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前和你說過很多次,現在的魏人和以前不太一樣,你一直不願意信,還覺得不越過燕山將戰場推到長城腳下是我畏敵怯戰我覺得現在你應該信了。”
山坡上的望樓頂端,遼軍主帥耶律斜軫看著山隘口那如同修羅煉獄一般的廝殺情形,沒有回頭,然而站在他身後的皮室軍主將蕭斡裡剌卻知道,這句話是對自己說的。
然而他終究沒有繼續嘴硬下去,隻是看著那些悍不畏死將戰線往山隘內一推再推的魏軍重卒,歎息道:
“怎麼就到了今天這一步?”
“原因麼?我也想過,”耶律斜軫摩挲著望樓的扶手,淡淡說道,“一開始覺得是那種火器,天雷,火槍,火炮,短短幾年魏人便弄出來這麼多新鮮玩意兒,走了這種狗屎運,翻盤很難麼?”
“我們為什麼不學?”
“問題就出現在這裡,不是不學,而是學不會。”
“怎麼可能?”
“首先是仿製,你應該知道,在南京道失陷之前,樞密院就在做這件事了,但問題就在於,仿製出來的隻有六七成功效,真正核心的東西魏國捏得很死,你彆看他們全軍都有這東西,然而那些都比不上最新的也就是所謂神機營用的那種,更可笑的是,單是天雷火槍就模仿不出來了,火炮就更不用提,上次樞密院召我們回去的時候你也在,你忘了他們弄出來的火炮要比魏國的整整大了兩三圈?那玩意兒彆說拉到戰場上了,怎麼架穩都是個問題。”
“但隻要大批量仿製,數量總是可以彌補缺陷的。”
“是啊,”耶律斜軫歎了一聲,“我大遼帶甲百萬,要是有百萬火槍,魏國的火器強一些又何妨?然而你卻忘了,從還在草原的時候,大遼就缺鐵,缺銅但更要命的是,有些遼人不願意看到火器在遼國泛濫。”
“怎麼可能?”
“如果你能想明白馬政能讓那些人撈多少錢,而列裝火器又要從他們手裡分走多少,你就能理解為什麼他們要這麼‘守舊’了,更何況在許多許多人看來,就算不需要下大力仿製列裝,魏國也不會是大遼的對手然而隻有我們這些在前線打仗的莽夫才知道,這種想法有多可笑,朝廷裡那些老爺,向來都喜歡把屁股底下的椅子蓋在腦袋上裝看不見太陽。”
手握近萬重騎,在遼國堪稱中流砥柱的蕭斡裡剌不敢置信地搖了搖頭:“居然是這樣。”
耶律斜軫的臉色很沉重:“當然,除了火器之外,還有其他原因,比如遼國年輕一代越來越廢物,比如漢姓越來越不滿於現狀以至於偌大兩京四道居然無兵可用但這些原因都是外在,真正讓我覺得棘手的,終究還是魏國變得太多了。”
蕭斡裡剌看向山隘口道:“的確,二十年前,我根本想不到會出現這種魏人對著遼人衝鋒的場景還是在這樣的山隘,這樣的兵力對比下,以前的魏人要聰明很多,知道惜命,看起來要死要輸的仗就不願意打,讓兒郎們上馬衝個來回,一場仗就打完了,可看看現在?那頂在前麵的魏人,幾乎就沒想著要活,就算是讓我手下最精銳的兵去打這樣的仗,怕是也不會有這麼高的士氣。”
“二十年前?”耶律斜軫嗤笑了一聲,“哪兒有那麼遠?五年!五年前的魏人,還是那副脊梁骨被打斷的慫樣,那時候的大魏,才真的是可以被一戰打沒半壁江山,隻要輸了一次,就有兩次、三次,無數次!那時候大遼要不要南下,隻看國內形勢,看出征耗費,但絕對不是看有沒有希望打贏。”
“到底是怎麼變成今天這樣的?”
“”耶律斜軫沉默片刻,才開口道,“可能恰恰是之前太窩囊,所以在有了贏的可能性,而且還確確實實贏了很多場之後,才會讓魏人有北伐的信心和死戰的勇氣吧,你知道的,有時候溫順的狗和瘋狗之間存在的差距,僅僅隻是能不能吃到肉但偏偏魏人就是在這幾年裡,嘗到了肉味,換你你也瘋。”
蕭斡裡剌皺緊了眉頭,看向前方的背影,他察覺到了些什麼,沉聲道:“我從你的話裡聽到了些不好的味道你是主帥!若是你都沒了打下去的信心,燕山怎麼守得住?好歹有十來萬大軍鎮在這裡,我的皮室重騎也在壓陣,你在擔心什麼?!”
“我在擔心什麼?”
耶律斜軫低聲呢喃了兩句,好像這個問題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答案,但蕭斡裡剌的話確實提醒了他,這個時候任何人都能露怯,唯獨他不能,因為他是主帥,因為他鎮守燕山背後便是連接草原的中京道,他可以東想西想,但卻絕不能恐懼。
“你是對的,”他說,“傳我軍令,後隊上前,再有退半步者,斬!一定要把魏人在隘口中段攔下來!”
“壓上去!”
“輔兵呢?輔兵在哪兒?!把我往回拖,我腿斷了!”
“你他媽的,射準一點,彆打著自己人!”
“殺啊啊啊啊啊!”
慘烈的肉搏戰在隘口上演,近萬悍不畏死的魏軍重甲步卒衝過了隘口的障礙物,衝過了密集箭雨壓製的區域,也衝過了數千持刀的凶悍遼人,然而出現在他們麵前的,是遼人倉促堆起的連綿石壘矮牆,當最前方的魏人來到那矮牆前時,迎麵而來的是遼國宮帳軍砸擊而下的狼牙棒。
是的,狼牙棒。
所謂宮帳軍,便是遼國最為悍勇的步卒部隊之一,雖然遼國向來以騎兵聞名天下,但這宮帳軍的士卒乃是選自草原甚至天下臣服於遼國的各部最為原始悍勇的遼人,可以說他們就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女真前衛,茹毛飲血,悍勇無匹,能在最危險最惡劣的環境生存下來,那麼到了戰場上,自然也能成為最凶神惡煞的劊子手。
已經殺進隘口甚至前衝了很長一段距離的魏軍重甲步卒就像迎頭撞上一麵堅不可摧的屏障,最前方的魏軍士卒幾乎一瞬間就死傷慘重,那些極為高大凶殘身上還帶著原始蠻荒氣息的宮帳軍士卒所用的狼牙棒既鈍又沉,在平日的戰場上對比起長刀甚至會顯得可笑,然而在這一刻卻發揮了意想不到的作用因為重甲步卒恰恰不懼劈砍,隻怕砸擊,而這些蠻人揮舞的狼牙棒甚至帶著呼呼的風聲,每一次落下都有魏卒吐血倒斃,而最為關鍵的是兩側山壁也出現了許多弓弩手,那些一開始就退後的遼軍士卒找到了有利的位置,居高臨下開始放箭,這個地形對於魏軍來說,簡直無異於衝進了一條開口的口袋,隻要一刻衝不破眼前宮帳軍組建的防線,那麼就會多挨一頓狠打。
“讓開!”
滿臉是血的丁良弼撥開護衛著自己的親衛,看著那道石壘矮牆的防線目眥欲裂,今日強攻山隘甚至殺進來這麼深的距離,對於以往的魏人來說或許是個了不得的戰績,但顯然還不夠,丁良弼握著刀的手輕微顫抖,然後又立刻堅定了下來。
“繼續頂上去,”他說,“再來些不怕死的,石牆算什麼?宮帳軍算什麼?今日便要讓遼狗知道,我魏軍步卒,才是天下第一!”
軍令傳下,原本就廝殺混戰在一起的陣線立刻變得更瘋狂起來,持包鐵木盾頂在最前方的魏卒幾乎是不要命地前壓,就算被狼牙棒砸擊,盾裂者也以肉身死死卡住遼兵的武器,為後方同袍創造劈砍間隙,混戰到這種程度,如果不是有著石牆作為劃分,或許士卒連敵我也不一定能分清然而魏卒們終究找對了揮刀的方向,那一個個死去的人哪怕麵目全非也在死死看向北方,宮帳軍雖然一向以悍勇出名,但在看到魏人如此悍不畏死的氣勢下,陣型也出現了一定的混亂,如果不是後方傳來不準退一步的軍令,如果不是督戰隊的刀就懸在頭頂或許他們也會忍不住轉身逃走。
放眼望去,整個山隘口能鋪開的範圍內,幾乎擠滿了兩色鎧甲的士卒,戰線不斷地推進又被推回來,肉眼可見的每一個人都在不停地揮刀、戰死,有彆於以往寬闊的戰場,這片山隘讓雙方的兵力都無法完全鋪開,也讓士卒沒有了多餘的選擇,要麼砍死眼前那個人,要麼讓敵人把自己砍死,最可怕的是,隨著遼人的令旗一揮,峭壁除了弓弩,居然還出現伏兵推下了滾木礌石,最前方的大片魏軍立刻被碾為肉泥,屍堆居然高逾三尺。
不能再拖下去了,要不然這場攻堅就真成了笑話。
“我草你們媽!”
一道人影撥開盾兵,從人群的間隙裡衝出來,他赤紅雙眼,嘶喊著不成調子的罵聲,掛著滿身的天雷撲向那些低矮的石牆,立刻有遼人麵色大變想要後退,但卻晚了一步,劇烈的轟鳴聲響徹了山隘,盛開的血色煙花裡,第二個、第三個無數掛滿天雷的魏卒站了出來,衝向了對麵的遼人。
每一聲轟鳴,都會在絞肉機般的戰場清掃出一片空地,原地留下一個個坑洞,煙塵散去,那些石牆與宮帳軍士卒都消失在了原地,連綿的慘叫哀嚎響起,原本堅不可摧的防線在這一刻破開了巨大的口子。
哪怕再悍勇的遼人在這一刻也產生了一絲懼意。
率領著前軍中軍同樣展開對山隘進攻的李易坐在馬上,臉頰抽動了一下,他什麼都沒說,隻是拔出劍,冷冷道:
“傳令,山隘隘口、中段已破,全軍壓上,逼遼軍從居高臨下轉為平地混戰,遼軍已經膽怯,我軍必勝!”
而在更遠的地方,目睹著無數士卒如同烏雲緩緩壓上這道山隘,一個個如同螞蟻一般的士卒在揮刀,在戰死,隻為了打通這道天塹的顧懷,同樣輕輕歎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