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人確實學聰明了。”
戰場後方,登樓而望的李易看著數千草原輕騎從山隘左右殺出,繞襲已經逼近山隘口半途的魏國重甲步卒,卻根本沒有選擇衝陣,隻是以改進後的長弓不斷進行騷擾,拖慢步卒大陣的突進速度,甚至於這近萬的輕騎還分出一部分,截斷了魏軍與後方大營間的聯係,擺明了是壓根沒打算圍死吞下這些步卒,隻求能在他們進攻關隘的路上多造殺傷,耗其士氣精力而且遼騎選擇進攻的時機也很講究,恰好選擇了魏軍大營火炮陣地不能覆蓋到的地方。
李易感歎著果然戰場上的奇兵利器往往隻能在第一次使用時立下奇功,之後便會被世人慢慢接受熟悉,被火炮轟了這麼幾輪,遼國的將領,已經找到了對付火炮這種對大股軍隊無往不利武器的最好辦法那就是利用火炮不易轉移的特點,將接戰的戰場劃定在足夠遠的距離。
聽起來有些慫,但卻再有效不過,就比如眼下,魏軍真的敢頂著輕騎的機動性將火炮陣地前移麼?這些殺出關隘的遼軍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冒險試探的一些棄子,哪怕以命兌子,遼國可以承受失去近萬輕騎的代價,然而魏軍敢賭一把火炮的安危麼?
“傳令,命幽燕鐵騎從側翼殺入戰場,讓他們給我將這些草原輕騎徹底衝散!”
看來是不敢賭的。
碧藍的天空下平原視野開闊,旗兵的旗號很快便傳遞開去,山坡上的顧懷微微搖頭,他知道以李易不喜歡冒險的性格,肯定會動用幽燕鐵騎,這種見招拆招穩紮穩打的指揮風格,和他有著很大的區彆如果是他坐在帥位,那麼根本不會動用隱藏在山丘後的幽燕騎兵,而是果斷地全軍護著火炮前壓,逼得遼軍要麼繼續增添兵力出山隘作戰,要麼坐視近萬輕騎被驅離戰場,這種猝然間讓戰爭直入高潮的風格拚得就是誰先犯錯,冒夠高的險拿足夠高的收益然而終究不是李易會做出的選擇。
山丘後的幽燕騎兵早已完成了集結,一直等待著軍令,在旗號傳遞過來的第一時間,騎兵統領索宏勝戴上麵盔,握緊馬戈,根本不需要多餘的言語,隻是略微一提馬韁,處在全軍之前的他便成功成為了鋒銳無比的矛尖。
馬蹄踏地,旌旗高舉,陣型嚴密的幽燕騎兵跟隨著索宏勝開始提速,黑雲般的軍陣化為一體,士卒與戰馬的呼吸混合在一起,配合著從淩亂到密集整齊的馬蹄聲,彷佛破開了戰場側翼的凝滯空氣。
“殺!”
當蹤跡還未徹底顯露,那近萬依然在給魏軍步卒放血的輕騎們便已經察覺到了那股凜然的殺意,這種大地的震動很容易讓人想起草原上結群奔騰的野馬,某個遼國騎兵回頭看向那山丘下突兀出現的萬騎,眼瞳裡突然映照出了當年他曾經見過的,在草原深處踏著月色嘶鳴奔跑的數萬野馬群。
“散!!!”淒厲的喊聲並沒能讓所有人都反應過來,那些還在朝著魏軍放箭,不斷轉換位置的遼騎根本沒能躲過那從側翼撲麵而來的殺意,幽燕的玄甲鐵騎以一種不容阻擋的力度迎頭撞上左翼的遼國騎兵,幾乎整個戰場都隨著這一撞而發生了些許顫抖。
轟鳴之下,人仰馬翻。
隻是一撞,已經逐漸對魏軍形成壓製的遼國輕騎徹底散開,通往山隘的路再一次被清空出來,密集箭雨下得以喘息的重甲步卒立刻前壓,距離那越過燕山的山隘口,僅僅隻剩下了不到一裡距離。
局勢一片大好。
然而下一刻,從山隘的另一個缺口處,便湧現出更多的遼國騎兵,而且和著甲率普遍偏低甚至沒有結成衝陣陣型的草原輕騎相比,他們的披甲率更高,素質更精銳,這些和幽燕鐵騎同樣隱藏起來,根本沒有貿然出現在正麵戰場的是遼國精銳騎兵!
遼國早算到幽燕騎兵一定會為步卒解圍,而戰場上騎兵對陣往往是誰先顯露衝鋒軌跡誰便失了先機,魏軍敢用重甲步卒不顧一切地衝擊山隘,那麼遼軍就敢拿近萬草原輕騎做餌,來讓魏軍成建製的騎兵先把自己的命押到戰爭的天平上!
原本已經逐漸明朗的戰場形勢一下子又撲朔迷離起來,重甲步卒仍然在突進,幽燕騎兵仍然在追逐衝散遼國草原的輕騎,然而那些同樣從側翼殺出,不管不顧直衝幽燕騎兵而來的遼國精銳騎兵,顯然是打算複刻他們這些年以來對於騎兵的用法不顧戰場其他地方的局勢,隻需將敵方的精銳兵力一下衝散,那麼戰場形勢便徹底定了下來。
然而索宏勝沒有給他們這個機會,或者說,在今日決戰之前,主帥李易就料到敵軍的騎兵一定不會隻隱藏在山隘中下馬死守,而是會想方設法與魏軍騎兵兌子然而這也是他想要的!所以在意識到遼國精銳騎兵來襲的第一時間,索宏勝就立刻舉起長劍,傳下軍令,已經完成提速並且在追殺草原輕騎的幽燕鐵騎在戰場上完成了一個極為漂亮且飄逸的轉向,朝著戰場外圍疾馳而去。
這就像是一個邀請,一個讓雙方騎兵遠離戰場纏鬥廝殺,無論勝負都無法乾涉到正麵戰場勝負的邀請山隘的攻防騎兵從來不是主力,當上京道的遼軍決定依托山隘防守的時候,他們就沒有了拒絕這種邀請的可能性!
果然,隻是遲滯了片刻,那衝入戰場的遼國精銳騎兵就與草原輕騎合兵一處,順著幽燕鐵騎衝鋒的方向,纏了上去,這一片平原足夠雙方騎兵來一場實打實的正麵對壘,至於到底是誰將誰絞殺遼國騎兵勝在士卒精銳,兵力更甚,而幽燕鐵騎則是有著火器之利,雙方不相上下,而且騎兵廝殺往往需要轉戰數裡甚至數十裡,拚的便是哪一邊陣型先散亂或者馬力將儘,所以唯一可以預見的是,無論哪一邊的騎兵勝出,都已經沒辦法乾涉到正麵戰場山隘攻防了。
原本紛亂起來的戰場隨著雙方騎兵的遊離瞬間空曠了起來,而此時重甲步卒也終於抵進到了山隘口,外圍的盾陣不僅沒有撤下反而舉得越發嚴密,因為首先映入他們眼簾的,是密密麻麻的三排倒刺木柵,以及無數覆草偽裝的陷馬坑,而在更遠處,成片舉起的長弓與嚴陣以待的遼軍士卒,則是已經拉開了弦。
“放!”
隘口前沿,鎮守陣地的遼將冷喝一聲,成片的箭雨便朝著衝近的重甲步卒覆蓋而去,在有著盾陣的前提下,這種箭雨能造成的殺傷始終有限,然而那成片的倒刺木柵與陷馬坑卻是繞不過去的障礙所有遼人都不由有些緊張起來,這些悍勇至極突進了半片戰場,終於殺到眼前的魏人,會怎麼選?
答案是,撞上去。
離得最近的遼人似乎都能清晰看到那魏軍最前方數百壯士眼中的決意說來離奇,從北境軍製改革的第一天,從這些精壯男兒應征入軍的第一天,無論是北境的靖王府還是後來搬遷北上的朝廷,其實都已經沒有再刻意地去宣揚國仇家恨,換做許多年前,當那些老弱病殘還在軍旅裡的時候,或許還需要不厭其煩地告訴他們,你要打仗,要去死,要為魏遼之間的局勢穩定而送命
但現在不用了。
對於每一個參軍的人而言,他們最經常聽到的話隻有一句,他們之所以能每天不用勞作便能吃上飯,是因為後方有無數百姓在供養,袖手高作,刮風下雨也不少得軍餉半分,偶爾行軍,官道上的百姓還會送水送糧,瞪著大眼睛的孩子看著他們令行禁止的模樣和統一的甲胄,說以後也要像他們一樣保家衛國。
人啊,從來都不害怕去死,每一個魏國邊軍的士卒都明白,魏遼之間隻能有一個活下去,而戰場從來都是要死人的,死不可怕,可怕的是死得沒意義現在能死得有意義麼?在這場決定魏遼國運,決定天下歸屬的戰爭裡?
大概是有的。
“轟!”
幾乎肉眼可見的氣浪在山隘爆發,千餘重步兵迎頭撞上隘口的防禦設施,盾陣抵住覆蓋關隘通道的漫天箭雨,長刀劃破凝滯的空氣,倒刺木柵被推翻,陷馬坑被填平,還活著的人拚命地向前向前向前,重甲陷陣營以巨盾頂在前方,盾麵蒙濕牛皮防火箭,後方輔兵持長杆鉤鐮槍,匍匐勾拉陷馬坑表層草席,清出五條通道,後方的士卒立刻上前,用猙獰到扭曲的臉迎上那些驚駭欲絕的遼人。
“衝進去!”
握著刀的步卒統領丁良弼身先士卒,他雖然不是最早衝入寬約百丈的隘口的那批人,卻選擇站在了最顯眼最能讓全軍士卒都看到他的位置,幾個親衛死死頂著盾護著他在箭雨中立足,衝到這裡,已經不需要什麼戰術了,丁良弼抹了一把被箭矢擦破額角以至於流了滿臉的血,嘴裡的嘶喊隻剩下重複的:
“殺!殺!殺!”
麵對這種不要命的打法,守在關隘口的遼軍幾乎肉眼可見地出現了混亂,弓弩手們迅速後退,密集的箭雨出現空檔,當魏軍用人命換來這最慘烈的三百步,那些提著刀的遼軍步卒就不得不上前換命了。
狹窄的隘口在這一刻猝然爆發了最為慘烈的肉搏廝殺,因為地形,雙方接戰的人數始終有限,頂在最前方的是最精銳的士卒,戰死之後自然有人接替位置接著揮刀,山上有遼人繼續放箭,而數千神機營也擺出三段擊陣型,抵近至八十步,集中齊射。
人命如同野草般廉價,剛一接戰,就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去,這一刻的山隘口似乎真正意義上成為了絞肉機,血肉的碾陣能讓每一個親眼見到的人都為之動容,過萬的重甲步卒做到了他們應該做的事情,橫跨整片戰場,幾乎打穿了整個山隘陣地的隘口!
輪番陷陣,以命換階,這場戰爭就一開始就沒有什麼陰謀什麼算計的味道,到了這一刻,到了魏遼底牌儘出,決一死戰的這一刻,雙方真正能擺到台麵上的,隻有人命!
而後方,那已經列陣的魏軍前軍與中軍,也在重甲步卒陷陣的那一刻,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