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頑劣、不知所謂的態度，似是在眨眼之間，變成了一位慈悲的大人。
“……我同意了。”
岑冬生回答道。
“誒？”
正在他腦袋上拚命打滾的樓迦停了下來，她愕然間瞪大了眼睛。
“同意了？”
小人連忙坐起身來，用力拍打著下方男人的腦袋，她的聲音輕盈而美妙，此刻更是洋溢著喜悅之情。
“這是隻有你知道的方法嗎？”
岑冬生沒有即刻答複，他隻是表情認真地問道。
“唔，倒不是隻有我一個，但的確是隻有親自感受過‘至高境界’的存在才能理解。你們人類中的頂尖強者想要觸碰到這一層次，估計還需要時間和機遇吧。”
“那就好。”
岑冬生點點頭。
“換而言之，隻要我嘗試過了，無論結果如何，都會為彆的特等咒禁師提供寶貴經驗。”
“哎呀，所以說你之所以下定決心、冒著風險答應我，是替你的女人們著想，想讓她們儘快晉升嗎？”
小人抱著雙臂，一臉笑眯眯；但下一秒，她的臉色瞬間變了，抓狂起來。
“——不要說得好像在犧牲一樣好嗎！我明明是為了你好！是想幫助你！你這個人，怎麼老是‘好心當成驢肝肺’呢！”
樓迦攥著他的頭發搖來晃去，咬牙切齒。
“彆抓了彆抓了，我都要被你抓禿了。”
岑冬生的腦袋跟著晃了起來，他忍不住歎了口氣。
“那……我們現在就開始吧？要準備任何東西嗎？”
“不必。”
樓迦吐出一口氣，小人慢慢悠悠地站起來。
“現在，我已經得到你的‘許可’，所以我會借你的身體一用。”
說著，她爬到男人耳朵邊上，開始往裡麵吹氣。
濕漉漉的、暖洋洋的風，吹拂著耳廓，舒爽的感覺一直蔓延到內側……倒是挺舒服的，讓男人頭皮發麻，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冬生，你的耳朵好像很敏感啊。”
樓迦的聲音幽幽的。
“你和你的女人在一起的時候，她們有沒有好好‘欺負’過這裡呢？如果她們不仔細的話，我就要拔得頭籌了哦？”
呃，不好意思，她們倆每次都會舔……話說回來，怪不得姐姐大人那麼喜歡咬他耳朵，原來是因為注意到這裡是他的“弱點”了嗎？
他每次都是做到一半就會徹底受本能驅使，所以反而不會在意這些細節。
樓迦將男人的一邊耳朵清理乾淨。接著，她“嘿咻”一聲，小心翼翼地從趴在耳朵邊緣的姿勢往下降落，跳到耳廓上。
她就像是一位登山家，剛剛從險峻挺拔的崇山峻嶺中歸來；現在則是看上了一處幽深的洞穴，內裡是蜿蜒的溝壑，前方是通往不知何方的深處……
小人在男人的耳朵邊上左顧右盼，然後邁開步伐，朝耳廓內側走去。
這一幕奇異詭譎，簡直像是怪談誌異中的故事：由惡神變幻而來的小小人兒，走入了男人的耳朵內，消失不見。
……
岑冬生的表情僵住了。
他的情緒本來還算放鬆，在這一刻，卻忽然汗毛倒豎、肌肉緊繃——男人的身體比思維的反應更快、更敏銳，察覺到了某種驚人的變故即將到來。
他出於種種考慮，終於還是答應了樓迦。
最重要的是，他無法掩飾自己的好奇，關於那個永遠隻是聽聞、傳說中的境界……
但對方的做法，卻完全超出了預料。
——她消失了，卻沒有離開。
她變成了一團水，化作了一團風，滲透入他的四肢骸骨，縈繞著他的大腦。
在得到許可之後，惡神僅存的力量便立刻活躍起來，雖然規模已經被削減到了億萬分之一的程度，但性質卻未有改變——
恍惚間，岑冬生似乎捉摸到了什麼。
“全即一、一即全。”
從大到小、從完整到破碎，力量規模就會依次減小，這是自然規律，哪怕是特等咒禁師都無法反抗。
但“神”，或者說“祖”不一樣——
祂們的強大是一以貫之的，祂們龐大的力量由每個微小的部分組成，而這些微粒自身依舊存在堅實的基礎。
哪怕被分解到了最小單位，仍保留著獨特的、永恒不變的性質，有著撬動巨大變化的能力。
正如宇宙中萬事萬物都彼此相連，互相依存，構築整體的一部分，一者映照出全者，全者於一者之中貫徹。
因此，永生存續、亙古不滅……
——這類完全不像是他的思考，令人瞠目結舌的非人睿智，如同沸騰水麵浮現出的無數細密氣泡，湧上表麵。
這……究竟是什麼感覺？
岑冬生隻覺得自己的視野正在無止儘地拔升、拔升，升到了無窮高處，穿越黑暗的宇宙與繚繞的白色霧氣，俯瞰這顆星球，這個世界；
與此同時，視野亦在無止儘地涉遠、涉遠，蔓延到無窮遠處，跨越大洋，跨過大陸，大到延綿起伏的崇山峻嶺、波瀾壯闊的大海，小到雀鳥從巢穴中起飛，野兔鑽出洞穴……
咒禁師有所謂“靈覺”一說，它會代替人體其它感官，成為最敏銳、最可靠的知覺；而此時此刻，這種感官進一步升華，與天地、與腳下的星球相連。
數不儘的信息從四麵八方湧入，他的心中被莫大的喜悅所充斥。岑冬生幾乎要被淹沒在這撲麵而來的狂潮之中。
但就在下一秒，他突然冷靜了。
就像一盆冷水從頭頂腳下，岑冬生迅速取回自己的神識。
——這是《他化自在》的被動能力，“存神”發動的成果，是足以抵抗《天魁權首》的力量。
有哪裡……不對勁。
岑冬生想方設法，強迫自己睜開眼，但映入眼簾的依然是極度美好的景象：
地麵由琉璃、金銀等珍寶鋪就，清淨無塵；虛空之中，晝夜六時，雨天曼陀羅華，紛揚飄落，香氣氤氳不散。其色如虹光流轉，其香可令眾生煩惱頓消。
七寶所成的宮殿中，金梁玉柱自然發光，無需日月照明。宮殿隨念而現，欄楯羅網皆綴摩尼寶珠，微風吹動時，珠玉相擊奏出微妙法音。
雲霧繚繞之中，天女們容貌極儘妍麗，身著輕盈天衣，瓔珞環佩無風自鳴，周身光明如月。其人手持寶瓶、樂器或花鬘，以歌舞供養。
這裡……真正的“天界”。
然而，岑冬生的目光卻穿越了這虛假的天國、穿過層層宇宙，看到了另一個世界。
“——你真的相信我了。”
耳畔響起了樓迦幽幽的聲音。
“你在哪裡？！”
他環顧四周，天界景象已然消失，看到的卻是如宇宙般的寂寞空蕩。
這個世界浩大光明，無所遁形。
樓迦不在這裡。
“我？我當然在你心裡。”
樓迦的話語平靜，不帶有絲毫惡意，但岑冬生卻從中感受到了一股森森的寒意。
“你不是見到了嗎？我與你融為一體。”
在某個瞬間，男人的視野中微微恍惚，於是，他的麵前出現了一隻手。
潔白如玉的溫軟手掌。
“來，抓住我的手。”
樓迦說。
“我來帶你體驗那‘至高的境界’……”
伊清顏的身影消失在原地，同一時間出現在遠方的黑影前方，輕而易舉地拉近了兩人的距離。
麵對萬獨古，她抬手就是一發空間斬。
萬獨古變作一團黑風，迅速閃開。
與“次元吞噬”不同，伊清顏使用空間斬幾乎無消耗，手指彈動間，數十發空間斬飆射而出，又是一張鋪天蓋地、切碎萬物的大網。
由人類轉變而來的特等鬼怪左躲右閃，卻在某個刹那忽然僵住，動彈不得。
安知真的能力對不具備肉體的鬼怪有著強大的壓製力，遠比萬獨古是人類時更強。難以做出任何抵抗，它的漆黑身軀便被斬碎成數十塊。
萬獨古化作一團黑風，掙脫束縛，與伊清顏保持了一段距離。
它看似已脫身，但被分割開來的身軀重新組合起來後，其間卻能看到明顯的空隙，如同交錯縱橫的傷疤。
就像一具被分屍後又勉強拚湊起來的殘骸，雖然特等鬼怪能以這種狀態行動，但無法徹底治好“傷痕”，就證明它的力量已經衰弱了；而這個時候，萬獨古與姐妹倆才交手過一個照麵。
之前不是對手，現在更不可能是。
萬獨古當然早已預見到了這一點。那雙瞳孔中，幽綠色的火光正在緩緩燃燒。
“看來，你們並不關心凡人們的死活。”
“是你造的孽，和我有關係嗎？”
伊清顏輕哼一聲，她可不會被道德綁架。
“這座城市裡的所有人，都會看見我們的戰鬥。”
“不錯。他們都會看見，我是如何斬下你的腦袋、替他們除掉怪物的。我是他們的救世主，避免了即將發生的慘劇。”
她說著，空間斬的攻勢愈演愈烈，再一次包圍了特等鬼怪。
“你真的有辦法避免嗎？”
萬獨古露出猙獰的笑容。
“我們是表演者，既然是演出，當然要向觀眾們收取門票費。”
……
龐然的陰炁從地麵之下開始升騰。
《神煞空亡》，乃是逆轉陰陽，足以打破天地自然格局平衡的力量，它是“變”，更是“凶”。所謂空亡，便是“虛無”與“滅亡”之意。
萬獨古不僅能用這股力量乾涉自我，讓陰陽顛倒，同時擁有“人類”與“鬼怪”二重身份；同時還能乾涉外界。
天地由清濁二氣組成，或稱“陰陽”。這個時代的靈氣複蘇，其根源本就是陰陽錯亂、平衡顛倒，而《神煞空亡》則能更進一步地激化矛盾，讓世界徹底陷入無邊的動蕩與混亂之中。
命禁是人格的體現，這顯然就是未來的“幽冥王”會選擇成為恐怖分子的重要緣由。
……
而對於生活在這座城市裡的人們而言，他們感受不到陰陽二氣的顛倒錯亂，卻能直覺般捕捉到空氣中醞釀的越發濃重與龐大的不詳；
他們看不到陰炁自地下升騰，卻能看到漆黑霧氣從四麵八方聚攏而來，向上翻湧，直達高處。
明明是白晝，天色暗得像是黃昏過後。
至於特等咒禁師們之間的戰鬥，則是他們唯一能親眼見到的。
為了讓九龍市民們儘可能地感到恐懼與驚慌，萬獨古化身為吞天蔽日的魔影。
人們在驚訝與茫然中麵麵相覷，他們很快就看到了雲層中似有光芒閃爍，將魔影一分為二，接著一分為四、為八……影子被切成了無數個小塊。
但影子並未就此倒下，“它”仍然覆蓋著蒼穹。
市民們感受到了寒意，所有被影子籠罩到的生命，都能感覺到生命力的流逝，漆黑之花在每個人腳下搖曳。
覆頂之災，沒有人能逃離，更無人能阻止。
人們手中的各種錄像設備忠實地記錄下了這一幕：
在那龐大的陰影下方，察覺到不對勁的人們驚慌失措地逃跑，街道上到處都是擁擠的人群和車流，哭喊聲，怒吼聲，喇叭聲，全都交織在了一起。
而很快，他們就不需要再逃跑了。
市民們一個個倒下，昏迷不醒。無人控製的汽車相撞，大橋之上黑煙滾滾，街道四處可見倒下的人，一派末日光景。
人們體內的生命力全都被源源不斷地抽取，精粹出陽炁，再借助《神煞空亡》的力量轉化為龐大的陰炁，讓萬獨古身上的氣勢不斷上漲。
……
伊清顏看到這一幕，忍不住蹙起眉頭。
她一時間看不出對方這般做的名堂，找不到阻止的方法。
不過，萬獨古再吸收力量，結局依然不會有改變。特等咒禁師能操縱的力量不會超過某個界限，他在人類時期的表現就已經證明了這一點。
所以，對方的目的究竟為何？
除此以外，她還發現了一件事。
“喂。”
伊清顏一臉認真地看著對方。
“你在搞什麼？說好要收取代價，表情還那麼嚇人，可這群人好像都沒死啊。”
“沒死不是好事嗎？你還想拯救他們吧，我正好可以給你這個機會……”
“不，不必了。”
伊清顏立刻打斷萬獨古的話頭。敵人說的話，她一個字都不信。
“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但她還是從中得到了靈感。
接下來，伊清顏抬起手指……
直接對準了城市街道上昏迷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