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看到蕭斡裡剌帶著皮室重騎一頭撞上魏軍那噴吐著火焰的鋼鐵戰車,然後那記憶裡一往無前的重騎集群衝鋒架勢被硬生生攔在山隘中段,無數精銳遼騎隻能下馬步戰時,耶律斜軫就知道,雖然自己手上能動用的兵力很多,雖然魏軍還沒有打到山隘儘頭,但這一戰,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已經結束了。
尤其是當蕭斡裡剌的死訊隨著旗號傳遞回後軍,在確認那個於遼國一向以桀驁和善戰出名的皮室軍統領在戰場上迎接了一個軍人該有的宿命後,耶律斜軫便很悲哀地想道,若是連燕山和皮室重騎都無法將魏人攔下,那麼誰能呢?
依舊還是想問一句,到底是怎麼走到今天這一步的呢?那些身在上京的貴族,那位高坐龍椅的陛下,他們真的知道前線在發生什麼嗎?兒郎們揮刀戰死,一寸寸國土失陷,為什麼他們還能笑得出來?
大人物的勾心鬥角心思算計,耶律斜軫是不懂的,甚至於可以說,以他的資曆,其實根本坐不上北線主帥的位置,隻是此時除了他還能有誰呢?當初大遼最出色的幾個將領,蕭奇因為奔襲魏國京城失敗而被當成了清洗朝堂的棄子,死得不明不白;曾經掃滅西夏的耶律洪在河間一戰自刎於黃河邊上;坐鎮西域數十年的蕭山在白溝河堂堂正正戰死那大概是遼國最後一次有機會徹底贏過魏國?如果贏了那一次,南京道不會丟,十幾萬精銳大軍不會死光,西京道也不至於一直被圍到今日
可如果就隻是如果而已。
噢對了,應該還能算上一個蕭弘,但可笑的是,那曾被譽為是大遼軍方下一代領頭人的蕭弘,如今卻悍然逃入西京道,在反遼的路上一去不複返。
能打的人要麼死要麼叛,遼國將領青黃不接,總不能把草原上那些老得已經在等死的那輩將領拉出來打仗吧,除了耶律斜軫這個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出來坐鎮中京道,還能找誰來?
可耶律斜軫現在卻覺得自己就應該在任命到他手上的時候就乾脆利落地抹了自己脖子也好過親眼見證十餘萬大軍在燕山的崩潰。
當然,當然,耶律斜軫也知道,這一仗打到這個地步,他作為主帥當然難辭其咎,就好像蕭斡裡剌上戰場前責問他的那些話一樣,身為主帥,還沒打起來,他就已經失去了三分戰意,怎麼才能贏?放棄騎兵優勢,選擇在山隘死守,讓遼軍步卒和魏軍步卒在山隘中對撞而是愚蠢至極但事實上真的是這樣麼?難道他耶律斜軫真的蠢麼?
不!他當然知道要麼將戰線推過燕山,與魏軍決戰更占優勢,但他敢嗎?他不是耶律洪,更不是蕭山!他不是那兩個“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全軍上下都不敢有異樣心思的主帥,他隻是一個平平無奇,事到臨頭被推出來架在火上烤的將領!
換句話說,就是背鍋的。
戰線推出去,輸了誰來承擔責任?信不信到時候那些不敢站出來和魏人死戰的貴族們,會毫不猶豫地把各種罪名安在他身上?他一家老小,親族滿門,都要被清算相反死守燕山,起碼能給上京一個交代,就算輸了,隻要他戰死,總不至於連累妻兒老小都共赴黃泉。
至於贏的可能性還是那句話,耶律斜軫很悲觀,這種悲觀已經在遼國逐漸彌漫開來,隻是那些真正上層的人未曾發覺罷了,一輸再輸之下,誰還能樂觀得起來呢?那個國戰當頭還要改革的陛下?還是上京裡忙著在朝堂空出來位置後爭權奪利的貴族們?亦或者是,那些到現在還沉睡在大遼天下無敵美夢裡的愚人們?
這大概便是為帥者最大的悲哀,不想打這場仗,卻又不得不打;前有強敵,後方還有各種會斷掉後路的警告忌憚,這一仗能打成這樣,隻能很形象地印證一句話:
也許在白溝河之戰,不,在當初舉國南侵卻沒能打下河間真定,將大魏北境吃下,給了魏國喘息之機的時候,遼國就已經輸了。
這道理對麵看得清,自己和許多送命的將士也看得清,偏偏就是那些歌舞升平裡覺得局勢大好的人看不清,還真是
諷刺啊。
山隘中慘烈的拉鋸戰仍然在繼續,在皮室重騎幾乎全軍覆沒於魏軍陷陣營與前軍的絞殺中後,那條因為重甲騎兵衝鋒而停滯下來的戰線,再次在血與火裡往前推進。
然而這一次,遼人終究是擋不下來了。
皮室重騎的覆滅抽走了遼軍最後一絲膽氣,但當魏軍踏著焦黑的鐵鷂子殘甲湧向山隘北口時,迎麵而來的箭雨壓製仍舊未停,遼卒也仍在揮刀,不知道是山隘地形讓填入其中的遼軍潰散變得不太容易,還是大部分遼人都已經做好了死戰的準備,總之在血肉和戰火融成的戰場上,在已經劃過半個天邊的夕陽照映下,人命繼續如同被野火吞沒的草原一樣,繼續流逝。
已經很難大致確定此時在這片山隘中戰死了多少人,考慮到入眼儘是肉泥殘肢,屍體堆成一座座駭人的小山,外麵平原上的騎兵仍然在追逐廝殺,戰後的統計應該也會很難做,開戰前遼軍十五萬,魏軍八萬,這如同絞肉機一般的山隘通道到底吞噬了多少人的性命?沒有人知道,但當李易的帥旗前移,到達山隘中段時,廝殺向前的陷陣營、前軍與中軍已經把那些混合著血肉的泥土踏成了泥濘。
一道道軍令從帥旗下發了出去,竭力指揮著前方的魏軍繼續趁著敵軍士氣儘失擴大戰果,打穿這道山隘,徹底殺散敵軍,按道理來說,當戰場形勢明朗,主帥應該都會欣喜若狂才對,然而李易的臉上卻不見什麼喜意。
身為一個合格的主帥,他當然會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但看到如此之多力戰而死的魏人,他的心裡也難免有些發沉雖然這種情緒很快就會被他拋到腦後,儘力不讓它影響到自己的任何決定,但當他看到那處被烈火焚燒過的、步卒與重甲騎兵對撞的戰場時,還是難免停滯了片刻呼吸。
如果世上存在修羅地獄,大概就隻會是眼前。
幾乎在肉眼能看到的每一個角落,都遍布著殘屍,有遼人的,也有魏人的,因為火油而猛烈燃燒的火焰將屍堆燒得劈啪作響,人和馬的屍首混在一處,空氣裡的味道幾乎能讓人嘔吐,腳底下原本堅硬的泥土,此時居然一踩一個血坑。
李易沉默片刻,他身邊的親衛也沉默著,一直到前方有傳令兵翻滾下馬,高聲稟報,才打斷了這一片死寂。
“報,大帥,我軍已攻破山隘後段,殺出了燕山!敵軍潰散,其常袞軍以及草原諸部皆望風而逃,是追是放,還望大帥早下軍令!”
李易收回看向戰場的目光:“傳令,命前軍、中軍繼續追下去,以雲水為界,擴大戰果,命後軍守住山隘口,陷陣營後退休整,不得延誤!”
這一道軍令的傳下幾乎已經可以宣告這場戰爭的結束,而且結束的方式也並沒有超過李易的預料。
“其實開戰以前,李易對於中京道的遼軍情況,歸納總結得就很清楚了,”山隘內,騎著踏雪的顧懷看著慘烈至極的戰場,輕聲道,“十五萬兵力看起來很多,但實際上真正能影響到戰場的,隻有步卒中最為悍勇的宮帳軍,以及這一萬皮室重騎,這幾乎是遼國最為精銳的戰力,所以當陷陣營能和宮帳軍死戰,皮室重騎也被儘滅於山隘中時,這場仗就不太可能出現其他的結局,那些被臨時征召的草原諸部援軍,到了這個時候,怎麼可能選擇死戰?他們有草原可以回,自然不願意為了中京道死在這裡。”
一旁的王五急得已經有些抓耳撓腮了,他看著前方隱隱能看見的魏軍帥旗,隻恨不得自己也能提起大戟殺到前麵去:“少爺,要不要讓王旗親衛衝一波?照這個趨勢,遼人都快完了,這時候不痛打落水狗,不是浪費嘛!”
“王旗親衛隻有一千,就算讓你帶進戰場,也隻能起到搶功的作用,”顧懷輕輕搖頭,“這種時候就不要出風頭了,這一戰的榮譽是屬於北線大軍的,屬於李易,也屬於那些死戰到底的將”
他的話突然停了下來,王五和魏老三立刻警覺地順著顧懷的目光看去,當看清了那道立在屍堆上的人影時,他們也如顧懷那樣,臉上的神情肅穆起來。
那是丁良弼。
作為帶著重甲陷陣步卒一路衝殺的將領,或許他上戰場之前,就沒想過自己能活著回去,他的親衛應該也是這樣的想法,所以才會連死都死在他的身邊。
他們的腳下有多少遼人屍體?十具?二十具?密密麻麻疊成了屍堆,丁良弼就死死地站在著屍堆的最頂端,頭顱低垂,身上沾滿了血他之所以還能站著,是用一隻斷掉的長戈撐住了自己背甲的空隙,幾個親衛倒在他的身邊,怒睜的雙眼看著北方高遠的天空,連死都沒有閉上。
顧懷策馬到了屍堆前方,靜靜地看著。
他注意到丁良弼胸前斷裂的鎧甲處露出了什麼,於是下了踏雪,踩著血水和泥濘走上前去,任憑衣衫下擺沾上血跡,他將那頁被血沁透的宣紙拿起展開,看著已經被血暈開的字跡:
願化燕山雪,不染江南風。
年輕的將領帶著家鄉父老的期盼走上了戰場,在血戰的前一夜寫下了絕筆詩,或許他猜到自己回不來,也或許他早已做好埋葬在此的準備,隻是因為他執著地相信著北伐的信念,所以哪怕是死,他也不願意倒下去,而是要看著北方,屹立在屍堆上。
顧懷撫了撫他年輕臉龐上圓睜的雙眼,隻可惜沒能閉上。
一旁的王五倒是沒心沒肺地喊叫起來,他同樣從某個遼軍士卒的殘軀上找到封未寄出的書信,有懂得遼語的親衛展開念道:
“父:兒到了前線,必要殺魏狗七人,取其左耳為證,贖清我家欠糧已要入冬,兒衣著單薄畏前線苦寒,求父速送冬衣來,切記切記”
顧懷默然片刻,突然說道:“將這份家書謄抄千份,讓李易將其發往征途上遼境各城。”
王五撓了撓頭:“少爺,這是?”
“最好的勸降書。”
顧懷淡淡說完,再次上了踏雪,他加快了些速度,穿過一片又一片血腥的戰場,穿過山隘的中段,終於走出了燕山,走入了遼國的上京道。
策馬踏過山隘口尚在抽搐的遼軍屍堆旁時,顧懷注意到倒塌的望樓下方掛著耶律斜軫的鎏金頭盔,他招過一名守在此地的陷陣營士卒問了問,才知道這位遼軍主帥死得倒是頗有氣節用斷箭刺穿喉骨,麵朝上京方向跪亡。
“厚葬,”顧懷將頭盔拋給士卒,又指向滿地的長刀殘甲,“收納之後,讓人運回後方,熔了鑄犁,分給幽燕農戶,來年春耕用得上。”
做完這一切,他才看向北方,視野裡倒是沒有魏軍追殺潰散遼軍的景象,反而隻能看到夕陽西下天邊的雲被染成煙霞,顧懷很慶幸自己對於戰爭的厭惡與抗拒總算還是撐到了打這場北伐,打完這幾仗,也許餘生,手上都不用再沾染這麼多的血了吧?
他這般想道。
歲在戊申,魏師北伐,八萬甲士北渡潮河,會遼軍十五萬於燕山七平山隘。魏軍初渡,遼將耶律斜軫屯重兵扼守險隘,欲倚山勢挫其鋒。靖王駐馬高丘,玄甲映日,親觀戰局而不預軍務,悉委於帥李易。
李易者,持重之將也。先遣重甲步卒萬人,披堅執銳,直叩隘口。遼騎數千自林隙出,遊弋環射,箭落如雨。魏軍舉盾成陣,神機銃發,斃敵無算。然遼騎倏忽進退,魏卒難追,易乃令幽燕鐵騎引萬騎側擊,鐵流奔湧,遼騎潰散。遼人複出精騎數萬迎戰,索部佯退,誘其轉戰平原,遂離戰場。
時魏將丁良弼率重甲陷陣,冒矢石抵隘前。遼人設木柵陷坑,箭弩蔽空。魏卒填塹拔柵,屍骸枕藉。神機營列三段陣,銃火連環,遼弓手退避。良弼身被數創,猶大呼陷陣,士卒感奮,連破三重石壘。遼急遣宮帳軍截擊,危難之際,魏卒懷天雷突陣,烈焰暴起,宮帳軍為之奪氣。
遼將耶律斜軫見勢危,乃出皮室重騎萬人,人馬皆覆鐵甲,勢若山崩。易早有備,驅炎龍戰車數百,噴火十丈,鐵甲儘赤。遼騎墜馬相藉,蕭斡裡剌斷臂猶戰,終歿於亂軍。魏卒乘勢猛攻,隘口中段遂破。時靖王親擂戰鼓,聲震山穀,三軍雀躍,鋒鏑愈厲。
斜軫知大勢已失,跪拜上京而自戕。遼軍潰散,草原諸部皆遁。魏軍追亡逐北,橫屍五十裡,燕山險隘儘為赤壤。檢點戰場,丁良弼拄戈立屍丘,胸藏絕筆雲“願化燕山雪”,觀者無不垂涕。靖王策馬臨之,解白裘覆其肩,歎曰:“此真燕山石也!”後獲遼卒家書千餘,王命抄傳北境,遼民聞之慟泣,旬月間三州請降。
是役,魏折銳卒三萬,遼歿六萬有餘,降者無算。王命熔甲胄鑄農犁數千,散與幽燕。
時人曰:燕山喋血,實為氣運消長之樞。昔遼以騎射雄天下,終困於火器之威;魏承百年積弱,竟成雷霆之勢。非獨甲兵之利,實乃民心向背使然。靖王撫劍北望,殘陽如血,自此胡馬不敢南窺矣。《北伐記略,其一,前魏無名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