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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章 血戰高麗(四)(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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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萬高麗軍隊加入戰場的時機很巧妙,這再次證明了崔承允的帶兵功底,能從倭國金國的夾擊中守下開京城的他,的確不是個簡單人物。

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魏倭兩軍兵力完全咬合的情況下來,倭軍以為自己的獵人,沒想到最後反而被一直以來追著殺的高麗軍隊捅了後背,倭軍軍陣一時大亂,連已經成型的包圍圈都出現了好幾個缺口。

但來自九州的倭寇們還是很剽悍的,雖然他們行軍一夜是想要包抄魏軍,如今卻被高麗軍隊抄了後路,但見了血的倭寇們紛紛轉身迎敵,雖然陣型亂得一塌糊塗,但也勉強擋住了高麗軍隊的進攻。

然而中間卻出事了。

之前黎盛在進軍全羅道前便了解過,全州的倭寇比較猛,不好打;而光州的守將北條氏舜是個賣魚小販出身,在倭國打仗時就有帶著軍隊做生意的前科,這樣的人指揮功底不好說,但一定是比較惜命的,所以他才決定先攻光州,清掃外全羅道外圍後再包圍腹心之地全州。

雖然事情的發展遠遠出乎了他的預料,一場讓魏倭雙方都猝不及防的野外遭遇戰突然就打得熱火朝天,但當看到外圍先是到了魏軍的大部隊,然後又來了一批高麗援軍後,正在對著山穀猛打的北條氏舜意識到事情不對了。

做生意的人喜歡錢,喜歡錢就會怕死,在這種猶如血肉磨盤的戰場上,一旦怕死那就全完了。

這裡離光州城不遠,在北條氏舜的眼裡,他原本應該是撒網捕魚的人,然而現在漁網看起來已經快破了,外麵到底有多少人實在是看不清,隻知道山穀一時間打不下來拿不下魏軍的主將,而外麵混亂至極根本不知道打成了什麼樣子,所以他很快做出了一個決定突圍。

人活下來才有以後,回光州城總還能固守,要是死在這裡,那豈不是老本都要賠光?

由此可見倭國真是什麼人都能被稱為名將,就北條氏舜這種生意人魚販子也能在倭國闖出一片天,也不知道火急火燎趕過來的全州倭寇知道了這時他的想法,會不會選擇不管魏人,先在戰場上砍死他。

此時在山穀中的黎盛部已經快走到山窮水儘的地步,大戰一天一夜,原本的四千五百人現在還活著的不到兩千,而且人人帶傷,要不是竇學武實在玩命,加上那五百騎的確悍勇,堵住了山穀的出入口,就算再來個幾千人,估計也要在倭軍的拚命進攻下全死在這。

原本之前受了箭傷就沒好利索的黎盛自己都上陣砍了好幾個倭人,此時看著自己這些人能占據的區域越來越小,他好像已經看到了自己的結局,人們常說善戰者必死於刀刃,看來還是有道理的,他對倭寇一向滿懷著仇恨與鄙夷,然而今天卻要在這裡折戟了。

以後的天下會是什麼模樣呢?王爺的大業會怎麼結尾?大魏的海軍旗幟,真的會插滿整片大海麼?他不由這麼想道。

到了這一刻,他倒是沒有什麼不甘或者怨恨,雖然年輕但過得已經足夠精彩,黎盛拋卻那些無用的念頭,他讓親衛扶他起來再戰,打算以大魏主帥的身份堂堂正正地戰死在山穀中,然而那些已經不要命地衝了一天一夜的倭軍居然開始後退了。

這一幕詭異至極,雙方已經在這裡硬堆了一天一夜的人命,廝殺得眼睛都紅了,眼看魏軍就要堅持不住,倭軍居然選擇撤退?黎盛滿眼狐疑地打量著山穀的出口,還在想其中會不會有詐,然而沒過多久,一批滿身是血的魏軍殺到了他的麵前。

趙裕握著刀的手都在抖,大步走到黎盛麵前,飛起一腳將他踹翻在地:

“這一腳是我替王爺給你的,”他冷冷地說,“身為一軍主將,總攬高麗戰事,你不是在拿自己的命冒險,是不把登陸高麗的三萬多士卒的命當一回事!你他媽的,我也不和你再說什麼下次的事情,今天能活著出去也就罷了,要是魏軍大敗,我先把你的腦袋砍下來!”

按照以往黎盛的脾氣,管你趙裕是什麼藩王之子,估計站起來就一腳踹回去了,然而今天這事兒他也知道自己理虧,愣是沒敢出聲,尤其是趙裕提到王爺,還有那些正在外麵廝殺、正在各地征伐的魏軍士卒,讓趙裕的怎麼也沒法說出以往那些桀驁不馴的話。

“外麵情況如何?”他問道。

踹完一腳,趙裕的氣也消得差不多了,他想起自己來之前王爺對黎盛的評價,性子桀驁,脾氣不好,但卻會是江南以及以後的定海神針,他還年輕,才不過二十多歲,難道真的要指望他像個老成圓滑的將領一樣,事事周到麼?

路是要慢慢走的。

想到這些,強行在倭軍中殺出一條血路趕來援救黎盛的趙裕一屁股坐在地上,他自己也是年輕人,自然知道年輕人總會犯錯,見黎盛挨了一腳還主動給台階下,便回道:

“我也深陷敵軍,看不全戰場,但根據旗號,應該是崔承允帶兵來援,也就是說,整個全羅道的兵力,現在都集中在了這裡。”

聽到一場原本隻是倭軍急眼了的圍殺演變成數萬人的大戰,黎盛立刻起身:“不能僵持,這裡離光州城太近,必須速戰速決,我要尋個高處打起旗號,把軍令傳出去。”

“你去吧,我得歇會兒,”趙裕刀都握不住了,“要不是圍殺你的倭軍撤兵,我根本殺不進來。”

黎盛眉頭一挑,大喜過望:“北條氏舜撤兵了?”

“嗯,看情況是想突圍。”

“這是絕好的機會!”黎盛一把將趙裕扯起來,“咱們不能歇,北條氏舜一撤,倭軍必亂,隻要咱們打起旗號,順著殺出去,配合高麗軍隊截住倭軍,戰場大勢就定了!”

“你不是一向看不起高麗軍隊麼,怎麼還指望他們堵住倭軍?”

“能這麼快就趕來馳援,說明那位崔承允值得我信一把,高麗總算還是有這種有血性的人物,今日一戰,說不定就是那崔承允立下首功了!”

黎盛的判斷沒有錯。

當他和趙裕的殘餘兵力整合,沿著北條氏舜撤兵的痕跡一路追上去時,那些想要突圍回到光州城的倭寇萬萬沒想到被圍殺了一天一夜的魏軍居然有膽子捅他們後背,此時前後皆敵,原本就因為匆忙突圍而混亂的陣型更是一下子崩潰,配合外圍瘋狂往裡衝殺想要援救主帥的魏軍,過萬倭軍一下子被衝散,而黎盛的旗號也重新打了起來,主帥軍令在下一刻就傳了出去:

“不要攔,任他們分散突圍!”

過萬的光州倭寇就此衝入了高麗軍隊與倭軍的戰場,然而全州倭寇並沒有因為這批援軍的加入而占據上風,反而因為光州倭寇的潰敗而連帶著陣型大亂,再加上黎盛彙合大軍後揮軍掩殺,整個倭寇大軍被兩麵夾擊,再加上兩軍倭寇一邊想繼續作戰一邊想逃命,頓時亂作一團,兵敗如山倒。

從全州帶兵趕過來的倭軍將領眼見北條氏舜圍攻山穀一天一夜都沒拿下魏軍主帥,反而想要逃命引得自己也軍陣大亂,差點氣得沒一口血噴出來,他見大勢已去,也隻能率軍突圍,然而黎盛差點命喪於此,怎麼可能輕易放他們離開?魏軍混合高麗軍隊一路追殺下去,直到一部分倭寇湧進光州城,這二三十裡的路上已經布滿了倭人的屍首。

從生死絕地一下子變得勝券在握的黎盛一路追到了光州城下,他在這裡見到了高麗軍的主將崔承允,以黎盛的刺頭性格,他也知道必須朝彆人道謝了:

“多謝將軍帶兵來援,方有如此大勝。”

“若是沒有黎將軍舍身吸引全州倭寇出城,全羅道戰事也不會如此順利,”崔承允笑得很儒雅,“末將也隻是錦上添花罷了。”

這就是讀書人的說話水平,明明黎盛是自己跑到前線晃悠被倭軍堵了個正著,然而在他嘴裡卻變成了以身涉險誘餌設伏,保住了黎盛的臉麵。

“若是沒有你軍,此戰魏軍危矣,”黎盛的性格就是一碼歸一碼,“你對本將、對魏軍都有大恩,你有什麼要求,儘可以說出來!”

崔承允笑了笑,沉吟片刻:“既然將軍都如此說了末將確實想求將軍一件事。”

“什麼事?”

“現在不好說,等到王師將倭賊儘數趕出去再說吧,”崔承允說道,“畢竟現在說出來不太合適。”

智異山之戰就此結束,此役魏軍陣亡四千五百人,斬獲倭軍首級萬餘,全州幾乎變成空城,原本全羅道最難攻克的城池被輕鬆光複,而光州則成了全羅道倭寇最後的聚集地,隻剩萬餘倭寇還在裡麵要死不活地據守。

據說那位見勢不妙就準備撤兵的生意人北條氏舜在倭軍退入城池的當天就被暴怒的全州倭將下令切腹,然而北條氏舜覺得大家都不是同一軍的,憑什麼要他切腹就切腹?於是全州倭將換了個說法,把切腹改成了砍頭。

最關鍵的是,這一戰還讓黎盛明白了兩件事:一是織田信虎雖然死了,倭國聯軍各自為戰,倭將們互不服氣,且七萬大軍已經被殲滅半數,但倭人的戰鬥力尚存,雖然魏軍兵力已經與其旗鼓相當,但要硬攻,還是夠嗆。

二是高麗人偶爾也是可以指望的,比如崔承允在這一戰的決策就實實在在地拯救了魏軍,以前黎盛總覺得天地與王爺最大,其次就是他自己,然而現在看來,高麗這種小國,偶爾也會出幾個了不得的人物。

一場突如其來的遭遇戰讓全羅道的戰事還沒開始就局勢明朗,魏軍、高麗軍合兵圍住了光州,正當黎盛想一鼓作氣報圍殺之仇,趁著城內倭軍士氣不振的時機繼續攻城時,天空下起了雨。

接連數天的暴雨讓火器難以使用,而倭寇似乎也打定主意要據守在城內,打死不出來,還拚命修築城防工事,擺明了是要和魏軍死磕,見到這種情況,熟讀兵法的都知道不能強攻,那跟讓士卒送命沒區彆,所以黎盛果斷下令收複全羅道的其他失地,先晾一晾眼前的城池,等到把其他地方的倭寇收拾得差不多了,再回來攻城。

然而世事的變化總是比計劃要快。

正當黎盛與崔承允在這陰雨連綿的日子裡接連收複全羅道失地,隻讓大軍在光州城外大營休整,給城內倭軍製造壓力消磨其士氣時,一個士卒跑到正在議論各處戰場情況的黎盛趙裕崔承允麵前,稟報道:

“大帥,倭軍跑了!”

“什麼?”黎盛一愣,“哪兒的倭軍?”

“光州城!”那士卒臉上也帶著些不可置信,“剛才又有士卒去城下騷擾,城頭沒有放箭,斥候探查歸來,報訊南門開了,倭軍正在行軍!”

旁邊的崔承允和趙裕也齊齊一怔,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軍都還沒攻城,倭軍為什麼會跑?他們這是要撤回哪裡,慶尚道?

隻能說黎盛還是低估了這幾仗打下來,魏軍對倭寇產生的威懾力,錦江破了,公州城破了,如今全州城也落到了魏軍手裡,整個忠清道全羅道都被魏軍收複,光州被破城也就是是個時間問題沒看到那麼多魏軍在城外列了大營,沒事就拉著火炮過來朝城牆城門轟一輪?

再加上織田信虎一死,整個倭軍入侵高麗的味兒就變了,織田信虎統率大軍一路打到了高麗國都,那是奔著滅國去的;然而織田信虎被黎盛這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將領不講武德坑死之後,整個倭國聯軍立刻變成了原本的九軍分掠各地,誰也不聽誰的,這個時候,檔次就變成強盜了。

錢搶到了,人搶到了,地皮都刮了一層,七萬大軍死得還不到一半,還守?

光州城外那一戰幾乎就是倭軍最後的絕唱了,近三萬人都沒把魏軍主將圍殺,還丟了全州,一個孤零零的光州城,真守住了又有什麼用?難道還能打回去?

還是帶著搶來的東西跑吧。

事實證明,武士道精神再怎麼牛,麵對已經注定的敗局也沒辦法逆天改命,在這一點上,倭寇們的認知還是很明確的,所以趁著連續幾天陰雨連綿,魏軍沒有攻城而是休整,再加上今天起了大霧,親手砍死了北條氏舜的倭將立刻做出了決定。

撤!

兩萬倭軍天都沒亮都開了南門跑路,大霧天限製了魏軍斥候的視野,等到發現倭軍的蹤跡,倭寇們都跑出去十幾裡了,此時魏軍連早飯都還沒吃,貿然追上去倒是有可能給倭寇再來一記狠的,但黎盛看著眼前已經空了的光州城,最後還是打消了這個想法。

一堆喪家之犬,何必窮追猛打?當倭軍決定撤出全羅道時,這場倭國入侵高麗的戰爭,結局就已經注定了,現在追上去倭軍多半要急眼,而且萬一倭軍故意撤退設下埋伏實在犯不上冒險。

魏定遠元年六月初二,倭寇全軍撤出光州,退往慶尚道,同日黎盛入光州城,全羅道光複。

自定遠元年四月魏軍揮師入高麗起,短短兩個多月,倭軍全線潰敗,死傷合計近三萬九千餘人,其九軍中最悍勇最能打的一軍、四軍幾乎全軍覆滅,前線主帥織田信虎於戰場切腹,退到高麗最南方慶尚道的倭軍隻有不到三萬人,戰鬥力遭到致命打擊,疲憊交加,鬥誌全無,從主動退出光州就能看出來,他們已經打不下去了。

六月中旬,倭軍繼續撤退至蔚山、東萊、釜山等沿海地域,回到了幾個月前他們登陸高麗的地點,看起來是想把還活著的人以及搶來的東西運回倭國,以此來彌補一些損失或者說也不能叫損失,畢竟倭國什麼都缺,相比之下還不怎麼缺人,死幾萬人換來高麗南方三道的百年倉儲,也許在倭國諸侯的眼裡,這單生意還是賺的。

再過幾年說不定還能再來一次,難道魏國這個高麗的親爹還能時時刻刻盯著高麗不成?

說句實話,仗打到這個份兒上,從收複公州城解了開京之圍以後,倭寇就注定翻不起什麼風浪了,全羅道的意外光複則是讓這個進程加快了許多,原本倭寇們還能在高麗國土上再蹦躂一段時間,然而在被魏軍逼回慶尚道後也就隻能愁雲慘淡地收拾東西回家。

按照以往的慣例,現在魏軍就可以拿上求援國書上寫好的價錢,從高麗本土撤軍了,高麗的軍隊雖然廢物,但麵對一幫連戰意都沒了隻想跑路的倭寇,也不至於再被彆人打到國都去,國與國之間可不講究個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拿多少錢辦多少事,真要拿江南的家底去幫高麗趕倭人下海,估計高麗君臣還覺得大魏的當權者比較傻,連這種賠本賺吆喝的事也乾。

而且高麗君臣估計也不希望魏軍繼續打下去了,倒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最嚴重的問題,還是缺錢。

魏軍之所以能千裡迢迢渡海而來,最大的原因還是因為軍費是高麗出,換句話說,這四萬大軍出了江南,軍糧和軍餉都要高麗提供,陣亡士卒的撫恤高麗還得出一大筆血,換做以往或許高麗還撐得住,可之前高麗八道被打沒了六道,家底幾乎都被倭金兩國搶光了,求援國書上高麗君臣付出的代價簡直是天文數字,兩相疊加,高麗的國庫都快被打光了。

所謂打仗,其實就是砸錢,粗略估計,光是魏軍入高麗這幾個月,高麗要付出的軍費就高達幾十萬兩白銀,再繼續讓魏軍入慶尚道把倭寇趕下海喂魚,估計高麗國王的褲子都得當出去。

所以當黎盛來到洛東江畔,手拿著高麗國王送來的信件,看著近在咫尺卻不能一鼓作氣將其殲滅的倭寇,隻能略感遺憾地歎了口氣。

“將軍大獲全勝,救一國於水火,建不世之功勳,”突然有道聲音響了起來,“從今以後倭人聽見將軍的名字便會害怕得五體投地,將軍為何歎氣?”

來人是崔承允。

如果不出意外,在黎盛帶兵返回江南之後,慶尚道的戰事就變成崔承允帶著高麗軍隊繼續打了,當然,也有可能是其他人。

就算是黎盛,也能察覺到最近高麗的暗流湧動,不愧是喜歡玩窩裡鬥的國家,倭寇都還沒徹底趕出去,回到開京的高麗君臣便開始了對崔承允的提防,那七道金牌如今應該是九道了,已經說明了崔承允的下場會是什麼。

不姓李,又握著這麼多的兵力,還不遵旨意,這也就是在打仗,等到戰事塵埃落定,崔承允不遭清算才怪了。

“在遺憾不能將倭寇趕下海喂魚,”黎盛說,“明明已經打到了這兒,本將還派海軍封鎖了對馬海峽,隻差一步沒想到讓本將停下來的居然是高麗王。”

換作以往,他不會和異國的一個將領多說什麼廢話,然而崔承允畢竟算得上出色的將領,還在戰場上救過他的命,這些時日的仗打下來,兩個人倒也熟稔了起來,倒也沒什麼不能說的。

崔承允臉上的笑意也淺淡了下去,看著偶爾打起浪花的江水,說道:“確實可惜,末將離開開京的時候,國庫完好,應該還能再撐一段時間,然而王上如此著急讓魏軍撤兵,估計一是因為已經和金國談妥,金國撤兵北方無戰事,二便是因為倭賊氣數已儘,王上需要幾場勝仗來證明高麗大軍也可以保家衛國,而不是隻能靠大魏。”

黎盛挑了挑眉頭,回頭看著他:“你的語氣,好像對你的王上有些怨氣。”

“我不想隱瞞什麼,怨氣自然是有的,而且已經積攢了很多年,”崔承允說,“在現在的高麗,唯有李氏獨尊,我姓崔,在很小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我這一輩子走到頭,也隻能摸到四品的邊緣,而李氏宗親隻要成年,便能在朝中任職,我原以為我接受不了這樣的事情,但後來入朝為官,帶兵鎮守地方,久而久之,也就漸漸默認了這個事實。”

崔承允低著頭,嘴角掛著一絲嘲諷的笑意:“原本我都已經學著忍受了,可那天倭賊入侵的消息傳到王京,王上和一眾李氏宗親的第一反應居然是離開開京跑到濟州島上避難,隻留下我和一些不姓李的倒黴鬼在開京留守,我便知道,王上的命,李氏的命,確實是要比我們金貴得多。”

不知道什麼時候,趙裕也出現在了一旁,他沒有打斷崔承允的話,卻在下一次停頓到來的時候,主動開口道:

“大魏不會摻和高麗的國事。”

他看了默默聽著的黎盛一眼,眼底帶著一些警告:“高麗王的信送入大軍,我們就該撤兵了,原本就隻是響應求援國書而來,既然打完了仗,那就不要再繼續耽擱下去。”

“我覺得他還沒說完,我想再聽聽,”黎盛說,“這個話題還挺有意思的。”

江水拍岸,三個人站在江邊的石台上,神情不一。

最後是崔承允打破了沉默:“我手下還有兩萬兵力,開京死守,南下數戰,他們會聽我的命令。”

“在找錯了說這話的對象,我們是魏國的將領,不可能摻和這種事,”趙裕厲聲道,“事實上我現在還沒有讓人把你拿下,扭送開京,已經是在報答前些日子的戰場救命之恩了。”

黎盛也微微搖頭:“我雖然有興趣聽下去,也從來喜歡看熱鬨,但這種事我也不可能點頭。”

“我當然沒有想過要讓魏國參與進來,”崔承允輕輕搖頭,“雖然眼下是個再好不過的推翻李氏王朝的機會,天下大亂,人心浮動,兵力散落但對於魏國來說,有那份求援國書在,穩定的高麗,才是最好的高麗,比起我這個反賊,能繼續付錢的王上自然是更好的選擇。”

“那你為什麼要在我們麵前說出來?”

崔承允沉默片刻,好像在做什麼艱難的決定,許久後他抬起頭,眼裡閃著決絕的光:“因為我能給魏國的,隻會更多,而且我並不需要魏軍幫助我顛覆李氏王朝,黎將軍你大可以繼續帶兵南下,將倭寇趕儘殺絕,我隻需要魏軍不回援開京。”

趙裕說道:“你之所以能說出這種話,隻可能是你並不知道求援國書上高麗王開出的價格是什麼,無論是你還是高麗,都拿不出更高的價錢。”

“我知道,高麗承擔魏軍的所有軍糧、軍餉、撫恤,魏國租借釜山港、濟州港作為通商港口,租借期限五十年,魏國海上貿易稅收變為原來的一成感覺和不收也沒了什麼區彆,高麗與遼國斷交,變成魏國的藩屬國,並且在戰後拿出兩百五十萬兩白銀,最多五年付清,”崔承允一聲歎息,“這的確已經是高麗能開出的最誇張的價格,除了割地,的確是找不到更能打動魏國的條件了。”

“所以你為什麼會說出這些話?”

“因為高麗不是我的,所以我能比高麗王更舍得一點,隻要能顛覆李氏王朝,我可以替無數不姓李的人做出決定,”崔承允說,“在這些日夜裡,我想過很多次用什麼樣的條件才能打動你們身後的魏國,然後我發現,其實做決定根本不用這麼艱難,因為高麗原本就是中原的一份子。”

他說出了自己的價碼:

“五百萬兩白銀,十年付清,年息十分之一,若是高麗付不清,大魏可接管高麗海關、鹽鐵專賣權。”

“大魏租借開京鐵礦、平安道金礦,擁有九十九年開采權,高麗僅拿一分利潤分成。”

“戰時大魏可無償征用高麗全境稻米、馬匹,戰後延續為“平價收購”特權。”

“濟州島、釜山浦的租期改為九十九年,大魏可以駐軍,高麗不得乾涉魏軍行動,大魏商民在高麗犯罪由魏國審判,高麗法司無權過問。”

“魏軍協助防衛高麗都城,居於王宮禁軍之上,魏軍接管江華島、仁川防線以防倭,高麗水師轉向內陸。”

“高麗王須稱大魏皇帝為父皇帝,國書用魏曆、魏年號,廢除高麗原有年號,高麗世子必須赴大魏為質,接受教化,成年後由大魏指定婚配,高麗四品以上官員任免需經大魏駐開京監國使核準,魏國可派遣顧問入高麗六部。”

一長串讓黎盛和趙裕瞠目結舌的話,從崔承允嘴裡說了出來,他好像不知道自己開出的價碼到底有多駭人聽聞,隻是在語音落下後,沉默地等待著眼前兩人的反應。

或者說,眼前這兩人身後那個人的答案。

就算趙裕和黎盛從本質上是武將,也能意識到這些條件會讓高麗變成什麼,如果是顧懷在這裡,大概會為崔承允的魄力以及賭性感到不可思議,因為這份條約一旦簽訂,就意味著高麗會徹底淪為半殖民地。

甚至於顧懷都可以大致推演出接下來的過程。

一到三年,由於戰後恢複和大額賠款,高麗財政破產,經濟崩潰,魏商壟斷鹽鐵、米市,民間會爆發各種各樣的饑荒,各地生亂,魏國通過賠款與經濟掠奪,以及升級後的朝貢體係及內政乾預權,控製高麗朝堂。

三到五年,已經在高麗駐軍的魏軍悍然平亂,以“協防”名義接管要地,魏軍駐紮高麗全境,軍費由高麗承擔,高麗的軍事體係徹底架空,喪失主權。

五到十年,高麗科舉考試須加試魏國經典,禁用“夷狄”史書,最後通過合法化掠奪與漸進蠶食,先控經濟命脈,再削軍事主權,最後瓦解文化認同,使高麗人自願為奴。

“為了能讓魏國在這場內戰中保持中立,末將的價碼開得夠不夠?”崔承允說,“這已經是我能拿出來的,最高的價碼了我討厭那種循序漸進,討價還價的過程,既然一開始就注定是這個結局,那麼還不如主動邁進這個階段,我對麵對倭國都差點被滅國的高麗死了心,既然這樣,還不如徹底成為中原大魏的一份子,起碼天底下,總歸有高麗的一個位置。”

已經很難分清這一刻的崔承允到底是守護了開京的英雄,還是一個為了顛覆李氏王朝而不惜代價的賣國賊。

趙裕的聲音有些沙啞:“這件事這件事我們無法做主,需要將消息送到大魏,才能給你答案。”

黎盛也同樣點頭。

“我知道,”崔承允說,“但希望兩位將軍能稍微快一些,因為沒有意外,王上的第十塊金牌,大概就快來了,總這麼拖下去,到時候就難免有了防範。”

趙裕按住劍柄,壓下劇烈跳動的心臟,快步走回大營,開始提筆寫信。

一封被標注“十萬火急”的密信從高麗南端的全羅道送出,以這個時代最快的速度飛越大海,跨過平原群山,最後到達了大魏北境的某個地方。

一隻手拆開了它,然後陷入了長久的停頓。

不知道過了多久,那隻手緩緩拿起一旁的筆,蘸上飽滿的墨汁,在信的下方,寫下了一個字。

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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