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和平了一個月,但錦江附近魏國倭國之間突然爆發戰鬥的消息,很快傳遍了整個高麗的南部地域。
與此同時具體的戰損也出來了,魏軍的數量達到了四萬,在錦江一戰中戰損堪堪達到三千,然而防守錦江防線以及論山城的三萬倭軍戰死逃跑者近乎過半,這堪稱是倭國自入侵高麗以來最為慘痛的一場失利。
唯一值得慶幸的大概就是主帥織田信虎沒死在論山城裡,當意識到事不可為之後,這位貌不驚人個子比較矮的倭人脫下鎧甲扮做平民,騎著馬一路狂奔擺脫了魏軍少數騎兵的追擊,回到了公州城。
然而還沒等他喘口氣,後續的戰報就陸續送到了:
魏軍收複了青陽城,控製了錦江支流,直接威脅高麗被倭軍占領的清州,與此同時全義城也落入魏軍之手,這裡是高麗南端內陸防線的樞紐,破此城可直插忠清道腹地,當然最致命的還是錦江防線與論山城被魏軍攻陷,這意味著在魏軍收複區域與高麗都城開京之間,隻剩下了一座公州城還能為倭軍提供一些阻攔的能力。
如果是個普通倭將,大概不明白魏軍這一係列戰果所帶來的影響會是什麼,然而織田信虎畢竟是個合格的主帥,所以當他結合戰報在地圖上標注了魏軍的進軍路線後,立刻就眼前一黑,明白了那位魏軍主帥黎盛的真正打算。
高麗南端共有四道,其中三道已經被倭軍占領,隻剩開京所在的一道在被圍困,而魏軍自西岸登陸,建立大營後鞏固了灘頭陣地,然後快速展開兵力,分兵控製交通要道,即葛麻嶺和大興山脈,接著分兩路進攻,西路攻占瑞山、洪城,東路取青陽、全義,最後以錦江防線為界,以論山城為鋒銳,直接控製了整個忠清道,形成對高麗最為核心區域即京畿地區的錐形攻勢,同時水軍自保寧鹽田沿海岸西進,封鎖泰安半島,保證了陸軍推進絕無側翼風險,隻要再攻下公州城,整個高麗南端倭軍的實際占領區域就變成了根本無法威脅開京的最南兩道,這意味著倭軍不再是隨時能將高麗滅國的懸頂之刃,而是一批闖進了家裡開搶的蟊賊!
黎盛在魏軍上岸就吃首敗後徹底扭轉的戰略準備在這一刻終於暴露在了織田信虎麵前。
這一刻的他終於意識到,自己不再是與倭國那些打仗小家子氣的倭將們作戰了,也不再是要將一地之得失、一兵一卒的傷亡都記掛在心頭的窮酸主帥,這是十餘萬人以高麗一半國土為戰場廝殺的舞台!而黎盛也不是什麼庸碌平凡的將領,他是個為了贏可以提出和談來麻痹敵人,然後在等待的時間裡對著地圖不斷推演完善戰事過程,最後悍然撕毀協議翻臉進攻的人!
如果將此時的高麗地圖塗色以分辨各軍的勢態,那麼在開京咬牙撐著的高麗軍隊隻是偌大國土上的一點火光,開京北邊代表金國和遼國兵力的顏色互相糾纏,卻都影響不到大局,而南方的魏軍以登陸的地方為基點,那代表大魏的黑色如同墨汁入水,在極短的時間裡就染滿了忠清道全境,隻需要再攻下公州城,整個高麗中段的國土就會被完全收複,而倭軍也會被逼退到根本無法威脅開京的地方,隻能在最南端的兩道燒殺搶掠,然後被魏軍一點一點趕下海喂魚!
不,不能讓這一切成真。
猶然帶著些死裡逃生恐懼的織田信虎咬著牙,傳下了軍令,他要召集如今忠清道所有剩餘的倭軍兵力,死守公州城,他不敢讓黎盛實現這份圖窮匕見的戰略,因為隻要公州城淪陷,那麼倭軍入侵高麗的結局就已經注定了,剩下的隻是能搶得多一些還是少一些的區彆,而又有多少倭軍能夠活著跨過對馬海峽將東西帶回去?
魏國還有海軍!
織田信虎看著地圖,然而一顆心卻在不斷地往下沉,往下沉
“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織田信虎一定會在公州城與我決戰。”
戰馬上,意氣風發的黎盛看著奔湧不絕的江水,用馬鞭朝著公州城以及公州城後開京的方向指了指,笑道:“他不敢退,因為他知道一旦再退一步,所有倭人都會被我趕下海喂魚,我為什麼不讓海軍沿江入內陸作戰,而隻是在海上轉悠?就是為了讓織田信虎知道,我隨時能把他們的後路給徹底堵死,隻有這樣,他才會被逼得不敢走錯一步,可很多時候,越是害怕,就越是會錯。”
趙裕同樣騎著馬,落了他一個身位,沒有搶他這位主帥的風頭,聽了這話,隻是若有所思:“可那是高麗三大雄城之一的公州城。”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我的確不擅攻城,”黎盛收起笑容,“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我接手江南軍隊後,大多都是在本土作戰,倭人上岸後更喜歡流竄而不是據守,所以我攻城的經驗的確少。”
“那你還這麼輕鬆?”
“上戰場是講天分的,有些人在軍中摸爬滾打一輩子也混不上個偏將,但有些人卻能通過讀幾本兵書便成為名將,比如你我。”
“你要吹自己可以,彆把我拉上。”
“我可不是恭維你,在我看來,若是你在北境能接連大戰,用不了幾年也是大魏的一員名將,我對你才是真正的惺惺相惜,隻是可惜。”
“可惜什麼?”
“可惜你是藩王之子,身上有爵位,不會在軍中待一輩子,”黎盛說,“你遲早要回去當你的人上人隻是我有些好奇,你說大魏前些年還是青黃不接的氣象,守邊的幾乎都是征戰幾十年的老將,怎麼如今就一下子湧出這麼多頗有前途的將領來?比如西北的騎兵統領楊盛郭図,比如如今守國門的李易陳平李正然,再比如江南的你我有這麼多人,完全足夠撐起新一代魏軍的骨架了,我這一年來不止讀兵書,偶爾也會讀史書,對於這種先抑後揚的景象,真是想不通原因。”
趙裕沉默片刻,感受著江風,輕笑道:“這些人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都在王爺麾下打過仗。”
“這的確,”黎盛也笑起來,“王爺真是個奇怪的人。”
“怎麼說?”
“很多時候都能明顯感覺到,王爺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將領,縱觀王爺打過的仗,兵家的那些講究幾乎都被王爺舍棄,從沒有過正經的風格,但偏偏最後都能贏,而最關鍵的是,贏著贏著,王爺身邊就自然而然多出來些承接氣象的人我最近剛好讀到大唐的開國史,你猜我在王爺身上看見了誰的影子?”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不要說出來,”趙裕嚴肅道,“至於你說的王爺身邊湧現出這麼多能讓魏軍改頭換麵的將領我想大概是因為王爺從沒看不起任何一個人,無論是底層的小卒,還是有過敗績的偏將,隻要合適,都能得到重用,這種不拘一格提拔人才的手腕,才是王爺身邊能聚起這麼多人的根本。”
“有道理,李易李將軍當初隻是蘇州一守門卒,陳平陳將軍更是從軍中小卒打拚起來,如今二人卻已經為大魏守了幾年國門;楊盛楊將軍在西北蹉跎數年,不得朝廷重用,然而王爺一朝定西北,楊將軍就得以追隨至北境,甚至連我”
不知道是不是想到當初在台州大戰時觸犯軍法差點被推出去砍頭的經曆,再想到眼下居然能指揮數萬大軍揮師入高麗,在五國混戰的棋盤上擔任一方主帥,這種境遇的反差讓黎盛一時無言,怔怔看著江水說不出話來。
“這些可以等到戰後慢慢說,走之前少不了要和你喝一頓酒,”趙裕轉移了話題,“你準備怎麼打公州城?如果真的如你所料,倭軍將在此地進行最猛烈的反撲,那麼想打下來估計挺不容易。”
“我現在能動用的兵力隻有三萬,剩下一萬步卒需要鎮守各地咽喉,防止流竄的倭軍作亂,而海軍也不能輕動,所以圍是肯定圍不了了,”黎盛沉吟著開口,“初步估計倭軍能集結的兵力大概在四萬上下,這是件好事,起碼不至於在兵力上輸太多。”
“這是攻城戰,兵法說‘十則圍之’,你兵力連守城方都不如,還覺得是好事?”
“是好事,因為我兵力如果多於倭軍,那麼織田信虎會毫不猶豫地帶著搶到的東西,拚了老命越過海峽逃回倭國,”黎盛的臉上並沒有大戰啟幕的緊張,隻有滿溢的自信與豪放,“隻有兵力弱於他,弱於倭軍,他才敢與我正麵決戰,也隻有這樣,我才能一戰把倭國的脊梁骨徹底打斷!之前王爺離開江南時曾說倭患一起可能得數年甚至數十年才能徹底平息,但有了高麗一戰,也許從今以後都不會有倭亂了,大魏的海軍,也能真正駛向天邊!”
趙裕震驚了,這是一種怎樣的自信?居然希望敵軍的數量再多一些,膽氣再足一些,不然他們就會轉身逃走而不是選擇接戰,眼前的黎盛,是想一戰斷倭國國運!
同為年輕人,同為將領,同為一國,兩個人在這短時間的接觸裡,或許算不上朋友,更談不上知己,但絕對算是惺惺相惜,這些天趙裕像一個看客一樣,除了偶爾在軍議或者戰事推演上開口,其他時間都是默默看著黎盛指揮大軍攻城掠地,他也當然聽說並且親眼見到了黎盛的刺頭脾氣,無論從哪一個方麵看,黎盛這個人都沒有過人的人格魅力,唯一的優點就是極為熟悉倭寇,並且大戰略上眼光長遠,除此之外很難說他是個能吸引彆人目光的人,和王爺那樣,無論走到哪兒都是主角的人截然不同。
但這一刻,這個被顧懷親自提拔坐鎮江南把倭寇當狗殺的將領,在說出他的計劃,並且對這個計劃充滿信心時,是那麼耀眼,耀眼到根本不需要人證明,耀眼到哪怕大軍剛剛登岸就有敗績,但他也依然是。
天下名將!
“走吧,”黎盛大笑一聲,指著正在前行的大軍,“圍城,就讓這些倭寇看看,這一世隻要有我黎盛在,魏軍就是他們的天敵!”
五月初八,魏軍圍公州城。
城外已經紮起了大營,黎盛似乎不準備掩蓋他兵力稍遜於守軍的事實,而在大營立下的時候,黎盛就指揮軍隊對公州城進行了第一次進攻。
這是很正常的事情,自古守城戰,很少有進攻方想畢其功於一役,都是通過不斷的攻城來試探出守軍的弱點,然後再將其放大以建立優勢,城內的織田信虎對這一套也是駕輕就熟,所以在發現魏軍開始進攻的時候,他的軍令也迅速傳達到了各麵城牆。
在他看來,魏軍最有可能進攻的是西側,因為這不僅正對魏軍大營,而且西側也是防禦最弱的一麵,所以織田信虎已經做好了派預備隊隨時頂上去的準備,然而讓他摸不著頭腦的是,魏軍進攻的目標,居然是公州城的南麵城牆。
這是很不合理的事情,因為南麵不僅防守嚴密,而且還有高地,大批倭軍架著弓弩,極為易守難攻,魏軍吃飽了撐的放著容易的不打跑來啃這種硬骨頭?
理所當然的,魏軍的進攻很快就被擊退,而這場進攻也確實像試探,因為魏軍毫不戀戰,發現沒有機會之後,就果斷地鳴金收兵,過了沒多久大營的炊煙都升起來了。
站在城頭指揮的織田信虎百思不得其解,他在前線指揮,看到了戰鬥的全過程,所以他很不理解,為什麼魏軍毫無勝算,卻還要選擇進攻南麵城牆。
不過無論如何,這場戰鬥已經結束了,自己並沒有吃虧,看起來魏軍之前之所以能攻破錦江防線,用這麼短的時間就讓快滅國的高麗緩過一口氣來,說到底還是因為耍的那些陰招。
背信棄義之輩!連被他們稱為蠻夷的倭人都不如!
依舊對前些日子被兜著屁股追殺經曆憤恨不已的織田信虎轉身下了城牆,在他的腦海中,除了憤怒,還留下了一個印象魏軍進攻過南城。
而首戰不僅沒有建功還吃了點虧的黎盛在收兵回營後,脾氣果然又犯了,他召集了麾下的將領,開始罵人。
這次罵人的規模很大,除了趙裕站在角落裡沒被波及,如今來到高麗的魏國將領有一個算一個,都沒能逃掉,剛剛在錦江打了打勝仗的一眾將領們無一幸免,耷拉著腦袋被暴跳如雷的黎盛訓得狗血淋頭,而在罵完之後,黎盛轉身就走,隻留下了一句話:“今夜你等全部不準休息,帶兵巡營,不準在營中大張火把!”
這是道讓人匪夷所思的軍令,白天攻城,晚上還不讓睡覺,是要準備乾嘛?一眾將領麵麵相覷,但黎盛的主帥威勢擺在這裡,他們都沒敢多話,隻能抱拳領命退下去,隻有角落裡的趙裕若有所思,看向帳外。
而此刻織田信虎也在遙望魏軍大營。
作為一個識字的基督徒,而且是喜歡讀兵法的將領,織田信虎很明顯也是喜歡玩陰招的,他見魏軍白日攻城受挫,士氣疲敝,又覺得魏軍立足未穩,入夜後必定警備不周,所以他打算讓人摸黑去劫一把,看看能不能報之前被耍的團團轉的一箭之仇。
公州城緊閉的西門忽然洞開,四千餘名倭軍在夜幕的掩護下,朝著魏軍大營撲去,從遠處看起來,魏軍大營一片漆黑,想必很多人都進入了夢鄉,正是劫營的好時候,帶兵的倭將舔了舔嘴唇,隻覺得今夜怕是要立下大功,然而這四千多人剛剛才摸到大營門口,就和被黎盛勒令不準打火把巡邏,憋著一肚子火沒地撒的魏將撞了個正著。
兩邊都詭異地安靜了片刻,而魏將的眼神則是經曆了明顯的錯愕到驚喜到憤怒的複雜過程,然後拔出刀露出了個猙獰的笑容。
一通亂戰,出城的四千多人在魏軍大營門口丟下了兩千餘具屍體,狼狽逃竄回城,城牆上的織田信虎還在眺望大營等著好消息,怎麼也沒想到黎盛這家夥居然把倭人的性格摸得這麼透,一早就猜到攻城不順倭軍必然劫營,打了一通悶棍也就算了,還想趁這個機會衝進城來,要不是城門關得及時,怕是今晚城池就要易主了。
吃了個悶虧的織田信虎一夜沒睡著,第二天清晨起來發現起了大霧,隔個幾丈就看不清人臉,這讓織田信虎十分緊張,因為他很清楚,這種天氣太適合奇襲攻城了,所以他嚴令倭軍加強戒備,自己也披甲在城頭上巡視,瞪著一雙眼睛尋找著魏軍的動向。
然而等到下午這場大霧散去的時候,織田信虎絕望地發現魏軍的大營根本就一絲動靜也沒有,這意味著黎盛今天壓根就沒打算攻城,而城內的倭軍提心吊膽了一天,算是拋了媚眼給瞎子看。
已經兩天一夜沒睡的織田信虎沉默了,他感覺自己現在像是在對著高大成人玩弄心思的幼童連兜襠布是什麼顏色都被黎盛猜得明明白白,他有心反製這種戰場主動權全然握在黎盛手中的無力感,想來想去卻沒什麼頭緒,於是他打算學著魏人玩個花招,去探一探魏軍的底順便拖延些時間。
一個倭人打著白旗出了公州城,一路被押進了魏軍大營,見到黎盛後,他道出了來意:織田信虎願意讓出公州城,希望魏軍先後撤三十裡,好讓他有時間整頓軍隊出城投降,同時他明確表示希望黎盛親自來納降,好讓他見識見識魏軍主帥的英姿。
見到倭軍居然現學現賣玩起了這套,黎盛連連點頭:好,就這麼乾,明天我就撤軍!
這話一聽就是糊弄鬼的,畢竟織田信虎才上了個惡當,他黎盛又不蠢,怎麼可能讓織田信虎真把時間拖下去,讓其他地方的倭軍趕過來?黎盛沒有讓人砍了那個送信的倭人,而是放他歸去,仗打到這個份兒上,其實雙方都清楚,這種虛情假意的把戲也就隻能拿出來逗對方笑一笑,明天撤兵?明天攻城還差不多。
得到了回信的織田信虎果然沒有信黎盛的說法,他瞪著已經有黑眼圈的雙眼再度爬上城牆,看著魏軍大營,做了一個決定。
入夜時分,西門又開了。
沒錯,不知道到底是一根筋的性子犯了,還是織田信虎料定昨夜魏軍大舉巡營今夜必定要好好休息,反正他又派了三千倭人出城夜襲劫營,而結果好像是昨夜的重演,反正當織田信虎在城牆上眼睛都望穿了時,等到的隻有攆著那些倭人屁股殺過來的魏軍。
圍城進入了第三天。
難得睡了一會兒的織田信虎和他麾下的倭將們開了一場軍事會議,那些倭將們都委婉地表達了一個意思:您就彆夜襲了,我們真不想去。
而織田信虎卻毫不氣餒:今天不行,那就明天;明天不行,那就後天,魏軍半夜巡營,白天肯定要睡覺,如此一來攻城的事情自然就耽擱下來了,而且若是有一天我們突然白天進攻
此時有人很想說一句:你當然不怕,出城的又不是你,兩天夜襲,兩天被魏軍堵個正著,差點沒能逃回城,現在誰還敢去?
然而織田信虎很明顯不打算和他們商量,他再次定下了今夜夜襲的事情,準備一直這麼跟魏軍耗下去,耗到他們撤兵為止!
然而他已經沒有機會了。
因為在這一夜的夜襲過後,在倭人依舊丟下了些屍體狼狽逃回城後,黎盛召開了他兵臨城下的第一場,也是唯一一場軍議。
沒有任何廢話,他直接定下了早已計劃好的進攻時間明天,並且還附帶一句話:
“明日攻城,全軍務必全力進攻,如有畏縮不前者,立斬不饒!同時不準割敵首級,違者嚴懲!”
這話一出當即就有引起一陣嘩然。
在這個年頭,評定軍功的標準,就是人頭,畢竟上了戰場打完仗,某個小卒說他砍死了一百個人,難道還真給他算殺敵一百的軍功?人頭就是核實軍功的唯一憑證,所以在這年頭但凡打仗人頭都是搶手貨,甚至於戰事還沒完,都有同袍為了搶奪軍功大打出手,有時候搶得厲害,衝鋒的人都沒了,大家一起搶人頭。
黎盛很清楚,眼下魏軍兵力還不如守軍,再加上是攻城,所以明天的戰鬥必然十分激烈,如果大家都去搶軍功,那還得了?還打個屁的仗。
可是他也清楚,這命令一旦發下去必然會引起軍中的怨言,如今的魏軍大多是江南人,少數是抽調的荊湖軍隊,大家辛辛苦苦千裡跋涉跑來高麗打仗,除了精忠報國以外,總還是要養家的,不讓割人頭拿軍功,誰願意往上頂?
所以黎盛後麵又跟了一句:“明日攻城,破城後大賞全軍,將士俱有賞賜;先登者,賞銀五千兩!”
五千兩!
這是個什麼概念?在此時的大魏,一兩白銀可以買三石米,也就是後世的四百多斤,如果換算成後世的錢那就是大概四百萬。
連將領們的眼睛都放出了綠光,可想而知底下的士卒聽到這消息會多麼瘋狂由此可見黎盛這一次是真下了血本,但考慮到如今是在替高麗解圍,當初的求援國書上寫得清清楚楚軍費都是由高麗出,反正錢又不是黎盛掏,他這麼大方似乎也可以理解了。
“與此同時,我軍的主攻方向,已經定了,”黎盛看著那些躍躍欲試恨不得提刀子砍幾個倭人爭那五千兩銀子的將領,厲聲道,“南城、西城俱為佯攻,明日務必全力進攻北城!”
此時三天前魏軍進攻南城的原因終於浮出水麵。
公州城是座大城,倭軍的兵力填進去,也填不滿,所以四麵城牆,魏軍要選擇主攻方向,而倭軍也必然要選擇全力防守的一麵。
魏軍紮營在公州城西麵,直麵西城門,所以西城門當然是兵力最多的一麵,而東麵魏軍並無兵力,所以織田信虎隻在那兒布置了少數兵力其中甚至還有投降給倭軍帶路的高麗人,也就是所謂的“新軍”,這兩麵城牆不可能成為魏軍主要攻打的地方,那麼剩下南北兩麵城牆,就必然要有取舍。
也許織田信虎想到了三天前那一戰,雖然不明白為什麼魏軍會選擇南門,但為將者的本能讓他把剩下的大部分兵力調到了南麵。
而黎盛此時說,魏軍的主攻方向是北門。
突然有將領開口:“南城西城是佯攻,全力進攻北城,那東城呢?”
黎盛微微一笑:“東城不用攻!”
他負手看著沙盤,說道:“兵法有雲,圍師必闕!你們要清楚倭寇是什麼,他們是一幫強盜!他們跨過海來是為了搶錢,搶糧,搶土地!這裡不是他們生存的地方,所以必然不願意死在這裡,如果本帥將城池圍死,那麼倭軍必然死戰,而若是本將刻意給他們留下一條順著東門跑到我軍占領區域之外的路,他們就一定不會在城破後選擇玩命!”
眾將歎服,紛紛領命。
大帳裡安靜下來,一直默默旁觀的趙裕輕歎一聲,說道:“之前說你不懂攻城,是我錯了。”
“哦?”
“要讓敵軍絕望,必先給其希望,此所謂圍師必闕;要攻破城池,最好的攻擊點,不是最弱的位置,而是對方想象不到的地方能將這兩點運用自如,無人能說你不擅攻城。”
“隻是讀兵法的感悟罷了。”
“那這三天把倭軍當猴子耍的手段呢,也是讀兵法讀出來的?”趙裕笑道,“我算是知道王爺為什麼會那麼欣賞你了你雖然不是為了贏可以不擇手段,但你帶兵的風格實在太天馬行空,起碼我就不覺得,這年頭還有人能把打仗玩這麼花,我是真的很想看看,那位織田信虎連著三天夜襲都被你猜中後,損兵折將的表情尤其是大霧天你都不攻城,隻讓他們提心吊膽地守城巡邏折損士氣,你簡直太壞了。”
“那是因為我知道我麵對的是怎樣一批敵人,”黎盛的眸子裡燃燒著仇恨與厭惡的火,“我見過倭寇的刀刃上淌著嬰孩的凝乳,用腳碾碎過孕婦隆起的肚腹,他們用漁網勒緊俘虜的皮肉剜成血燈籠,將哭嚎的老嫗綁在桅杆上當作箭靶,活剖的腸肚鋪滿曬鹽場引來成群的野鳥,那些畜生會把嬰兒挑在槍尖繞著燃燒的村落狂奔,用燒紅的鐵釺在人背上烙出字,我見過他們笑著把整村人趕進祠堂潑油點火,見過被淩辱的婦人吊死在祠堂梁木時赤裸的腳踝還係著銅鈴,見過焦土裡半融的銀鎖黏著孩童蜷縮的骨頭,所以我才會這麼不擇手段,才會為了贏不顧一切,我甚至不在意自己的名聲,也不在意史書會怎麼寫我,我隻有比他們更狠,更陰險,才能保住江南的盛世。”
“我隻要一點。”
他說:“我要他們死絕。”
趙裕沉默許久,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沒有再說什麼。
大魏定遠元年五月十一,魏軍整隊出營。
騎著馬的黎盛一如既往地身居全軍之前,他看著這些自己親手訓練出來的士卒,看著他們或因為賞銀或因為仇恨而燃燒起來的眼眸,還有那些等待著軍令的將領,知道大魏揮師入高麗,迎來了最關鍵的一戰。
攻下公州城,開京之圍立解,倭軍大勢已去,隻能盤踞剩下兩道被擠壓生存空間;攻不下公州城,則魏軍隻能退守錦江,眼睜睜看著定州被破,高麗滅國,這次出兵血本無歸。
來吧,爾虞我詐的欺騙與試探都過去了,接下來,用刀子說話!
拂曉時分,魏軍開始了進攻。
此時的織田信虎還在夢鄉之中,這幾天他睡得很不好,閉上眼總是能想起來那些追著自己從錦江跑到公州城的魏國騎兵,他一生從未有過敗績,也沒有過這麼狼狽的時刻,自然印象深刻,然而更讓他難以釋懷的,還是在於堂堂大魏主帥居然一點誠信都不講的怨念。
沒來由地讓他想起一個詞。
“禮崩樂壞啊”織田信虎歎息著起身,準備披上鎧甲,再去巡視一遍城牆,他對自己以夜襲拖延時間的計劃很有信心,但莫名的也有股不安,偏偏又找不出這份不安來自於哪兒,也就隻好靠親臨城牆來讓自己安心了。
然而還沒等他從那曾屬於高麗貴族的柔軟床榻上爬起來,一道屁股著火般的聲音就在外麵響了起來:“大帥,不好了!魏軍攻城了!”
織田信虎聞言大驚,還有一絲不敢置信,昨夜才夜襲過,魏軍難道都不睡覺的嗎?這一大清早就跑來攻城?
他匆匆披上鎧甲出門:“魏軍攻城的方向是?”
“西、北、南均有魏軍!”士卒答道,“但南麵的魏軍聲勢要大一些!”
織田信虎放下了心,果然如此,雖然不知道魏軍為什麼對南城如此執著,但將主力兵力放在南麵還真是對了。
他快步趕向城牆,又問道:“魏軍用上火器了嗎?”
任何一個有遠見的將領,無論是哪一國,都能預見到火器的出現對於戰爭來說是怎樣的一種衝擊,甚至會直接改變戰爭的現狀,在無數魏國私掠船到達倭國之前,倭人就試圖調查魏軍的火器具體情況,然而由於諸侯並起信息不暢,到最後也沒仿製出來,好在後麵私掠船多了,七繞八繞,才從魏人手裡搞到了一些。
織田信虎曾經拿到過一把,知道成批量列裝火槍的步卒對於戰場來說意味著什麼,他對魏軍的畏懼大概來自於此,除了海軍,還有火器,所以他很擔心今天魏軍攻城時攜帶了大量火器而來火槍也就算了,要是有那種被魏人架在船上的火炮,那還得了?
好在士卒立刻回答了他,魏軍雖有火器,但並不算多,而且也沒看見大炮,織田信虎這才稍稍放心,他趕到城牆上,一眼就看到了正在靠近並準備攀附城牆的魏軍,見這位主帥到了前線,許多倭人都士氣大振,人的名樹的影,織田信虎之前雖然在錦江畔輸了一場,可在倭國還是戰無不勝的象征,有他在,倭人們總還是能提起心氣繼續守下去的。
“果然是南城!”織田信虎精神一振,他掃了掃城下的魏軍,便斷定這是魏軍主力,雖然還不知道魏軍為什麼死盯著南城不放,但他也不認為魏軍能把這裡啃下來。
已經到了辰時,隨著魏軍正式靠近城牆,後方的鼓聲也越來越響,這意味著攻城戰最為慘烈的先登階段已經開始,許多倭人都在朝下放箭或者丟石頭,個彆眼神好的,已經能看到下方的魏軍士卒們正順著雲梯眼冒金光地往上爬這也能理解,畢竟爬上城牆開辟陣地就能拿五千兩銀子,換算成官員們的俸祿都得不吃不喝乾幾十年,誰還怕死?但凡能爬上去,兩三代都不用再為錢犯愁了!
然而事實證明想拿這筆錢也不容易,其他兩麵城牆不好說,南城這裡簡直變成了人間地獄,不知道多少魏人在攀爬雲梯的過程中中箭,或者被石頭砸落下去,隻能發出一聲短促的慘叫,一條人命就消失在了世上;而城門處的衝車撞木也在撼動公州城的城門,掩護他們的士卒借著各種盾牌或者樓車作為掩體,用火槍和弓箭朝城上還擊。
戰爭一開始便進入到了迅速消耗人命的階段,比起南城,其他兩麵城牆的攻擊力度明顯要小很多,而隨著時間推移,戰況也讓織田信虎逐漸放下了心,他不怕和魏軍耗人命,因為倭軍的兵力優勢始終擺在這裡,隻要魏軍不拿出什麼稀奇古怪的手段或者城牆出現什麼弱點,這種最為慘烈的相持才是他理想中的情況。
甚至於站在城牆上指揮著戰場的他還因此生出些明悟來:也許自己之前對於魏軍的畏懼實在太過,才影響到了自己的判斷,有火器和海軍的魏軍真的不可戰勝麼?倒也未必,如果當初自己在錦江防線被破後沒有逃而是選擇死守論山城的話
不,就根本不應該因為畏懼而想要和談,由此上了魏軍那位主帥的惡當!
痛定思痛的織田信虎這次打定主意要用實力說話了,如此熟悉的血腥味,如此嘈雜的喊殺聲,這才是他熟悉的戰場,他甚至感覺自己看到了魏軍的停滯不前,看到了他們的鳴金收兵,看到了即將集結的更多倭軍,以及即將被吞下的半個高麗!
然而與這裡對應的另一麵城牆上,負責防守北城的倭人士卒射完一箭,揉了揉眼睛,看著比那些湧上來的魏軍更遠的地方,一些魏人以兩人為一組,在原地架設一種一丈來長、十分奇怪的東西。
“那是什麼?”他捅了捅身邊的人,卻沒得到回答。
回應他的是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