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清顏的舉動似乎超出了萬獨古的預料。
懸浮在空中的黑影注視著她，陰惻惻地問道：
“……你想做什麼？”
“是你要做什麼，我一定會阻止。”
伊清顏回答。
“我看你正在汲取這些人身上的陽炁。我想不到要如何阻止，索性全殺了會比較好。”
“……”
萬獨古無言，隻是默默地看著她。
“……”
安知真的歎氣聲在她的心中響起。
女高中生這過於“天才”的想法，讓兩個特等咒禁師都陷入了沉默。
……
伊清顏的想法向來單純。
比方說，她雖然不覺得萬獨古吸收了一群普通市民們的陽炁之後，就能變強到戰勝自己，不過她並沒有因此掉以輕心。
原因隻是因為她以前看過的電影裡經常出現這種情節。
由於主角方優柔寡斷，讓反派抓住機會吸取了一大波犧牲者的能量之後，就會變得比想象中更強大。雖然反派最後還是會輸，但她不喜歡麻煩。
哥哥也這樣說過：在搞不懂敵人的想法時，隻要按照“對方想做的事堅決阻止、不想發生的事堅決執行”的標準來就好。
“雖然我早就有心裡準備了，但一點猶豫都沒有的你比想象中更可怕，我還以為和冬生的相處能讓你有所改變呢。”
“我當然有改變。”
伊清顏在心中輕哼一聲。
“我變成了一個更有自製力的人，不會隨著性子肆意妄為了。”
“我不是批評你。從結果來看，不是挺好的嗎。”
女人笑了起來。
“萬獨古可是被你嚇了一跳。”
……
萬獨古一點兒不懷疑是在開玩笑，看她那殘忍冷酷的態度就知道了。
借助《神煞空亡》，他能將從普通人身上的生命力轉化為咒禁師的真炁，再轉變為鬼怪所需的陰炁；
當然，他甚至可以同時使用兩種對立的力量——就與他身為人類時的做法一樣。
但萬獨古很清楚，無論哪種做法根本不可能戰勝對手。
上一回勉力操縱超越尋常特等的龐大能量時，正是被對方瞅準漏洞，留下了一道至今無法愈合的傷口。
所以，他之所以要做出一副汲取他人性命的模樣，隻不過是弄險試探，真實目的藏於大張旗鼓之中。
可惜，對方那極為可怕的直覺似乎又捕捉到了什麼……
心念電轉間，那無堅不摧的空間斬又一次朝著城市角落飛來。
她的話語中不摻雜任何謊言，說是要殺光這些人，就不會有手下留情的意思，眼看著這一招要將這座城區粉碎。
萬獨古毫無猶疑，他搖身一變，魔影迎風滋長，氣焰滔天，如同夜色般的巨大幕布垂落，將九龍市的繁華中央包裹在內。
街道和房屋內躺著十幾萬昏迷不醒的市民，他們原本連逃跑的機會都沒有，會連同整個城區一角被空間斬擊碎成齏粉，但萬獨古的力量保護了他們。
特等咒禁師不再保留，亦愈發習慣眼下的狀態，即使是伊清顏的凶猛攻勢，都難以在這塊鋪天蓋地的幕布上留下傷痕。
他隻有在安知真與伊清顏配合著聯手進攻之時，才會很快落入下風，如果是一對一，萬獨古沒有輸的理由。
而這個時候，安知真又恰到好處地收回了手，隻在暗中關注著他的一係列行動，因此剩下二人拚了個旗鼓相當。
以邪惡魔王般的姿態降臨於這座城市之上，將市民們當做賭注和祭品，毫不猶豫抽取了大量普通人體內的生命力的萬獨古，卻在關鍵時刻保護了他們；一路追殺萬獨古來此，說是要“替人除掉怪物、成為市民們救世主”的伊清顏，則差點成了殺害他們的凶手。
然而，這一切的真相，除了在場的三位特等咒禁師之外，無人知曉……
情況正是如此荒謬。缺乏力量的人，在愈發混亂與恐怖的時代裡，隻能在恐懼中隨波逐流。他們無法祈求上天，隻能祈求那似神似魔的強者們對自己網開一麵。
……
見萬獨古做出這一番反常舉動後，伊清顏立刻適時地收回手指，她的嘴角微微地上揚，瞳孔亮了起來。
“果然。你不止沒打算殺死他們，還保護了他們。”
她憑此做出了判斷。
“你當然不可能是出於好奇心。所以，你的‘下一步’，必須要他們活著才能進行，對嗎？”
萬獨古沒有開口，鬼怪的麵容被掩蓋在一圈模糊不定旋轉繚繞的霧氣之中。
……
男人心智如鐵，從不會為外物動搖。哪怕在他還是人類，擁有鮮活跳動的心臟與血肉之軀時，了解他的人都覺得他與無情的鬼怪無異。
他生來就具備這種俯瞰生命的冷漠，這種性情招來了《神煞空亡》，讓他能在“人類”與“鬼怪”的二重身份間轉換無虞。
若是換個人，就算有這種力量，恐怕隻會當做禁忌難以使用。因為從人到鬼，變的不止是身軀與力量性質，還有心性；每一次轉變，都會讓人心智大變，不再是同一個人。
但萬獨古是天生情感缺失的反社會性格，所以這種變化對他並無影響。
然而，這樣的他，在這一刻卻仍感受到了強烈的無力感，心中歎了口氣。
這個世界上，沒有存在能消除自我對消亡的排斥，包括他；就連已經“死過一回”的鬼怪都是如此。
它們捕獵活人、汲取他們身上的陽炁，目的就是為了讓殘留的怨念能永遠徘徊於世間，個中道理與人類需要進食，需要食用動物和植物的殘骸才能活下去一般無二。
萬獨古想起了從前，永遠是他為彆人製造道德困境。他曾不止一次用卑劣的手段，對付那些心中尚存良知的咒禁師，正所謂“君子欺之以方”，男人對此毫無心理負擔。
但缺乏道德底線、肆意妄為的人，早有一日會被完全無視道德觀念的人製裁，冥冥之中有天道循環。
萬獨古維持著保護城區的漆黑幕布，磅礴陰炁阻擋從伊清顏手中不間斷發射的空間斬，還有暗中警惕著另一位特等咒禁師的存在。
“……原來如此，我已經猜到了。”
從各個方向嘗試著發動攻勢的伊清顏，從他的一係列表現中察覺到了真相。
“你是打算逃跑嗎？無論是用哪種方法，總之就是需要這群昏迷的人當你的載體，對吧？”
“我不曾見過比你更殘忍無情的人。”
萬獨古陰沉的聲音第一次回蕩在空中。
既然被看穿了，那就硬上吧！
他的身軀再度像煙花般爆發四散，無數黑點飄向空中、如磅礴大雨灑向城市，朝著昏迷的市民們飛去。
好似提起一盆墨水，奮力澆向天空，蒼穹與雲層，一齊被染成深不見底的漆黑。
……
“彆做夢了。”
特等咒禁的力量運轉到極致，伊清顏的瞳孔變得幽深，不見瞳仁；她的聲音中貫徹著凜冽殺機。
她的瞳孔中滲透著殘酷的決意，打算掀起腥風血雨。
“我就算殺光這裡的每一個人，也要找出你的下落。”
“然後，我會為死在我手下的人報仇，將你碎屍萬段。”
當是時，慘烈的局勢已不可挽回。
萬獨古原本是打算掀起一場遍及整座城市的混亂，再趁間隙將自己的靈魂碎片附著在隨機挑選出的“幸運觀眾”身上，從此逃出生天。
原本就算提前猜出了他的打算，這一招依然難以阻止，想要在成千上萬人遴選出目標，不是一件容易事。
但伊清顏既然下定決心，要殺死“每一個人”、而她確實有“說到做到”的實力，那萬獨古的計劃就變成了一場賭博，一個與時間賽跑的危險計劃。
沒有人知道他是否還有後手，在這種情況孤注一擲而不是戰鬥到底；但大量普通人會在這場交鋒中死去，顯然已是板上釘釘的事實。
在這種情況下，能阻止兩位特等咒禁師爭鬥的，隻有另一位特等咒禁師。
那麼，以安知真的性格與行事作風，她會阻止嗎？
……
在無人能看見的角落裡，一雙洞察人心的威嚴瞳孔，輕輕眨動了一下；
精神世界的廣袤荒野之上，高懸於蒼穹的恒星，將光芒灑遍每個角落。無論是普通人還是咒禁師，他們的靈魂都被這普照萬物的光芒所捕捉；他們的形態清晰可見。
隻要她願意，就能乾涉每一個意識體。
正因為安知真關注著每一個靈魂，所以當“異樣”發生時，她是第一個注意到的。
“清顏妹妹，先到此為止吧。”
在這雙眼睛的注視下，精神世界裡存在一處深不見底的巨大深淵，那是象征著伊清顏本人的意識體，無論恒星的光芒如何耀眼，都無法照亮深淵中的黑暗。
二者原本是“井水不犯河水”的狀態，但在這一刻，太陽的光芒愈發熾烈，幾乎要將萬物灼燒，彙聚起來的光芒滲入深淵的黑暗之中……
……
伊清顏的身形微微一頓。
她感受到頭暈目眩，顱內傳來鑽心的痛楚，體內的真炁與靈覺都在飛速調動起來，用以抵抗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入侵。
這種感覺對伊清顏來說並不陌生。
她曾經和安知真交過一回手，而且不是那種玩鬨性質的對決，是真的想將對方徹底除掉的廝殺。
雖然那時兩人對特等咒禁的掌握都不深入，但激烈程度完全不亞於當下。
伊清顏深吸一口氣，惱怒道：
“你想死嗎？！”
“冷靜些。”
安知真的語氣依舊淡然。
“你覺得我不該這樣做？”
“是有些微妙，但這不是重點，教育你不是我的責任……我阻止你，是因為我注意到，除去我們幾個之外，還有一個人在旁觀。”
“還有？”
伊清顏纖眉微蹙，這一刻的她的確冷靜下來了。
“你說‘還有’……孟化凡和張是道還在海市蜃樓號那邊吧？”
“不錯。”
“是誰？我還以為特等咒禁師們都已經聚齊了。”
安知真沒有立刻回答。
她其實有一個猜測。在中華大區未來的六位“祖”中，有五位已經見過，而且在極樂盛宴期間，全都聚集在了同一艘船上。
無論在哪個時代，特等咒禁師不會是籍籍無名之輩，要說還能從哪裡蹦出來一位……
若不是來自異國他鄉的入侵者，就隻剩下一種可能性。
……
萬獨古接下來的遭遇，比他事先預想的更為離奇。
在將自身分散萬千，紛紛融入市民們體內之時，他卻沒有真的立刻將意識投入其中。
既然知道伊清顏要動手殺人，他自然不會任由保留自身核心的那部分自投羅網；他仍在窺伺和尋找時機。
而就在這關鍵時刻，萬獨古忽然注意到，伊清顏收手了。
她終究是沒有殺死那群市民。但那副表現不像是反悔，而是流露出了憤怒之情，正在質問著某人。
萬獨古一時恍然，是安知真阻止了她。
雖然那個女人同樣是冷血之輩，但畢竟是超工委的領袖，是明麵上官方組織代表，不好將局麵弄得太難看；相比之下，伊清顏和她的閻羅會就不存在這種負擔，更加肆無忌憚。
這種分歧，讓聯盟出現了縫隙。
她們雖然聯手，但這種關係並不穩定，隨時可能翻臉不認人——不過，這才符合萬獨古對“同類”的認知。
以後能否利用這種裂痕，是將來要考慮的事。這一刻，正是萬獨古等待已久的時機。
可就在這個刹那，在他即將投身於目標之前，一股磅礴的力量迅速席卷過城市。
兩位特等咒禁師交鋒過後的戰場，到處是破碎的道路與傾倒的建築；但這一雙無形的大手正在將廢墟重新捏造成型。
高架橋止不住地震顫，玻璃碎屑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銀色飛蛾，從四麵八方聚攏成完整的幕牆；
馬路上的裂縫逐漸彌合。倒下的廣告牌重新挺直腰身，柏油碎塊像倒放的岩漿般重新凝結，瀝青恢複成鏡麵般的漆黑。
萬獨古又一次停下動作。
眼前是“回溯”的壯觀奇景，但對他而言，最重要的改變在於——
被他用《神煞空亡》吸走了生命能量，又當做附身對象十幾萬人，突然從昏迷中蘇醒。
市民們的麵龐上流露出迷茫的神色；但這群人的身體狀態，卻真的全都恢複如初。
“時間……倒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