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震耳欲聾的巨響,魏軍陣地上不知道多少火炮齊鳴,無數石塊、鉛子從天而降,砸在了公州城北麵的城牆上。
因為魏軍還沒有開始爬城牆,正在看戲的倭軍士卒們毫無提防,當即被打死打傷了許多人,負責城牆防務的倭將灰頭土臉地從地上爬起來,一臉茫然,聽到身邊此起彼伏地有人在喊:
“大筒!”
所謂大筒,是倭人對於火炮的稱呼,近來隨著去往倭國的私掠船越來越多,火槍火炮天雷這些火器也就被倭人漸漸熟知,但私掠船上架設的那些火炮一般都是軍中淘汰品,不僅威力小射程差,發射也極為麻煩,哪裡會像今日這樣,不知道多少拆卸之後重新組裝的火炮能從那麼遠的地方直接打到城牆上?
而且魏軍的主攻方向不是南城麼?難道說魏軍的火炮富裕到這種程度,佯攻北麵都要拿火炮轟上一輪?
答案很快就揭曉了,因為在接連三輪的火炮轟炸後,無數的士卒開始朝著北麵城牆湧過來,眼尖的倭人一下子就能發現,比起其他兩麵,那些城外紅著眼睛喊著號子,殺氣騰騰的士卒,才更像魏軍的精銳。
事實證明這幾年大魏軍方的路確實沒走錯,在當初平白蓮時才出現的火炮,在這短短幾年內已經更新迭代了許多次,包括現在都還有許多投身研究的士子在北境的造作司以及工業區裡辛苦地對其加以改進,而借助清池連綿的礦山,以及逐漸繁華的無棣港口,工業區的產能已經跨了幾大步,起碼現在除了將生產出來的火器列裝到北境邊軍以外,西北、江南甚至蜀地的魏軍,也能夠借此武裝起來了。
而且要知道,中原人一向擅長研究,在顧懷橫空出世之前,大部分聰明人這輩子的追求就是讀四書五經然後去當官,可如今北境提供了另外一條上升途徑,當初幕府初建,顧懷發布的那份招賢令可不止是說說而已,管你識不識字,管你出身名門還是草莽,隻要是奇人異士,到了北境都能有一條光明大道,很多科舉考不下去的士子就是這麼被招到了北境,然後略一上手,發現自己在研究火器或者其他方麵居然還有著異乎常人的才能。
據說現在的北境造作司裡,火槍火炮的研究已經快領先三代了,也就是說現在出現在世麵上的火器,更新換代的空間還很大,唯一局限大批量列裝的不過是產能而已,再過上幾年,鬼知道大魏的火器能強到什麼地步。
比如現在城外魏軍使用的火炮,全長一丈多,真不算龐大,兩個人就可以操作過來,不僅有準星可以瞄準,炮身也可以左右旋轉,殺傷用的炮彈已經從實心炮彈進化成了可以崩散開的鉛塊,以及落地再爆炸的天雷,而且這東西還能用鐵環提著走,到了地方再組裝起來發射,比原來那種隻能架在船上的先進太多。
而最關鍵的,還是這些火炮,是連發。
這聽起來似乎很不可思議,畢竟大炮打了需要時間裝填是常識,但北境的一位匠人經過數天冥思苦想,還真被他想出來個絕妙的法子子母銃。
所謂子母銃,母銃便是火炮的炮筒,子銃就是鉛製炮彈,其大小要小於母銃,在出征前先裝好鐵砂、鉛塊、火藥,封好帶走,等到要開炮時,將子銃往母銃裡一塞,立馬就能轟出去,放完了把炮筒清一清,塞進去第二個,直接就能發射。
這直接讓火炮的威力提升了一個台階,而這次魏軍帶的子銃有多少?一門火炮配了十五個。
所以此刻的公州城北門外,火炮的轟鳴聲直接連成了一片,壓製得城牆上的倭人們連頭都不敢抬,那經曆過風雨衝刷的城牆上一片坑坑窪窪,不知道多少倭人在這一輪又一輪的轟擊下死於非命。
隻能說這玩意兒原本是用來和遼國下一次國戰的,用來打高麗平原上的城池,感覺實在有些浪費。
唯一的問題可能就是進入高麗的魏軍攜帶的火炮門數並不算多,但考慮到全部都扛到了公州城的北門外開轟,也確實夠倭人過一把癮了。
身處南城的織田信虎原本還在遊刃有餘地指揮大軍守城,當聽到青天白日下北邊傳來無數火炮一起轟鳴的巨響後,他頓時意識到了不對,連忙帶人趕到北城,一眼就看到了已經開始攀附城牆的魏軍,以及那猶然冒著硝煙的火炮陣地。
主帥的親臨讓被炸懵了的倭軍重新提起士氣,在經曆了短暫的慌亂後,城牆上的秩序逐漸恢複,在織田信虎的指揮下,他們悍不畏死地與先登的魏軍開始廝殺,城牆上一下子就進入了僵持。
事實證明,戰國時期的這一批倭人,還是挺能打的。
究其原因,還是因為倭人最大的性格特點就是一根筋,認準了就乾到底,這仗沒打起來也就算了,一旦打起來,那就彆考慮後退了,畢竟倭人連尋死都能當成光榮,如今的倭國很多人在戰敗之後明明能逃掉都要選擇切腹,而且這玩意兒還是武士大名專用,普通士卒連這個資格都沒有,說這批來到高麗劫掠的倭軍是亡命之徒,一點也不誇張。
比如此刻的城牆上下,炮彈可以飛上去,但人就不行了,魏軍要想破城,還是得老老實實爬城牆,架起的雲梯上無數魏軍士卒在往上爬,而此時的北城城頭已經見不到大群倭軍,剛才的火炮已經讓他們受到了重創,可織田信虎到之後呢?城牆上的喊殺聲一下子就大了起來,倭人們向城下傾倒煮沸的大鍋熱水,投擲巨石、滾木,並不斷用弓箭射殺魏軍,魏軍接連幾波進攻都被打退了下來。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大概是那五千兩的獎勵太過於誘人,所以魏軍的戰意還很高昂,不斷有人奮勇爭先,爬梯攻城,然而倭軍緩過一口氣後,死戰的意誌也很堅定也或者是織田信虎親臨城牆的威懾讓他們不得不堅定,總之魏軍一時間死傷慘重,好不容易有人爬上去,也很快被倭軍亂刀砍死,城牆上一片膠著。
眼看這一輪攻城就要被倭軍強行打退,已經有士卒意識到這五千兩並不好掙,開始調轉方向悄悄後撤,甚至連帶整個大軍的陣腳都開始動搖,黎盛動了。
他披著甲,帶著兩百親衛正在巡視戰場,眼見北麵魏軍受挫,便趕了過來,他沒有去找負責督戰指揮的獎勵,而是策馬上前,親臨前線,攔住了一個後撤的士卒,揮起了刀。
手起刀落,人頭也落,兩百親衛紛紛效仿,隻要是有後退的,無論是不是黎盛親手訓練出來的士卒,一概照殺不誤,而黎盛提著帶血的刀,騎在馬上冷冷看著眼前的士卒,一字一吐:
“督戰隊向前百步,後退者,格殺勿論!”
正在退卻的魏軍停下了腳步,在這血肉橫飛、人命如草芥的戰場上,他們聽見了那些親衛齊聲重複的黎盛的話,這些士卒裡有黎盛親手訓練出來、輾轉江南各處追殺倭寇的直係軍隊,也有剛剛從荊湖抽調、甚至沒經曆過什麼正經訓練的地方戍衛軍隊,然而這一刻,所有人都看著那高坐在馬上的身影,聽見了他激昂的聲音:
“倭寇就在那裡,殺儘倭寇,隻在今日!”
許多人握緊了刀,再一次往上撲去。
錦江的爾虞我詐,公州城門下的三天圍城,到了這一刻終於可以稱得上是最後了,城下的魏人咆哮著攀爬,雲梯掀翻了再架,摔下來沒死的接著怕,爬上去就舉刀和倭人死戰,城上的倭人們猙獰地放箭、扔石頭、倒開水,拚命圍攻爬上城牆的魏人,放眼望去,戰場的每一個地方都在死人,人命在這一刻變得無比廉價,北門負責指揮進攻的將領馬天瑞身負三箭,猶然舉刀怒喝,被親衛架了下來,南門負責佯攻的費子騫陣亡,就連黎盛也因為太過於靠前,肩膀上挨了倭軍一箭,當場就被掀翻在地。
戰場出現了片刻的停滯,魏人都傻眼了,如果主帥死了,這仗還怎麼打?然而隻過了片刻,黎盛就從地上爬了起來,用刀將那箭矢砍斷,舉刀咆哮:
“攻城!攻城!”
魏軍士氣大振,不要命地往城頭衝,然而這裡的倭軍也實在彪悍,先是被炮轟,然後與魏軍互換人命,如今已經快死傷過半,也毫不退縮,拿刀與登上城牆的魏軍對砍,寧可戰死也不後退半步,光就這番表現,就能知道為什麼倭國能把高麗打滅國。
就算他們殘忍,就算他們陰狠,就算他們是卑劣的強盜,但他們確實不是孬種。
這種慘烈的廝殺足以讓每一個親臨現場的人頭皮發麻,戰鬥一直撤樣持續了下去,雖然魏軍靠著火炮占據了些許優勢,已經登上城牆開始開辟陣地,但倭軍的頑強阻擊也在讓傷亡人數直線上升,如果拖下去,等到其餘幾門的佯攻落幕,倭軍全部靠攏過來,後果不堪設想。
提著刀的黎盛不顧肩頭的傷勢,朝著身後喊道:“把那玩意兒拉上來!”
這是魏軍最後的殺手鐧。
一門讓人望而生畏的大炮出現在了公州城的北門前,炮身長一丈三尺有餘,重千斤,前有照星,後有照門,裝填火藥兩斤以上,鉛子重近十斤,射程可達數裡。
這樣的大炮根本不可能量產,實際上也確實沒在大魏軍中出現過,黎盛帶兵出發前,這門大炮從北境港口運到江南,隨帶的還有一份王爺的手書:
彆丟孤的臉。
如果可以,黎盛是真的不想動用它,他想證明就算沒有這樣龐大的火器,自己也能把高麗半島上的倭人趕下海喂魚,但眼下的戰場已經慘烈到了這種程度,依然堅持不動用王爺的偏袒與關心,未免也太拿士卒的命當兒戲。
三天的僵持,除了消磨守軍的士氣,也是在等這門炮被拉到前線,原本這炮是架在海軍戰船上的,但趙裕無心的一番話讓黎盛恍然大悟:他真的給這大炮裝上了輪子,用了十匹軍馬拉了過來而黎盛不會想到,他的這一舉動已經創造了一項記錄,世上第一支馬拉炮車部隊,出現了。
當然,這門火炮大到這種程度,還是不能量產的試驗品,自然會有各種各樣的問題,威力極大的同時,毛病也很多,比如準頭不好,容易打歪傷到自己人,比如發射技術還不夠成熟,容易炸膛之類的所以要不是到了萬不得已,最好彆用,要不然自己火炮陣地先炸了,那樂子可就大了。
然而現在就是萬不得已的時候。
足足十個經過訓練的魏軍開始支炮、裝彈、瞄準,一切就緒。
隨著黎盛的命令,這門巨炮發出了震天的轟鳴,沒有炸膛,沒有打歪,炮彈在空中留下了一道醒目的煙痕,打中了目標。
北門被轟開了。
公州城,被轟開了。
還在城牆上指揮戰鬥的織田信虎突然感覺一陣地動山搖,他扶住城牆才讓自己沒有跌坐在地,一道響亮的刀光在他眼前突兀浮現,不知道從哪兒竄出來的魏軍居然直接殺到了他這個倭軍主將麵前!
好在周圍的倭人反應較快,一陣亂刀將那名悍勇的魏軍士卒砍死,這才讓織田信虎再次保住了性命,然而剛才那陣地動天搖的動靜讓織田信虎根本沒來得及體會這種死裡逃生的喜悅,因為他清楚地看到,城牆下方的魏軍已經開始了歡呼。
為什麼?
原來是北門被轟破了。
聽到了稟報的織田信虎眼睛當即就紅了,因為他意識到這場攻城戰根本就不會再有僵持的階段,所謂的城牆在城門洞開後再無半點威懾力,接下來要發生的,便是白刃相接的肉搏!
可魏軍爬著城牆都能和倭軍廝殺得這般慘烈,如果沒有城牆呢?
織田信虎很快就知道了答案,隨著城門告破,倭軍士氣一落千丈,剛剛還在城牆上死守的倭人們甚至開始出現往城內逃竄的跡象,而城外的魏軍們則是亮出了屠刀,睜著發紅的眼睛,不再爬雲梯而是順著城門殺入了城內。
“不要慌!守住城門洞,用雜物堵塞城門,還能堅守!”
織田信虎的聲音在城頭回蕩,然而此時混亂至極的戰場已經無法讓他的軍令有效傳達下去了,尤其是城頭依舊有一批悍勇先登的魏軍士卒在廝殺,更是讓局勢變得一塌糊塗,萬般無奈之下,織田信虎隻能轉身就走,下了城牆。
然而他並不是要逃。
縱觀這一戰,在魏軍掏出那威力駭人的大炮之前,織田信虎的表現都稱得上可圈可點,起碼沒有犯錯,夜襲也確實讓魏軍手忙腳亂了一陣,守城時的指揮更是沒有半分紕漏,城門被破,終究還是因為倭人不通火器如果之前織田信虎知道魏軍有這種火炮,怎麼不可能把城門直接堵死?到時候魏軍就算轟開城門,也衝不進城門洞,還是隻能老老實實爬城牆。
而城門被破後,織田信虎也展現了他身為倭國名將的風采,換做其他人,在這一刻或許已經有了退意,然而織田信虎並沒有逃,逃那種事對於他來說有過一次就夠了,他主動撤下城牆,是為了能整合軍隊占據城內險要位置,繼續和魏軍打巷戰。
死戰到底!
這就有點出人意料了,如果是魏國入侵倭國,打到了京都,織田信虎這麼激動一把倒還能理解,畢竟再退就要亡國了可這裡是人家高麗的國土,丟掉了公州城,剩下不是還占著兩道麼?又不是完全沒了機會,還這麼賴著死活不走,也真虧他乾得出來。
織田信虎的預感是對的,北門被破之後,城牆上的倭軍果然很快失去了戰意,不僅是北麵城牆,南麵、西麵城牆上的倭軍也開始了撤退,這導致剩下兩門也很快告破,而提前撤到城內的織田信虎便有了時間可以接收退兵並且將他們重新組織起來,安置在城內的靜安亭、牡丹台,以及屋舍最多最密集的東城等處,這些地方的特點要麼是高,比如靜安亭牡丹台就是城內的製高點;要麼是亂,東城那一片堪稱迷宮,街巷交叉遍地屋舍,土生土長的人鑽進去說不定都要迷路。
這些地方的易守難攻,若是魏軍強行進攻,不但難於攻下,還會損兵折將,隻要能再拖住他們,不讓他們清掃全城,等後續兵力趕來,還是能翻盤的!
織田信虎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做的,他帶著大軍在城內等待著魏軍的攻堅,然而黎盛是什麼人?魏軍將領沒一個能夠得著他對倭人的了解,隻是稍微聽到了關於倭軍抵抗情況的回報,再一問斥候東門那邊還沒什麼倭人逃跑,就知道織田信虎準備和他玩巷戰那一套。
要知道在這年頭的城池攻防中,一旦城牆被突破,攻城方看似占據優勢,然而隻要守城方還沒潰敗,實際上局勢會更加凶險,巷戰的殘酷程度不亞於城牆爭奪,城池內高地被守軍占據後,可架設床弩、拋石機覆蓋主乾道,攻城方若強攻,必暴露於開闊地帶,成為活靶;若繞行小巷,又易遭伏擊,而且防守方常將老弱婦孺編為輔兵,逼迫他們衝擊攻城軍隊,攻城方難辨敵我,稍有心軟即遭反噬。
最要命的是,此時的軍隊主要依賴旗鼓傳令,但在曲折街巷中,傳令兵易被截殺,將領視野受阻,士卒一旦與主力失散,極易被守軍小股精銳分割剿滅。
更彆提狹窄巷道遮蔽天光,轉角陰影中可能刺出長矛,頭頂瓦片縫隙露出弓弩寒芒之類的情況,倭軍占據高地與屋舍連綿的東城,擺明了是想靠此死守而且也不能指望倭人能有什麼人道主義精神,如今城內還活著的高麗人,想必都會被他們當成各種各樣的消耗品,用來阻擋魏軍的腳步。
那麼,該怎麼辦?
先入城的魏軍已經開始與散落的倭寇接戰了,城牆上還在負隅頑抗的倭軍倒是很快被清掃完畢,畢竟他們已經被織田信虎放棄,黎盛登上城牆,眺望那兩個被倭軍占領的高地,以及東城那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邊的屋舍,沉吟不語。
“倭軍的確難纏,”扶著刀的趙裕開口了,他全程沒有乾涉過黎盛的任何軍令,甚至還提刀親自上陣砍死了十幾個倭寇,此時退下來,看到黎盛的模樣,輕聲道,“單論悍勇,如果不是舉國為寇,有私利而無大義,或許堪比遼人鐵騎。”
他搖搖頭,自己否定道:“不,從某些方麵來說,他們比遼人更難對付,比如當初王爺攻幽燕,破城後遼人大多都選擇退卻,很少會這麼負隅頑抗到底。”
“這便是刻在他們骨子裡的東西,”黎盛說,“貪婪,陰狠沒有的便要搶,搶到了就不會還,彆人的東西永遠是最好的,哪怕是一寸土地、一點金銀,他們甚至可以為之死戰,並且將其變成一種舉國上下都認可的美德。”
“我知道你從骨子裡看不起倭國,但這番話還是太尖銳了點,”趙裕畢竟沒有和倭人打過太多交道,隻是搖頭轉移了話題,“你打算怎麼辦?”
“說簡單也簡單,說難也難。”
“那你說說看。”
“難一點的法子,便是巷戰,那些荊湖兵不好說,巷戰的慘烈他們或許撐不下去,但我帶出來的兵,我有信心,”黎盛撫摸著城牆開口,“雖然兵力不如,但城門破得早,倭軍戰損更重,我就有了死拚到底的底氣,織田信虎想巷戰,那便戰,看看到底是倭人先死光,還是我的兵先崩潰。”
“也有可能是倭軍的援軍先來,”趙裕看向他,“簡單的法子呢?”
黎盛沒有回答,他隻是撫摸著自己肩膀上的傷口,看著東城說道:“你說,這城裡還有多少高麗人活著?”
“不好說,但倭人不可能把高麗人全殺光,公州城與西京開京並列高麗三大雄城,少說也還有幾萬高麗人活著。”
“你說他們有沒有幫助倭軍守城?”
趙裕眉頭一挑:“你這不是廢話麼?東城門不還有高麗人投降了倭人,幫他們守城麼?倭人還稱呼他們‘新軍’,這很顯然就是在為以後徹底占領高麗國土做準備。”
“所以那些高麗人也確實該死。”
趙裕聽到黎盛的輕聲呢喃,突然感覺一股寒意從腳底直衝腦門,他終於聽出了黎盛這番話想表達的意思,在他印象裡黎盛一向是個乾脆果決的將領,怎麼可能需要用這些話來安慰自己?他當即輕喝道:
“黎將軍!你想做什麼?!”
彷佛找到了答案的黎盛擺擺手喚過一名親衛,隻說了一句話:
“多找些木頭,扔在倭軍盤踞地域的外圍,然後點一把火。”
趙裕驚呆了,親衛也驚呆了,然而親衛畢竟是黎盛親手帶出來最信任的士卒之一,所以隻是身子震了一下,就果斷地領命而去,隻剩趙裕不敢置信地看著黎盛,說道:
“幾萬高麗人有傷天和!而且也沒法和高麗君臣交代!”
“交代?我為什麼要給他們一個交代?”黎盛轉頭看著趙裕,神情平靜,“他們快滅國了,求大魏幫忙,如果不是王爺心開口,如果不是我帶兵征伐,開京城現在還在不在?他們憑什麼向我要一個交代?而且!”
他指向城內:“這麼多高麗人寧願背叛自己的國家也要相助倭人,我憑什麼要為了他們的命,讓自己麾下的兒郎白白死在這裡?幾輪巷戰打下來,要多死多少人?不如一把火燒個乾淨!”
“終究還是有人是無辜的,”趙裕看著他的眼睛,“舉火焚城,多少人能逃出來?你原本注定成為一個英雄,你不要讓自己背負千古的罵名!”
“我不在意,至於那些或許無辜的高麗人,能逃出來多少,我也不關心,”黎盛走下城牆,終止了這場對話,“我關心的,隻有怎麼把這些倭人殺光,僅此而已。”
魏軍的動作很快,或者說,聽到不用深入街巷與倭軍作戰之後的魏軍動作很快。
其餘三城的木頭很快被集中起來,通通堆到了東城,而那兩塊高地下方的木頭最多,直接堆成了一座小山,在無數魏軍士卒握著火槍長矛的警戒下,幾點火光被扔進柴堆,混合著油脂的木柴很快便燃燒了起來,放眼望去,整個東城一隻隻煙柱直衝雲霄。
此時還在東城內將倭軍化整為零編入各個街巷的織田信虎得到消息,出門來看,一眼便看到了那些扶搖而上的煙柱,隻用了片刻,他就意識到了魏軍想做什麼,隨即喉頭一陣鮮甜,差點一口血噴出來。
黎盛!他怎麼敢!他難道不知道這東城還有多少高麗人活著麼!
然而這個時候說什麼都沒用了,火已經點燃,借助風勢迅速蔓延,整個東城處處火光,那些原本拿好了弓箭刀槍準備居高臨下或者借助地形與魏軍肉搏的倭軍們傻眼了,他們還打算死戰到底,然而魏軍根本就不過來,圍著放起了火準備烤活人,那火勢肉眼可見地吞沒了一棟又一棟屋舍,火光衝天濃煙滾滾,高溫加上煙熏,讓整個東城的倭軍叫苦不迭。
最倒黴的還是那些占據了高地的倭人,按道理來說魏軍如果想攻下這高地,不花人命堆根本不可能摸上去,然而此時下方架起柴堆,那些濕柴經火一燒,濃煙直接將整個高麗籠罩在內,最缺德的是魏軍還往裡麵加了各種各樣的東西,有些煙都泛黃了,聞上幾口就嗆得人眼淚直流口吐白沫,數千居高臨下的倭軍被這一招搞得紛紛奪命而逃,寧願跳下來也不想再挨熏了,這個時候也許死得乾脆利落點還少受點罪。
然而黎盛覺得這還不夠,所以他命令全軍士卒,攜帶火槍火炮,也不主動攻擊,就在外圍開槍放炮,朝著倭軍人數最密集的區域射擊,一時間箭矢子彈炮彈滿天飛,整個東城也陷入一片火海,煙火大作,要救火沒處打水,要逃命外圍全是魏軍,最要命的是原本東門是沒有魏軍主動進攻的,這是黎盛圍三缺一留給倭軍的一條生路,而這生路現在也被堵死了,不知道多少倭人試圖從這裡衝出去,最後卻被魏軍一撥又一撥地趕了回去。
現在想走?晚了!
整個東城火勢衝天,無數倭人被燒得鬼哭狼嚎,看得外麵的魏軍都心驚膽戰,大火燒了整整一夜,連夜空都被火光染成了紅色,第二天早上天明時分,當魏軍們再次看到東城的全貌時,展現在他們眼前的,是一幕真正的人間地獄。
那兩處高地沒有明火,隻有煙塵,待到煙塵散去,有士卒走入,看見了無數倒斃的屍體,手腳纏繞,麵相猙獰;而東城則是被燒得麵目全非,火光到現在還在吞噬一處又一處連綿的屋舍,想必還得燒上幾天幾夜才算完,屍體的烤焦味道傳遍了全城,而裡麵的倭軍則是被活生生燒成了焦炭,相貌都沒辦法辨認,某個士卒隨意數了一下,在他麵前那一狹窄的高樓內,居然有四五百具倭軍的屍體,而從他們那扭曲的肢體來看,在被燒死或者熏死之前,應該還是很痛苦的。
黎盛用實際行為做到了他曾說過的話:要對付殘暴的敵人,就必須比他們更殘暴。
不得不說,就這種情況,倭軍還能挺一夜,也的確是挺厲害的,然而挺到第二天天明,倭人們終於還是挺不住了,除了織田信虎所在的地方還沒有被火勢波及,且聚攏的幾千人都較為精銳以外,其他地方的倭人都在瘋狂逃竄,逃到東門的是被驅趕回城內,逃到外圍的則是被亂刀砍死,而眼饞軍功的魏軍將領也不是沒有,在察覺到倭軍抵抗的意誌已經快崩潰的時候,有人朝著織田信虎所在的區域進攻了。
然而都到這地步了,在織田信虎的指揮下,魏軍的進攻還是被打退了幾次,看那勢頭,不拚個魚死網破,同歸於儘,估計是沒完了。
就在這時候,黎盛派了人去尋織田信虎,準備談判。
這是個讓人匪夷所思的決定,倭人都被圍死了,大火燒得正旺,有什麼好談判的?
然而事實證明,這是一個很明智的決定,因為魏軍雖然已經穩占勝勢,且東城火光衝天,倭軍退路被斷,但這火要燒完整個東城,起碼需要幾天幾夜,且剩下的倭軍數量還是有點多的,也許死得還不如火場中莫名其妙喪命的高麗人多,真要拚命,魏軍也還是要多上不少的人員傷亡,再加上這一天一夜下來,全軍疲敝,如今公州城已經易手,且倭軍主力也已經被消滅,戰略目的已經達到,目前最需要的,還是如何在避免傷亡以及防止時間長了生變的情況下,儘快了結這場戰爭。
硬攻不但耗費精力,還要付出代價,還是談判劃算。
黎盛讓人帶去了一句話:“以魏軍兵力,足以一舉殲滅你軍,然而死傷足夠慘烈,不忍再傷人命,姑為退卻,放你生路,從東門離去。”
而織田信虎的回複也很快:“我等情願退軍,請勿攔截,不然我軍尚有萬餘,魚死網破之下,貴軍也難免傷亡。”
事實證明,就算織田信虎在錦江防線上被黎盛忽悠得團團轉,但還是沒長記性。
說到底還是個人品問題。
織田信虎知道黎盛是魏軍的主帥,知道他打仗了得,還喜歡玩陰招,但他不知道,黎盛對於倭人的恨意簡直刻進了骨子裡,他從小長大的村子被倭寇屠戮,他保護的江南被倭寇襲掠,他訓練的士卒提拔的將領不知道有多少死在了和倭寇的戰鬥中,他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把倭寇殺得一個都不剩。
而且他為了能達成這個目的,根本不害怕背負罵名。
這意味著他可以不講信用。
如果織田信虎知道這些,大概他寧願死在公州城裡也不會與黎盛再談判,然而他不知道,起碼在他看來,魏軍已經穩占勝勢,魏國又是大國,黎盛又是主帥,實在沒必要把名聲搭進去所以在東門外的魏軍讓開道路後,織田信虎帶領剩下的一萬四千餘倭軍退出了公州城,而於此同時,黎盛也交給了昨天浴血廝殺,先登城牆的竇學武一個任務。
領兵五千,趕赴小路埋伏。
困獸是不好鬥的,但隻要把它放出來,就好鬥了。
從之前的事便能看出來,竇學武是個粗人,他適合執行軍令而不是帶領大軍,而且他對倭寇的恨或許不會比黎盛少半分,所以對於這個能讓他重新站起來的任務,他表現得很高興,於是他極興奮地帶兵出發了,在織田信虎帶兵離開公州城,終於放鬆有所警惕,並且對這一敗有些咬牙切齒的時候,竇學武出現了。
五千對一萬四,其實倭軍隻要拚拚命,竇學武今天估計就得交代在這兒,然而此時的倭軍已經徹底失去了戰意,剛剛還以為逃出了生天,見到魏國又不講信用搞這種事情,鬥誌全無,當即便開始潰散,當黎盛帶兵追上來的時候,看到的便是抱頭鼠竄的倭人,以及在亂軍中坐在原地,寫下“恨、恨、恨!”三個大字,切腹自儘的織田信虎。
有士卒撿起那份織田信虎的遺書,上麵是倭國的文字,不需要翻譯,大概也能猜出來,是對不守信用的黎盛的詛咒,然而黎盛拿著那份血書,隻是輕輕一笑,就把它扔在了地上,任憑大軍踐踏,不以為意。
我贏了,你輸了,這就夠了他這般想道。
黎盛者,姑蘇吳縣人也,世隸兵籍。少桀驁,橫行閭巷,然通孫吳之術,善觀風雲。昭安元,嗣父職為驍騎校尉。會倭奴傾國為寇,海波沸湧,兩浙告急。盛率部曲赴難,初戰犯軍律當斬,太祖臨陣見之,異其鷹目狼顧之相,赦而拔為裨將。盛率輕騎走海道,自明州斷倭歸路。時倭寇聚於台州灣,盛以奇兵夜襲其輜重,斷其退路,倭陣大亂。太祖乘勢合圍,斬首兩萬級,海為之赤。太祖執其手曰:“昔鄧艾度陰平,不過如此!”即拜鎮遠將軍,總製江南戎務。
盛治軍嚴酷,鞭笞士卒動以百數,嘗於轅門立鐵鞭曰:“怯戰者齒此!”幕府參佐進諫,輒叱曰:"爾輩弄墨犬彘,安知虎狼之師?"然其料敵如神,倭寇屢犯,皆為其所破。同列多銜恨切齒,然畏其戰功,莫敢言。
定遠元,倭金連兵侵高麗。盛率王師渡海,登濟州島,高麗王勞軍。宴方酣,盛突拔劍割炙肉,擲於庭中曰:“此犬彘食耳!”複示將軍印,厲聲道:“吾刃斬倭首無算,今借貴國土地試新鋒。”高麗君臣股栗汗流,席間玉箸墮地聲不絕。遂發兵登岸,陽與倭奴約和,陰遣銳卒奪錦江津。及公州城破,倭軍退守東城挾民為質,盛登樓望之,笑謂:“倭虜知火攻否?”乃以硫磺裹矢,發火箭三千,風助火勢,東城頓成焦土,倭卒與高麗遺民同燼。是役,黑煙蔽日旬月不散,中原士人聞之,皆斥“人屠”。
既平高麗,盛督樓船下南洋護商,時江南機杼利甲天下,盛督造樓船巨艦,數下南洋。自占城至暹羅,海道清晏,番商納貢者相望於途。嘗於泉州港樹鐵碑,銘曰:“帆檣所至,皆為魏土。”
開國初,太祖嘉其功,封鎮國公,賜丹書鐵券。然盛愈矜功,嘗於府門立鐵碑,刻“功高衛霍”四字,朝士謁見,必令解冠匍匐,禦史劾其僭越,反遭鞭笞。唯太祖召見,方稍整衣冠,遵於禮數,人謂“黎虎見龍”。
龍興二年上巳,太祖宴於玄武池。盛酒酣,指群臣曰:“海內名將,除太祖外,唯盛與波濤耳!”是夜嘔血暴亡,年三十二。殯殮侍者見其背生癰疽,狀若焚城烈焰,醫者駭曰:“此殺氣反噬也。”
史臣曰:黎盛起於行伍,戡亂定難,可謂虎臣。然暴虐失仁,矜功淩物,卒致謗議,惜哉!觀其行事,可謂海疆長城而人間凶器,豈不聞“剛則易折”之戒?然倭患滔天之際,舍此獠牙之士,孰能砥柱中流?昔白起坑趙卒四十萬,衛青亦縱匈奴血,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而天之道,損有餘補不足,盛以殺止殺,終罹反噬,可不戒哉!《魏書,黎盛列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