……”
“否定。”
麵具神秘人淡淡地否認道。
“我不曾感到不快。我來這裡,隻是為了阻止一場本來不該發生的殺戮,保證這場遊戲不會有輸家。”
伊清顏的身邊,一個人影勾勒成型;始終用精神乾涉屏蔽存在感的女人,第一次能被人們用肉眼觀察到。
她一邊伸出手,抓住了伊清顏的手,一邊問道:
“你到底是誰?”
……
安知真,伊清顏,萬獨古,三人的目光全都落在了同一個人的身上,神思各異。
“解釋。我所擁有的並非乾涉時間的能力,而隻是將這裡恢複成原本的樣貌。”
神秘人似乎並不不打算掩飾自己的秘密。
“在‘預定和諧’的‘宇宙’裡,九龍市的市民們在這一天渡過了與往常無異的一日,而非卷入數位特等咒禁師的戰爭。”
“確認。原本的今日,你們不會發生矛盾。海市蜃樓號上的極樂盛宴順利落幕。”
“……有意思。”
萬獨古微微一笑。
真是異想天開。要是換個人來,肯定會被當成瘋子。當然,就算對方是特等咒禁師,他仍不打算儘信。
特等咒禁師中腦子有問題的人不止一個兩個,而且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的執念是正確的,包括他自己。
但他雖然不信,卻可以當做是信了。
“我是否可以簡單地理解為,你能看到‘未來’?”
萬獨古順著對方的話頭繼續往下說。
“部分肯定。所有實體看似或憑借自由意誌,或憑借特定行為發生關聯,但是它們之間並非偶然地互相影響,‘預定和諧’中蘊含整個宇宙的所有信息和所有時刻內中的所有狀態,我能看到的是僅僅是那條不會改變的軌道。一旦現實宇宙偏離軌道,就有可能造成嚴重的後果。”
“所以在你看來,這兩人是突然發了瘋,莫名其妙要殺了我……她們不在你口中所謂的‘軌道’上,你不覺得應該將這種不安因素儘早排除嗎?”
“她們的確超脫常理,但不是罪魁禍首。一切改變皆有軌跡,最開始推動前進的那個‘力’,才是脫軌的根源。”
……
“……嘰裡呱啦的在說啥呢。”
伊清顏被安知真抓著手。
她雖然一臉不滿,但的確沒有再動手。畢竟剛才的攻勢,對她而言同樣是一種試探,隻是伊清顏的方法過於粗暴,一般人根本無法接受。
“‘預定和諧’是個有些複雜的哲學詞彙……不過,我可以替你解釋此人的來意,他是為了‘命運’而來。”
安知真回答道。
“總結一下,就是他擁有某種看見未來的能力。但因為今天發生在九龍市的一切,和他看到的未來並不一致,所以他認為這是一種違反了他口中所謂‘預定和諧’的錯誤,並下定決心要進行糾正。”
“這是啥鬼借口,失心瘋了吧。”
伊清顏吐槽道。作為一介從不曾把心思放在宏大觀念上,儘情享受青春的女高中生,她完全無法理解這種說辭。
……
安知真卻已經聽明白了。
麵具人所見到的大概率不是幻覺,不是失心瘋,而是真的看到了某種未來;她甚至很清楚,為何事態發展會偏離麵具人所見到的軌道。
以及,此人所展現出的力量性質、和對命運的執著,亦足以讓人猜出他的身份。
“枯榮王,天生命禁為《生旺死絕》,有著‘乾涉命運之偉力’。此外……”
他是全世界第一位誕生的“祖”,第一個擊敗蘇醒惡神的人類。
就像是考試從來隻考第一的人,有一天卻發現自己變成了第二,出於野心和自尊,安知真向來將此人看成是最大的競爭對手。
至於對方此行的目的,其實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講,她都更讚同清顏妹妹的話。
“你說得對,這就是個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