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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巡視完部分魏軍占領區域的顧懷帶著親衛趕到析津,不,應該是北平城下時,城內的戰火已經徹底熄滅了下來。
根據戰後的統計,城內的三萬遼軍,從北城門棄城而逃最後被騎兵追上的竟有過萬之多,剩下的兩萬在一夜廝殺後死傷過半,餘者皆降,而打散了這幽燕之地遼國僅存的兵力後,戰線繼續往北推進的過程也終於可以得以進行,按照顧懷一開始的軍令,這次推進起碼要北到檀州、西至昌平、東臨景州才會結束。
因為這三個地方,恰是環繞北平的各段長城上最關鍵的三個點,附近均有易守難攻的關隘,打下這幾個地方,就意味著幽燕之地徹底處在了大魏的控製之下,這些收複的土地可以重新納入大魏的國境。
光從地域上看,這次魏軍收複的失地,已經堪比三分之一個北境,但實際上,收複這片土地的意義,遠不是獲得多少能耕種的土地、多少能住人的城池所能表述的。
策馬而入北平城門的顧懷看向那些護衛著他的將士們,心想或許現在這些身上還帶著血的人們不會知道,他們會在曆史上留下怎樣厚重的一筆。
多少年了?自從石敬瑭為了自己的榮華富貴,把燕雲十六州割讓給了建國之前的契丹,已經有多少年,這裡沒有立起漢人的旗幟?
已經很難描述這到底是多麼無恥而又卑劣的行為,自從燕雲十六州劃入遼國境內,從此中原王朝在與遊牧民族的軍事鬥爭中會一直處於被動防守的境地,中原向來以步卒為主,遊牧民族以騎兵見長,割讓十六州之後,中原步卒們就要在北境千裡平原上直接麵對騎兵的衝擊。
從某種程度上說,整個大魏的衰頹氣就源自於此,為什麼當初所有魏人都不看好與遼國的戰爭?為什麼上到天子下到百姓都悲觀地認為北境早晚會淪陷?為什麼河北邊境隻能任由遼國跑馬,縫縫補補卻被遼國一朝南侵到了京城腳下?
因為大魏的步卒不得不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去抵抗遼國的侵略,如果沒有這兩年的戰爭,大魏遲早會在這個過程中崩潰。
而現在。
打下北平,戰線重新推到長城,中原政權失去百餘年的幽燕地區終於收複了,盛唐之後,經曆長達數百年的戰亂,中原王朝終於真正且完全地掌握了這片土地的統治,可以預想到的是,以後的這片土地上,農民安心耕作,商賈來回奔波,北境的政策蔓延過來,先進的生產力會不斷地向前發展。
從此以後,大魏真正有了國門!
這是不朽的曆史功績,而它是由顧懷和無數的將士一起完成的。
顧懷看向匆匆趕來迎接的李易,他突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一番對話,那還是在蘇南的時候,他和李易一起站在被白蓮教圍困的城頭,看向城外的軍營。
“你最好想想該說點什麼合適,畢竟以後是要上史書的,”顧懷笑道,“這一戰打得實在很漂亮,沒有損兵折將,所以也就不用怎麼休整,短時間內你怕是沒時間休息,還得繼續帶著兵往北打。”
李易站直拱手:“遵命!”
領完軍令,他上前在隨同將領豔羨的目光中,主動牽起了踏雪的韁繩,替自家王爺牽馬,慢慢行走在北平戰火後很是瘡痍的街道上。
“悲哀的是,這兩年看過太多遼人禍害過的城池,一開始還會感歎哀傷一下,可現在也習慣了,”顧懷說,“好在這座城池的底子還在,稍加修繕城牆,拓寬護城河,早晚會恢複成繁華富庶的模樣。”
“是,末將已經命人尋找城中匠人留存的造作筆記,因為城中遼軍內亂的原因,倉儲得以保全,其中就有一間放置了維護城牆城門的工具,隻要等到善後完畢,便能開始修繕了。”
“城中漢人有多少?”
李易遲疑了一下:“不多,遼軍退守內城後,大肆殺戮...”
“遼人平民呢?”
“根據城中官府搜出的冊子,應該有一萬五千餘戶,接近九萬人,如今已經集中到了南城嚴加看管。”
“真多啊,”顧懷歎道,“全部遷到其他地方,這座城池隻會留給漢人。”
“是。”
顧懷又說道:“按道理來說,城中府庫沒有被波及,除了一部分留作他用,其他的應該用來大賞全軍,但捷報才剛剛送往後方,短時間內封賞的旨意不會下來,所以要壓一段時日,你要讓將領看好手底下的兵,不要因為暫時沒有賞賜,就無視軍紀趁機劫掠。
等到你把長城以內打下來,那才是該在北平按軍功賞賜的時候,我這次還有個想法,大魏的軍職承襲自前朝,有些亂了,這仗打完,也許可以從北境開始,逐步改製,而且這北伐的第一戰,也該給將士們授勳。”
李易自然知道自古以來打仗後封賞也是極重要的一環,一旦大意便會影響軍心士氣,所以立刻點了點頭:“末將明白。”
“對了,你送來的軍報上,說那位遼國南京道的節度使想要見我?為什麼?”
“問不出來理由,所以末將也不清楚,”李易皺眉,“不過看他的模樣...應該不止是敗軍之將想要出言不遜,似乎彆有隱情?”
顧懷沉吟片刻,點了點頭:“那就帶他過來吧。”
......
已經醉生夢死很多天的司徒鄢被兩名魏軍士卒押住肩膀,走上了北平的城牆。
他身上那襲節度使的官服有些臟亂,發髻也散了,幾縷亂發垂在臉側,映得一向注重儀表的他有些落魄。
自從那一日被奪權,這些天他再也沒有關心過城內的防務,隻要一閉上眼,那些死在城外的遼人難民就會湧進他的腦海,輕聲問著他。
為什麼不打開城門?
為什麼明知守不住,卻為了那點可笑的氣節,放任那麼多遼國的子民死在城外?
司徒鄢答不出來,但正是因為不知道怎麼回答,所以才會痛苦得無以複加,在被那幾位將領關進府邸的那一刻,或許他也由衷地鬆了口氣,一壺一壺的烈酒灌下去,就好像能麻痹自己什麼都不去想一樣。
看來他的確高看了自己,小看了戰爭,那種殘酷和絕望是真的能將他一下子擊倒,而也讓他越發好奇,為什麼那位魏國的藩王也曾是個讀書人,卻能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城破的時候他短暫地清醒了過來,整理了自己的儀容,坐在院子裡,等待著上門的魏軍士卒,雖然因為身份沒有被一刀梟首,但被關押的這兩天也不怎麼好受,不過當他走上城牆看到那襲站在遠處負手看著遠處的道服身影時,他又覺得自己那一夜沒有乾脆利落地自刎是值得的。
“聽說你想見孤,”顧懷轉過身,“為什麼?”
司徒鄢沒有說話,隻是沉默認真地看著他。
比自己還要年輕一些,麵相很俊朗,或者說對於一位殺伐果斷的藩王來說,這份麵相也太過俊朗以至於減少了很多殺氣;沒有過多的裝飾,頭上玉簪定了發髻,腰間懸著一塊玉飾,簡簡單單的一襲玄色道服,倒像是會在那些柳暗花明之處遇見的世外之人。
一旁會遼語的親衛翻譯著顧懷的話,司徒鄢輕輕搖了搖頭:“我懂漢話。”
他抬起頭,認真地看著顧懷的臉:“我一直很想見你。”
“可孤和你沒有交集。”
“曾經有過,在魏國京城的時候,”司徒鄢說,“我在遼人使團裡,給你遞去過拜帖。”
他強調了一遍:“我叫司徒鄢。”
顧懷回憶片刻,搖了搖頭:“忘了。”
這簡單的兩個字卻彷佛晴天霹靂,讓司徒鄢整個人都茫然起來,他站在城牆上感受著撲麵而來的烈風,恍惚間隻感覺一切都變得可笑起來,想著原來自己當初的那些念頭、說法原來都是這麼自欺欺人麼?
他根本沒有記得過自己。
啊,看呐!這是多諷刺的事情!自己一廂情願以為這是宿命,這是氣運之爭,遼國最出色的才子遇見了同一時代下的天頂圓月,憧憬向往,拚命地想要證明自己能再靠近一點點,可那抹冷色的月光卻從不曾照耀在自己的身上,原來他根本就不記得!
他不知道有這麼一個遼人讀著明月集,手抄著書貼時的讚歎沉淪,他不知道有一個書生為了證明自己沒有落下而選擇成為一個酷吏,他不知道當初曾遺憾未見的自己成為了南京道節度使,以為能上演一場宿命中的對壘,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從那十七萬遼人兵敗之後就一直在等待的此刻,等待著在他麵前說出那一句我不如你!
這世上還有什麼比這更讓人忍不住笑出來的事情麼?
司徒鄢慢慢彎下腰,控製不住地嘲笑起自己,他的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大,直到笑得麵紅耳赤喘不上氣,笑得一旁的親衛警惕地按住了刀柄。
“原來我一直在井中撈月,”他直起腰,喘著氣說,“但這才對,這才對!你就該是那高高在上的明月,而我,我隻是地上的塵埃罷了。”
站在顧懷的角度來說,司徒鄢從走上城牆後的這一係列表現未免也太過莫名其妙了點,在他這兩年的所有對手裡,沒有人像司徒鄢這麼純粹,也沒有人像司徒鄢這麼執著,他自然不知道眼前這個人曾經在那麼多個夜裡為了一個遠在千裡之外素昧平生的人輾轉反側,甚至影響了他種種改變人生走向的決定。
腦補出來的癡迷害死人啊...但仔細想想如果顧懷能聽到事情的始末,估計也就能多少了解司徒鄢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了其實就跟後世的追星差不多。
但司徒鄢沒有說。
他隻是像釋然了一樣,再度平靜下來,恢複了他應該有的遼國南京道節度使的尊嚴。
“見一麵就夠了,”他說,“聽了關於你的那麼多故事,能親自走進這個故事裡,也算是給我自己劃上了一個完美的句點,幸運的是很多事情我並沒有說給彆人聽,也沒有記下來,所以不至於在這個故事裡扮演讓人輕笑出聲的角色,那麼,請給我一個和身份相當的結局吧。”
顧懷沉默片刻:“孤以為你會想活下來,所以才想要見孤一麵。”
“活著見證故事的結局固然不錯,但我已經沒有那樣的勇氣了,”司徒鄢說,“因為你未來的故事肯定還會很長,而遼國生我養我,我不應該在這個時候選擇逃避,我讀過很多你的詩詞,臨摹過很多你的書貼,但以前一直感覺隔著些什麼,直到那一天親眼看到戰場有多殘酷,我才意識到,原來你走過的那些路,我學不來。”
他點頭致意,轉身離開,在即將走過城牆轉角的時候,他頓了頓,回過頭,最後看了那道身影一眼。
然後慨然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