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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八章 鐵幕垂河(四)(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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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風卷著血腥味掠過山坡,顧懷放下手裡的千裡鏡,輕輕摩挲著柄部的花紋,眼底映出隘口絞肉機般的戰場。

“遼人輸定了。”他說。

正盯著戰場目不轉睛的王五沒有聽清這句呢喃,但警惕到了極點沒有放過任何風吹草動的魏老三卻意識到了王爺在說什麼,他回頭看著踏雪背上在陽光下看不清神情的顧懷,忍不住問道:

“王爺,為什麼?”

“因為遼人的骨頭軟了,”顧懷輕笑道,“若是耶律洪或者蕭山在這裡一定不會選擇在山隘布防,等魏軍進攻,而是寧可放火燒山也要逼我軍入平原決戰!這兩個曾經被譽為遼國軍神的人,一個與我對壘於黃河,一個與我決戰於白溝,他們身上帶著遼國百年積攢下來的自信與果斷,然而在他們死後,遼國終究還是學會了什麼叫害怕,叫退縮而人一旦懂了這兩個東西,有時候仗還沒打完,便已經有了結果。”

那兩個曾差點給魏國帶來滅頂之災的遼國主帥啊就是遼國最後的脊梁骨了麼?當初那兩場大戰,顧懷麵對的壓力何等巨大?耶律洪差點將河東徹底打穿,讓好不容易恢複了些生機的北境陷入滅頂之災,蕭山更是將為帥者的風采演繹得淋漓精致,白溝河那一戰,顧懷甚至被逼得要讓自己的王旗渡河與對麵中軍對撞來窺得一絲勝機的地步然而現在呢?遼國兵力占優,地勢占優,卻再也沒了尋機決戰的心氣,隻敢縮在山隘裡,等著悍不畏死的魏人衝到麵前。

而顧懷甚至不需要自己親自指揮,不需要他的王旗鎮在那裡,魏人一樣有了和遼軍死戰的勇氣,北伐的勇氣。

所謂的大勢有些時候是很虛無縹緲的東西,平日裡說的話做的事根本體現不出來任何與之相關的聯係,然而真正等到大幕揭起,世上的每一個人都要受其影響最直觀的體現便是,這北線越過燕山山脈的一戰,遼人的一舉一動都透著股不敢輸也輸不起的害怕驚惶。

走到今天這一步,花了幾年?贏了多少仗,死了多少人,才終於有一天,不再是魏國上下每一個人都提心吊膽遼國南下,而是遼國的軍民,都在害怕守不住魏國注定北伐的攻勢麼?

“你看這山隘,隘口最寬不過兩百丈,就算中段地形會開闊一些,但也不可能鋪開遼國的十五萬大軍,十成力氣,能使出來幾成?最關鍵的是,遼國以為最為血腥最為慘烈的肉搏廝殺能讓他們得利,卻沒有想到,魏人狠起來,能夠比他們更狠。”

“但這也太慘烈了,”魏老三看向顧懷,“王爺,光是山隘口,怕是就死了接近萬數的人遼軍雖然鋪不開陣型,但我軍也是一樣的,陷陣的重甲步卒已經快死絕了,才把戰線推進到山隘中段,要是換做平原,戰損或許不會如此誇張才是。”

“應該有很多人的想法和你一樣,所以我大魏軍中多是將才,而少帥才,”顧懷搖搖頭,“的確,平原接戰,戰場廝殺不會這般慘烈,陷陣重甲步卒也不會死傷如此慘重,但你有沒有想過, 有些事情,不能單純以戰損來衡量?李易考慮得很周到,或者說他察覺到了遼國這一戰所展現出來的變化,所以在遼軍試圖死守山隘時,他才會果斷地將全軍壓上,因為隻要贏下這一戰,能不能直入中京道還是其次,最關鍵的是,遼國的精氣神,從此就散了。”

魏老三恍然大悟:“若是連兵力最多最盛的北線都一敗塗地,那其他地方”

“就是這樣的道理,這一戰不僅是為了隔開上京與草原,鎖死中京道,更是要徹底將北伐的旗號豎起來,沒牙的老虎有什麼好怕的?有些人有些國家隻要輸上一次,就再也不可能贏了,”顧懷輕笑,“這也是為什麼我到了前線聽了李易想法,就放手讓他去做的原因,為帥者從來都不看戰場一時得失,而是要在意戰爭背後的本質,實打實地啃下燕山,正麵擊敗上京道十五萬遼軍,才是把遼人逼回草原的第一步,不然就以遼國這種隔幾年就能拉出十幾萬大軍的動員能力,打到什麼時候才算完?”

魏老三重重點頭:“王爺,卑職明白了!”

“當然,這種山隘內的廝殺,慘烈程度不亞於巷戰,對雙方士卒都是一種考驗,隻不過我對大魏的將士有信心,或者說對北伐的大勢有信心,人最害怕的是為了一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去死,戰爭過後父母為了孩子立碑,政治家卻握手言歡的場麵從古至今都不少見,但起碼現在的魏人都能看得明白,這場北伐不是無所謂的犧牲,也不是為了某些人的私利,在這樣的前提下,我們這個民族所能爆發出來的決心與意誌,會遠超所有人的想象哪怕麵對的是百年來一直強勢的遼人也一樣。”

話音未落,山隘的戰場猝然傳來一陣嘈雜,顧懷嘴角勾起一陣冷笑,他舉起千裡鏡掃了一眼,淡淡開口道:

“看,遼人終於忍不住動他們的底牌了,這證明他們已經被逼到了懸崖邊然而這世上的困獸之鬥,從來都是徒增笑爾。”

隘口中段的血腥泥漿突然沸騰起來。

當丁良弼踩著同袍的斷臂躍上殘缺的石壘時,還沒有來得及感受戰線恢複推進的喜悅,腳下就傳來了詭異的震動不是火炮轟鳴,不是天雷炸響,而是千萬匹裹甲戰馬踏碎骨肉的悶響。

騎兵?如今魏遼兩軍的騎兵都已經在外麵的平原上纏鬥絞殺遠離了戰場,再加上這裡是山隘,哪兒來的騎兵?

然而下一秒他就意識到了什麼,那張被血糊滿的年輕臉龐上,露出了控製不住的駭然。

三萬斤鐵甲洪流從山隘儘頭傾瀉而出。

重騎!遼國的皮室重騎!那堪稱遼國用來鎮壓國運,除非滅國之戰否則平日裡從不出上京道的重甲騎兵!

如果說當初顧懷在江南組建的鐵浮屠,以及後來黃河一戰中耶律洪曾放入戰場的披甲騎兵也算重騎,那麼如今在這裡出現的皮室重騎兵就已經完全脫離了這個兵種,沒有人敢於直麵那種從士卒到戰馬都披著雙層鐵甲的怪物這是隻有遼國這種不缺產馬地不缺精銳騎手才能大規模組建的軍隊,就算以遼國的體量,這麼多年日積月累,也不過才堪堪足萬。

年輕的重甲陷陣營魏卒呆呆抬起頭,感受著從山隘另一端傳來的震動,和那種幾乎要將人要窒息的氣勢,呆呆問道:

“地龍翻身了?”

沒有人能給他答案,正在廝殺的戰線詭異地陷入了片刻安靜,然後被掀飛的顱骨糊了魏卒滿臉,透過沾滿血腥的餘光,他看清了那些衝到近前的猙獰怪物那些被稱作“鐵鷂子”的皮室重騎,人馬皆覆連環鎖子甲,麵甲鑄成狼首,馬槊尖端掛著無數的殘肢,在他們的衝鋒軌跡上,每一個魏人不是被撞飛,就是被壓進土裡,最前方的一匹戰馬踐踏過魏軍盾陣,包鐵馬蹄踩碎顱骨就像踏碎蛋殼,馬槊橫掃時,三個重甲步卒直接被巨大的衝擊力擊飛出去,血霧在戰場上拉出一道刺眼的紅綢。

“跑啊!”有人嘶喊。

但衝陣已深的重甲陷陣步卒怎麼可能跑得過這些已經完成提速攜帶著無與倫比衝擊力的重騎?這些全身覆甲的鐵騎連馬蹄都包著鐵片,衝鋒時如同雪崩碾過隘口中段的屍堆,就像是永遠無法逃脫的死亡這個概念的具象化,光是看見便能聞見那股刺鼻的血腥味,整支重騎彷佛化作了鋼鐵的洪流,直直地朝著剛奪取石壘的魏軍撞來,恐怖的集群衝鋒能力在此刻展現得淋漓精致,魏軍剛奪取的陣地頃刻間便被奪了回去。

年輕的魏卒已經在原地呆滯了很久,片刻之後,他嚎叫著撲向馬腹,長刀劈在鐵甲上火星四濺,卻終究沒能讓那玄鐵麵甲下翻著的血紅眼珠多看他一眼,那馬槊就砸碎了他的腦袋。

山隘,重騎,戰線咬合,兵力撕扯,眼下的情況實在太過於適合衝鋒,或者說早在決定死守的時候,遼軍主帥就設想過一旦連山隘的中段都被攻破,那麼就到了重騎兵該出現的時候唯一的疏漏隻在於魏軍太悍勇,太拚命,導致山隘口的阻擊和山隘中段的廝殺沒能讓魏軍的戰損高到潰敗的程度,但無所謂了,當這一萬用來鎮壓國運的皮室重騎出現,這場決定中京道安危的戰爭應該就落下帷幕了。

起碼望樓上遼軍主帥以及一眾正在戰場廝殺的將領都是這般覺得的。

在結陣衝鋒的重騎幾乎硬鑿進魏軍陷陣營的同時,魏軍的前軍乃至中軍也已經殺入了山隘,那杆豎立的帥旗代表李易也親臨了戰場,這意味著在燕山的這段山隘裡,雙方至少已經填進去了十萬兵力可能想象此刻的戰場肉搏到底慘烈到了什麼地步,放眼望去幾乎都是揮刀相向的魏人遼人,再考慮到外圍正在糾纏廝殺的騎兵,以及雙方用來壓陣的後軍,可以說這次重騎兵的衝鋒便是遼軍最後的底牌,衝垮了魏軍,那麼燕山就此守下,所謂的北伐無疾而終;而如果魏軍擋下了這些幾乎無法戰勝的重騎

能擋下麼?

“神機營!三疊陣!”

幾乎隻差百步,李易就能看清那些與魏卒混合廝殺的遼人的麵目,他舉起長劍,冷冷地傳下軍令,染血的帥旗插上屍堆,隨著旗兵瘋狂地揮舞,兩千神機營分成三列跪在斜坡,槍管幾乎抵著自己的同袍,朝著那些無視一切衝鋒過來的重騎開火。

“放!”

幾十丈的距離,鉛彈根本無法打穿鐵鷂子護心鏡,甚至於連命中率都低到讓人發指的地步,地麵的震顫越來越強烈,柔弱的神機營步卒幾乎就要直麵重騎的馬槊,然而沒有人逃跑或者退後,隻是麵無表情地讓開位置,裝填彈藥,繼續試圖用那一輪輪的齊射,來阻攔那些舉世無敵的戰爭武器。

這一幕充斥著某種荒唐滑稽的錯覺以及螳臂當車的美感,血肉在麵對鋼鐵時候的堅守總是能讓所有人動容,遼國的底牌就是這麼簡單直接而且高效,自從當年還是契丹時候的前身時,皮室重騎便殺遍了天下的軍隊,擁有它的將領會讓一場戰爭失去所有懸念,而直麵它的敵軍則會在那種仿若天威的威勢下失去所有抵抗的勇氣。

以騎對騎?沒用;以步製騎?更是笑話。

“炎龍車,起!”

然而下一刻,李易的帥旗在硝煙中猛然揮動,數百輛包鐵戰車從魏軍後陣推出,車頭猙獰的龍首張開巨口,在遍布血泥殘骸的山隘間,這些從未出現在戰場上的人間凶器,被赤著上身的精壯漢子奮力推著,直直迎向那些衝來的騎兵!

你遼國為了能出動重騎一舉奠定局勢,而選定了山隘,我大魏既然敢殺入這裡,也未嘗沒有底牌!

山隘狹窄,重騎的確能覆蓋,不懼刀砍斧劈,甚至連鉛彈也打不穿盔甲馬鎧,但這世間仍然有你們畏懼的東西。

火!

載著百斤猛火油,以火藥推力噴射十丈火流的炎龍車成為了戰場中最引人注目的點,猛然上升的溫度以及那撲麵而來的熱浪讓前方的道路瞬間清空,第一波火浪舔過前排的戰馬,哪怕是上陣前會在草料中加以秘藥以至於雙目通紅的牲畜也會因為天然對火的畏懼而長嘶人立,百餘架炎龍車的火流幾乎覆蓋了整道山隘,那些以往永遠不會停下,隻會將敵人攔腰衝穿的皮室重騎,卻在這一刻成功感受到了那種天然的克製,在停頓之後被後方湧來的馬蹄踩成肉泥。

第二波火流在融聚後將溫度抬升得更高,鐵甲馬鎧在這一刻彷佛成了能烤熟裡麵肉體的悶罐,馬背上的騎士瘋狂撕扯鎧甲,露出焦黑的皮肉,當第三波火流還未噴出,後方的魏卒已經再一次湧了上來。

“放天雷油囊!”李易嘶吼,無數魏軍輔兵冒死衝入火場,將陶罐裝的猛火油與難以計數的天雷砸向重騎集群,這片穀地瞬間變成煉獄,從出現開始就從未在衝鋒中停滯的皮室重騎,在這一刻幾乎被徹底攔了下來,首尾相撞,人仰馬翻!

然而戰爭永遠不會這麼輕易結束。

洶湧的火焰烤焦了肉體,燃燒著屍堆,隔開了敵我的目光,然而未死的皮室重騎徹底癲狂,在意識到重騎鐵流的衝鋒被擋下已經成了事實後,這些遼國最為凶悍的騎士悍然棄馬持斧,頂著燃燒的鎧甲撲向炎龍車。

毀掉它們!隻要毀掉它們,也許後麵的同袍還有機會!

皮室重騎的統領蕭斡裡剌獨左臂斷口處焦黑的骨茬挑著火苗,右臂掄錘卻比完好時更凶暴,連砸三輛噴火車,火油潑滿全身仍咆哮衝鋒,直到被十餘發鉛彈射中胸口臉頰,才被鉤鐮槍釘在岩壁;魏軍校尉陳慶之身中三箭,點燃最後一輛炎龍車,撞向遼卒最密集處,爆燃的火球將半座山壁映成血紅;有遼卒瞳孔被熱浪蒸成灰白色,卻依靠本能連殺四人,最後與一個持刀的魏卒同歸於儘;有神機營士卒打光了鉛彈,在麵對撲到眼前的遼人時,扔下火槍拔出腰刀,不避劈來的長刀,以命換命般將腰刀砍進敵人甲胄間露出的脖子。

戰場已經徹底混亂,隨著雙方將最後的兵力投入戰場,這段越過天塹的口子,已經成了真正的修羅地獄,火光、屍堆、血泥、燃燒著火瘋跑的戰馬,彼此廝殺肉搏到最後一刻的兩軍士卒,連綿的火槍炸響與弓箭交織在半空,數萬人在這山隘中混戰,沒有人能空去想自己能不能活下來。

如果說以往魏遼之間的戰爭,還存在設伏斷糧之類的戰爭藝術,那麼在北伐開始後的這第一戰,雙方已經完全放棄了那些多餘的心思,將戰爭回歸到最原始也最慘烈的本來麵目,燕山啊燕山,自古以來有多少人在此廝殺在此爭雄?然而今天發生的這一戰,會注定掩蓋掉以往那些戰役的光芒,讓那些修史的史官也忍不住為那寥寥幾句裡的屍山血海而潸然淚下!

來吧!到了最後的時刻了!

天地間突兀響起了震動人心的鼓聲,流血等死或者殺敵休憩的士卒都呆呆抬起頭,看向山隘右側的高處,一道人影在日光的映照下有些模糊,卻極有力地將手中的鼓槌用力砸了下去,那比人還高的戰鼓咆哮著發出一聲又一聲的戰吼。

“那是王爺麼?”

“是王爺,是靖王爺。”

“靖王爺在看著我們扶我起來,讓弟兄們再衝一次。”

“都死光了,頭兒,就剩咱兩了。”

“這樣啊小四可惜了,那麼年輕,聽說家裡還給他討了婆姨”

“頭兒,你說我們能活著回去麼?”

“不知道。”

“也是,算了,能活著當然好,死了也還能下去陪弟兄,不算差。”

“嗯。”

“頭兒,我總聽旁人說咱們打仗是為了保家衛國,是不讓那些遼狗禍害咱們的家人咱們的土地那後人能記得咱們麼?”

“會的,”滿身是傷的魏軍低級軍官低聲道,“會記得的。”

如同天光破雲的鼓聲裡,無數或竭力站直或互相攙扶的身影,握緊了手裡的刀,深呼吸了口帶著血腥味的空氣,再一次走入了那嘶喊揮刀的廝殺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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