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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章 玄甲吞城(一)(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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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過居庸關的風總是帶著股鐵鏽味,這段最為雄偉的長城上,留下了千萬柄刀劍的痕跡,扶著垛口遠眺的楊盛微微眯著眼睛,好像能透過那莽莽群山,看到塞外蒼黃的草浪正被風卷向天際。

腳步聲響起,他沒有回頭,開口的聲音沉礪得如同磨刀石。

“糧秣齊了?”

“本身就沒有多少能帶的,自然不需要什麼時間準備,”趙裕扶著劍落後楊盛半步,表現出了對這位獨鎮西涼十餘年老將的尊重,“戰馬都配了十成精料,畢竟吃了這一頓,也不知道這一路還能不能吃飽。”

楊盛轉過身,看著這個年輕得朝氣蓬勃的將領,輕歎一聲:“我真是瘋了才會覺得你這個主意不錯。”

“王爺平定西蜀的時候,曾教過我一句話,人隻有在沒有什麼能失去的時候才會陷入瘋狂,正如我那二哥而我們現在很明顯還有著很多能押上桌子的東西,所以嚴格來說,我們隻能算是賭徒。”趙裕平靜開口。

光看眼下這副模樣,已經很難把他和當初蜀地那個無憂無慮的藩王三子聯係起來但考慮到這兩年他走過的那些地方,見證的那些事情,甚至還獨自走了一趟高麗見證了一個國家的傾覆,一個男孩用了這麼些時間成長為一個男人,好像也不是什麼不能理解的事情。

畢竟當初曾和他勾肩搭背議論著路過的漂亮女子的另一個人,現在都已經是金國的國主了,而他隻是從一個不諳世事的勳貴子弟,變成了能平靜麵對自己命運的將軍而已。

“我知道你對王爺推崇備至,畢竟王爺的人格魅力擺在那裡,我自己也是這樣,王爺走了一趟西涼,我就也心甘情願地想跟著王爺闖蕩出一個未來,”楊盛揉了揉眉心,“可這不意味著我們連王爺打仗喜歡冒險的性子也要學你到底知不知道這個計劃意味著什麼?”

趙裕輕輕點頭:“當然。”

“三萬西涼鐵騎這其中還有五千是剛剛習慣戰馬和武器的新卒,西出居庸關,過懷安、天成、雲中、長青,奔襲大同,拔掉遼國西京道的樞紐,一錘定音。”

楊盛的臉皮抽動了一下:“真是瘋了這段路會很長,長到能讓人絕望!”

“的確很長,就算是一人雙馬,行軍也要半個月,還沒有算上攻打沿途城池搜集補給糧草的時間,而且西京道的兵力這半年來都在有意地朝東麵布防,這意味著我們是正麵突破西京道遼軍的防線,而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繞開敵人,”趙裕說,“難度應該挺大的。”

“這可不是一句簡簡單單‘難度應該挺大’就能蓋過去的啊”楊盛說,“最有可能的是這三萬騎兵都死在奔襲的路上,如果運氣好說不定能殺到大同城下,然後被斷掉後路圍死但結局都差不多。”

趙裕微微搖頭:“關於這個其實也許不用這麼悲觀,總的來說,如果遼國的西京道是鐵板一塊,那麼三萬騎兵殺進去的確是送死,但現在情況不一樣了。”

他走到長城邊上,指著西京道的方向:“首先便是王爺收複幽燕後,西京道與遼國中樞的連接斷開,導致西京(大同)實際意義上成為了一座孤島,這對大軍的士氣打擊是無與倫比的;其次是這一年來西夏都不遺餘力地在西側進攻,雖然西夏的那些兵”

趙裕收回手,尷尬地摸了摸臉側,歎息道:“挺弱的,但卻也實打實地在和西京道的遼軍換人命,雖然他們至今都沒有將戰線推到清水河畔,但至少遼軍需要調集兵力防守城池,如此一來西京捉襟見肘的兵力更是雪上加霜。”

“最後還有一點,”他說,“那就是蕭弘和那些漢姓將領其實我之前一直不理解王爺為什麼會看重蕭弘那個一敗再敗的降將,這種反複無常的性格,實在不是什麼好的扶持人選,但現在看來,王爺才是高瞻遠矚因為比起兵力的減少士氣的下降,人心的離散才是最要命的。”

楊盛靜靜地聽著,他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將領,或許鎮守西涼這麼久,他也有某些軍事管理地域政務上的心得,但他終究是個提刀砍人的武夫,對於這些細致入微的東西,顯然還比不上讀過書識過字接受過良好教育甚至被顧懷帶在身邊言傳身教的趙裕。

“上京道那邊可能會因為遼帝悍然清洗朝堂,給了漢姓人一個上升渠道而暫時安穩,但已經隔絕的西京如何能安定下來?蕭弘帶著一眾漢姓將領,已經在西京道開辟了好幾個反抗遼軍的聚居地,他們甚至還占領了幾座城池,而聚在他們身邊的,除了那些被蕭弘的鬼話騙得以為真的會有那麼一個未來的士卒、平民,其餘便是當初被王爺放還到西京道的幾十萬難民了,隻要他們還在一天,西京道就永遠沒辦法安心抵禦隨時可能發生的進攻。”

“想象一下,幾十萬衣食無著、走到哪兒都被驅趕,甚至連那些重兵把守城池都進不去的難民,會掀起怎樣的亂象?根據錦衣衛送回來的消息,光是大同就已經被他們衝擊了三四次而每一次都有過萬難民死在大同城門前,這還是西京的樞紐,其他地方該有多誇張?楊將軍你覺得奔襲大同太過冒險,然而實際上如今的西京道,早已是處處透風的爛篩子了。”

這一番剖析簡直就像是靖王爺站在這裡會說出的話一樣,楊盛的眼神變了幾輪,最後慢慢堅定下來。

“的確有道理,那我陪你賭上一次又何妨?”他說,“就像你說的,眼下的大魏賭得起,也輸得起,西京道對於大魏來說,就是嘴邊的肉,隻要北線東線不出事,吃下去隻是遲早的問題,三萬西涼鐵騎死在大同,會傷筋動骨但不至於滿盤皆輸,你還年輕,以後的路還很長,若是我們貿然出兵,王爺怪罪下來,我一力承擔!”

趙裕怔了怔,隨即嘴角微微挑起,搖了搖頭。

楊盛皺起眉頭:“難道你還要和我搶著擔責不成?可彆忘了,我才是西線主將,你能搶得過我?”

“不,我的意思是,前些日子我便走錦衣衛的路子給王爺送去了信,而王爺的回信昨日也到了,上麵說可以,你我是西線主將,隻要我們兩人都無異議,西線戰事就由我們統籌,”趙裕憋著笑,“所以說這不是兩個想立功想瘋了的將領自作主張出兵奔襲,而是一場正規的軍事出征誒楊將軍你乾嘛?”

被年輕後生調侃了一輪的楊盛差點轉身就走,一張臉黑得跟鍋炭一樣感情自己剛才那義薄雲天大義凜然的一番話壓根就沒必要說?虧自己還擺出那麼一副老前輩關懷後輩的模樣,這小子怕是快忍不住笑出來了吧?

知道自己搞不好要挨頓打的趙裕連忙端正了臉色,看向北方,轉移話題道:“算一算時間那邊應該快打起來了吧?”

“前些天王爺親臨北線的消息就送了過來,開戰差不多就這幾天,”楊盛順著趙裕給的台階下,“但無論結果如何,都於西線戰事無影響,隻要能打穿西京道,拿下大同,我們就沒有辜負王爺的期望。”

“的確,那麼現在就隻剩下兩個問題了,”趙裕說,“一個是西夏,在這場奔襲中,他們該扮演什麼角色?從西夏在西側進攻這麼久都沒對西京道遼軍產生威脅的結果來看,他們是不太能指望得上的;另一個嘛,就是蕭弘了。”

提起西夏,楊盛也歎了口氣:“我跟西夏打的交道比較多,隻能說一個被滅過國的國家,有這樣的表現已經很讓人滿意了,起碼他們沒有被遼軍打到國都然後向大魏求援,既然我們決定要用最快的方式掃平西京道,那麼他們能起的作用便是牽製遼軍部分兵力,以及提防西域而已至於你說蕭弘?蕭弘能是什麼問題?他不是已經降了大魏,在為王爺奔走麼?”

趙裕搖頭,臉上的神情很怪異:“說是降了大魏其實不恰當我做過王爺親衛,所以對於蕭弘的事情了解得比較深,與其說他是在為王爺奔走,不如說是王爺一點一點把他逼到了今天這個地步,王爺對他的許諾是他可以成為遼國的英雄當然遼帝的那一番動作讓這句話成了泡影,起碼在上京那邊他更像是遼帝用來清洗朝堂的刀,所以他後來逃入西京道舉起反旗,大概是覺得他可以在風雨飄搖的西京道搞出些事情來,類似於占地盤之類的。”

楊盛恍然大悟:“難怪他那麼拚命,原來是覺得打下來的地盤以後都會歸他?”

“也不是不能這麼理解,畢竟遼帝的魄力讓他成了個醜角,王爺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沒有搭理他,他接受了西京道那些漢姓將領和不滿遼國的難民後,有這種心思倒也很正常,所以問題在於,如果我們奔襲大同,一開始他可能還會成為我們的助力,可當他發現我們是要通過這種方式來儘收西京道後”

“他說不定還要幫著遼人守大同?”楊盛瞪大了眼睛,“一個人居然能搖擺不定到這種地步?”

“想一想其實他也挺慘的,從萬眾矚目的天才將領變成處處碰壁的提線木偶,總覺得他已經被王爺玩壞了,能做出什麼事來都不奇怪,”趙裕有些無奈,“這件事我在信上問過王爺,王爺的意思是,讓我們看著辦。”

“看著辦?”楊盛呆了呆,“什麼叫看著辦?”

“大概就是,如果他敢在這時候給我們添堵,順手把他給宰了也沒事?”趙裕撓撓頭,“這麼一想他還真挺悲催的。”

想象到某個人如今或許還在西京道的某個地方,做著舉起反旗成為一方雄主的美夢,還不知道接下來等待著他的是什麼,楊盛的嘴角扯了扯,深感認同地點了點頭:

“是挺可憐的”

王洪走進懷仁的府衙時,他的身上明顯出現了幾條差點奪走性命的傷痕,這個魁梧至極的漢子此時滿身的頹唐氣,在走過了幾個院落後,他找到了正坐在桌後看戰報的蕭弘,開口就是:

“我不打了。”

大概是之前在山裡躲了好長一段時間,風餐露宿整個人都黑了一圈的蕭弘抬起頭看著他:“為什麼?”

“又死光了,”王洪說,“三萬平民,連大同的城牆都沒爬上去,就全死在了城外,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壓根就沒有想過我們會成功,你隻不過是要讓一批又一批的人去送命,好讓大同城內的守軍崩潰。”

蕭弘有些意外,他當初剛從龍潭虎穴的上京逃出來,走入西京道時,就察覺到王洪是個表裡如一的漢子,這種沒有太多彎彎繞繞心思,又能打的人正好是他缺的,得益於那些被俘又被放了的漢姓將領基本都是常年被打壓的沒腦子貨色,所以蕭弘很容易就爬上了這些人的首位,可他沒想到,第一個當麵違抗他決定的,居然就是他認為可以成為一把好刀的王洪。

“你大可不必把這種陰險的心思安在我身上,”蕭弘放下戰報,淡淡說道,“慫恿平民衝擊城池,或許能給他們造成一定的混亂,但要讓守軍崩潰,未免還差得遠,我是真的覺得打下大同就差臨門一腳,隻是你沒有找對方法而已。”

“方法?死在大同城下的人已經有多少,十萬?二十萬?一開始我就不該信你的鬼話,我這段時間見過的死人,比我前半輩子加起來還多!而他們隻是一些想要活下去的平民!”

蕭弘冷笑了一聲,站起身和他對視:“平民?有多少人把他們當成平民?城池裡的百姓守軍有沒有覺得他們是人?是我!我給了他們一口飯吃,給了他們一條能活下去的路,衝進大同就能像個人一樣活下去有什麼不對麼?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不是我告訴了你們該怎麼做,你們怎麼可能打得下朔州,有錢有糧有地盤?如果不是我,你們現在還在某個山坳裡,過著如同蠻荒野人一樣的日子!誰給你的膽子,敢站在我麵前,覺得你有指責我的權力?!”

幾個對蕭弘忠心耿耿的親衛從角落裡顯露出身形,靠得最近的已經把手放到了刀柄上,王洪抬起臉深深地呼吸了幾口,然後又重新低下頭去。

“我明白了,”他說,“你一開始就不是衝著大同去的,你召集那些遊蕩在外麵的難民,你給他們指了一條明路,讓他們去衝擊大同,隻是為了讓你打朔州的過程不出現意外你的確用十幾萬人的命換了自己一個前程,而你覺得還不夠,如果真的能拿下大同,就算再多花幾十萬條命,你也覺得很劃算。”

朔州在大同正南方,這裡被群山環繞,既沒有直麵魏國,也不會被西夏乾擾,如果大同的守軍被那些瘋狂的難民困住,那麼朔州確實是這些舉起反旗的人再好不過的根據地然而王洪此刻卻感覺自己的心一點一點地涼了下來,他終於明白,從蕭弘走入西京道的那一刻起,他的所作所為都在對方的算計內,而且最終變成了一場笑話。

“不該是這樣的,”王洪低聲道,“你不是也被靖王寬恕了麼?你應該聽他說過那些,我們難道不是為了變革掉大遼那些不好的地方,才聚在一起的麼?為什麼明明應該和我們站在一起的人,卻要這樣白白送命?”

蕭弘怔了怔,他好像第一次認識這個粗獷漢子一樣,從上到下仔細地打量了他一遍,然後嘖嘖感歎:

“這件事是我沒有料到的那些話,你還真信?”

王洪愣住了。

“的確,一開始的時候,我不懷疑我,或者說我們,是真的在做正確的事,”蕭弘重新坐下,淡淡開口,“但問題是,有些事一旦有人做了,其他人再做就失去了意義,陛下我姑且現在還稱他為陛下,的確是個很有魄力的人,他在意識到靖王和我的打算後,就已經把這條路徹底堵死,從此之後首開大遼變革的隻會是他,而我們若是還在這件事上做文章,那就是徹徹底底的反賊,和英雄兩個字完全沾不上邊。”

“那也不能”

“但逃出上京城的時候,我就想通了,就算成為所謂的英雄,不也還是兩個大人物手裡的棋子麼?要麼選擇為靖王顛覆遼國,要麼選擇為陛下清掃阻礙,那些我想要去做的事,其實隻是因為他們想我做,”蕭弘說,“那麼問題來了,為什麼我不能借著他們給我的理由,去做我自己想做的事呢?我不想再當棋子,從當初魏國京城外那一敗之後,我已經做夠了。”

王洪沉默片刻,吃力地開口道:“原來是這樣。”

“看來你明白為什麼這半年來我會不遺餘力地讓西京道亂起來了,就是因為靖王想讓我攪渾這裡的水好讓他西征,而我也碰巧想試試能不能讓西京道從此和遼國劃清界限,朔州隻是第一步,拿下大同才是我版圖的第一步。”

王洪突然笑了起來,笑得極開懷:“但你在害怕,你害怕靖王會知道你的心思,所以你一直不敢真正地去打大同你在等?等魏遼又一次打起來,才好實現你的計劃?難怪你隻讓難民去送命,卻一直在朔州屯糧屯兵哈哈,你就像陰溝裡的老鼠,你怕靖王就像是在害怕會讓你暴露的白日陽光!”

蕭弘並沒有因為他這些話動怒,相反他的臉上出現了些欣賞:“在今天以前,我一直覺得你是個空有體魄卻無腦子的人,看來是我錯了,你也可以很聰明,隻是一直不喜歡想事而已,你猜的確實沒錯,我一直在等,我假裝沒忘記顧懷讓我做的那些事情,假裝沒忘記我隻是顧懷用來讓遼國傾覆的工具,但我真正在等的,是魏國開始北伐的時候,是那位陛下終於死去的時候!你看著吧,沒有人會將目光投向這裡,西京道對於他們來說食而無味棄而可惜,隻有等到那邊的事情塵埃落定,他們才會考慮怎麼收拾半死不活的西京道。”

“然而到了那時,”他說,“如果贏的是遼國,那麼我會把我手裡的西京道獻給遼國那位至高無上的陛下,而如果贏的是魏國”

王洪說:“那麼或許你會是遼國新的陛下?”

“我喜歡這個稱呼,但現在還太早了一些,”蕭弘站起身子,擺了擺手,“你應該清楚,知道得太多,等待你的結局就隻有一個,送他上路吧。”

兩個親衛上前按住王洪,不知道是不是牽動了身上的傷勢,王洪的臉滿是猙獰,他死死地看著蕭弘:“我會在地底下等著你!陛下和靖王不會放過你的,我等著你為那些白死的人償命!”

“那你估計要失望了,無論是魏還是遼,現在都沒有餘力來管這裡,我準備了那麼久,就是為了用最短的時間拿下整個西京道,而且我有這個信心,到時候我會讓顧懷看看,被他操縱、戲弄了那麼久的我,也是可以磨尖牙齒,反咬他一口的。”

刀光落下,一滴血濺到了蕭弘臉上,他伸出手指輕輕抹掉,然後露出了一抹很淺淡卻也很瘋狂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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