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蕭弘當著全軍的麵被吊起來抽。”
“起碼保住了命。”
“這麼一想王爺說的的確是對的,蕭弘打下雄縣才是凶多吉少,如果沒能打下來,反而說明前些日子的僵持不是做戲,那位遼國的主帥也不敢陣前斬將動搖軍心,隻能抽一頓鞭子了事。”
“不過蕭弘好像又被貶去督管糧草了。”
“啊這”
遂城的帥堂議事結束後,幾個幕僚一邊閒聊一邊往外走,在聊到雄縣攻防暫時結束後事情出現的變化時,幾人的神色都有些微妙,實在是蕭弘也太慘了點。
稍微代入一下他的處境,就能多少想象到蕭弘此時的心態,原本一年來夾在魏遼之間的日子就夠難過了,如今幾乎是被兩邊同時拋棄,當著全軍的麵挨了頓鞭子不說,還一下子從風光無比的右路軍主將變成督管糧草的軍需官,遼軍上下人人把他當笑話看,魏國這邊也擺出一副拿了好處翻臉不認人的模樣,也不知道躺在大帳裡養傷的蕭弘有沒有恨恨地罵娘。
應該是有的。
而在安靜下來的帥堂內,顧懷站在那副形勢圖前,看著遼人右路軍撤過白溝河後彙合中軍所安置的大營,微微皺了皺眉頭。
蕭弘的事,那些俘虜的遼國將領的事,說到底都隻是一步又一步的閒棋,無非是在戰爭進行之餘,進行的一些布置,而更讓顧懷在意的是,眼下遼人擺出來的這個陣勢,在攻打長城無果,又啃不下雄縣後,遼國剩下的近十萬大軍在白溝河北岸安營紮寨,沒有急著渡河繼續進攻,看上去就像是在邀請魏軍在白溝河畔來一場決戰一樣。
可魏人隻要不傻,就肯定會繼續依托邊境防線進行防守,怎麼可能主動開拔大軍和遼人在野外決戰?除非
“除非那位遼人主將在用這種方式告訴自己,如果不應戰,那麼遼人就不會再犯之前的錯了,而是會合兵一處,死攻長城或者雄縣。”
顧懷默默想道。
長城和雄縣之所以能守下來,說到底不過是因為遼人分了左路右路以及中軍三路兵馬,這既是因為遼人本能地看不起魏人,也是因為遼人這次的兵馬實在太足,假如一開始遼人集結十七萬兵馬攻長城或者雄縣,這其中任何一處都守不下來,顧懷也是開戰之前就做好了防線上起碼要丟三四個點的準備,但沒想到戰事的開始階段會進行得這麼順利。
但遼人這番動作分明代表那位主帥已經做出了調整,如果魏軍不回應這決戰的邀請,那麼過十萬的遼軍又會繼續壓上來,給已經岌岌可危的雄縣或者長城再來一記狠的到時候能不能守住就不好說了,起碼陳平送過來的戰報上,雄縣的戰損已經高到了一種很可怕的地步,連修的甕城都已經接近支離破碎。
顧懷莫名想起了當初河間的一戰,那時候的自己也是這麼邀請耶律洪在黃河河畔來一場決定北境命運的決戰,而耶律洪有身為主帥的驕傲,所以他乾脆利落地應了戰,然後在黃河邊上一敗塗地。
實在是風水輪流轉,沒想到有一天自己也會麵臨同樣的選擇是不管不顧對方遞來的眼色,繼續構築防線死守,賭一把長城或者雄縣能繼續扛過去幾波遼人合軍後的攻勢,還是乾脆利落地集結兵力,在白溝河畔為這場集中了過二十萬大軍的戰爭劃上?
沒有將領能拒絕這種一戰將對方主力打崩的機會,那位遼國主帥清楚贏下這一場魏國邊境將再無防守兵力,而顧懷也清楚一旦他能將遼國剩下的十餘萬兵力打崩,整個遼國南京道便是唾手可及之物。
這是戰爭中雙方主帥不可言說的默契,也是冷兵器時代主戰場的勝負會決定一切的必然結果。
不得不說那位遼國主帥的調整真的很快,在左路右路接連碰壁之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不再放權給手底下的將領,而是集中兵力安營紮寨,然後拋給顧懷一個幾乎無法拒絕的選擇這一場仗戰爭遼國拖不拖得起不好說,但魏國是一定不會希望拖個一年半載的,北境的供養終究有限,對外戰爭是解決問題的手段,但也有可能發展成拖垮北境的最後一根稻草。
那麼,該應戰嗎?
沒有人能在這件事上給顧懷什麼建議,也沒有人能替顧懷做出決定,北境的千裡國土,億萬百姓,都係於他接下來的選擇上,而在結果揭曉之前,也沒有人知道到底哪一個選擇才是對的。
“傳孤軍令。”
顧懷輕輕舒了口氣,做出了決定:
“即刻令李易統領長城一萬五千守軍、兩萬騎兵,李正然、武安才帶其本部兵力趕赴雄縣,彙合雄縣兩萬守軍,於白溝河南岸紮營,孤將親赴前線,統領全軍,與遼軍決戰!”
一戰定天下的時候,到了!
三日後,五月初五,端陽節。
端陽節源於自然天象崇拜,由上古時代祭龍演變而來,民間傳說端午節尚有紀念伍子胥、孝女曹娥、介子推、廉吏陳臨、越王勾踐的說法,但最廣為流傳是紀念屈原,而且端陽節並不是隻有魏人才將其視為節日,在漢化程度越來越高的遼國,五月初五也是一年中越來越重要的官民同樂的日子。
不過這一日,不管是魏人還是遼人,都沒有絲毫慶祝節日的欲望,因為自從昨日魏軍在南岸紮營,和遼國大軍隔河相望之後,空氣中肅殺的氣氛就越來越重,兩岸炊煙不斷,儼然是在喂飽士卒的同時製備乾糧,分明是做好了長期對峙或者接連死戰的準備。
唯一一點不同的,便是顧懷要求南岸大營必須讓士卒飲用涼開水以避瘟疫,須知這種數萬人集聚的大營,一旦一人染病,瘟疫便會迅速傳播開來,防火引水之類的自有將領懂得去做,但不準士卒喝生水這一點隻能顧懷親自下令來當這個惡人了,不然士卒們多半不會遵守,而軍中確實也頗有怨言實在是因為燒製開水等待冷卻的這個時間有些長,大營內的炊煙幾乎就沒有斷過,連累周圍的樹林都被砍伐一空,在很多士卒看來頗有些多此一舉的嫌疑。
但所有人都有所共識的是,接下來即將爆發的就是真正的大戰了,南岸大營內集結了超過七萬的魏軍,而對岸大營內的遼人隻會多不會少,雙方加起來接近二十萬兵馬,就分布在白溝河的兩岸,每一日清晨,雙方都極有默契地隔河列陣,朝陽升起的時候,斷橋附近已是刀槍林立、甲衣耀眼,放眼望去密密麻麻的軍陣幾乎覆蓋了整個河岸的灘塗。
而最讓人震撼的,便是雙方不同顏色的軍服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黑一紅的巨大海洋,北境自從顧懷就任後軍服便獨尚黑色,而遼人軍服大多為赤色,雙方連各路旗幟都是對比鮮明,若是身處高空略微一掃,便能想象到當這涇渭分明的兩色海洋彼此融彙,那該是怎樣一副讓人瞠目結舌的震撼場景。
暫時還沒有哪一方發起主動的進攻,但大營外圍的試探交戰已經陸陸續續爆發了幾十場,其中以斥候的轉戰廝殺最為血腥悍勇,而斷橋上也有雙方嗓門最大的士卒在彼此叫罵,這倒是魏遼之間不常見的戰前曲目,在這種略有克製但都彼此清楚大戰爆發隻是時間問題的前提下,膽大的人自然覺得氣勢雄壯,準備再此戰建功立業;而膽小的人則是已經雙腿打顫,不敢想象千軍萬馬渡河交戰的那一刻會是怎樣的情形。
雙方的主帥也已經親赴前線,南岸中軍大帳中大魏靖北王的旌旗、儀仗就那麼明晃晃地架了起來,而北岸主帥蕭平的大旗也屹立在河畔,雙方帳下各路將領也是人才濟濟,前線幾乎所有將領都彙聚在了帥帳之下,可以說自大魏大遼各自建國以來,怕是沒有哪一場仗有這種堂堂正正擺開架勢,正麵決戰以定國運的氣勢。
魏人見識到了遼人十餘萬大軍的雄壯,而遼人也看清了魏人的改變,從雙方大軍各自紮營的那一刻起,所有人都意識到這一戰無可避免而一開始所設想的,魏遼在國境線上僵持廝殺個一年半載的場景已經不會再出現,遼國不敢再承受分兵引發的波折,魏國不想耗光北境的底蘊,雙方主帥既然都決定了要這樣一戰定勝負,那麼在某一個時間點,最為慘烈的廝殺就要在這條白溝河畔上演。
大營立下後的僵持又持續了三天。
三天時間中,顧懷每一天都會引眾直接來到大營正前方的白溝河畔,遙遙觀察對麵局勢,而在他對麵,提前紮下大營在陣地布置上有所領先的小山也帶著麾下將領,舉著遼國南征主帥及遼國鎮西域將軍的大旗來到士卒堆建的土山上,居高臨下,與顧懷遙遙相對。
白溝河波瀾不驚,最窄處也有千餘步,可供行軍的大橋隻有兩座,一座就在兩軍大營前已被斷掉,還有一座在下遊,離雙方大營大概二十裡,那裡也是雙方斥候廝殺最為慘烈的地方,但魏遼都默契地沒有派出大軍去搶奪占領以免提前爆發正麵戰爭,隻把其當做戰事起時的伏筆畢竟雙方都是有騎兵的,在戰場外圍留下些通道是雙方都心照不宣的事情。
南北兩岸大營延綿近乎十裡,但中軍對峙之處卻很近,這倒不是雙方都想在開戰後中軍對中軍正麵對撞,而是因為這裡是白溝河最容易強行渡河的地方,換句話說,也是最容易改變戰場形勢的地方。
“就是那裡了!”一片肅穆緊張之中,位置高一點的蕭山倒是輕笑起來,揚了揚手裡的馬鞭,對著周圍的將領說道:“傘蓋儀仗俱全,所騎白馬頗為耀眼,想必那位坐鎮魏國北境的王爺,就是此人無誤。”
“好生囂張!”
有將領陰惻惻開口:“兩軍對陣,還敢擺這樣的派頭,也不怕開戰後便被我大遼精騎衝到眼前?隻怕這位魏人的王爺也是不懂什麼軍事的!”
“不懂軍事?”蕭山笑著搖搖頭,“戰前輕慢敵軍主帥不是什麼壞事,但過度看輕,就是犯蠢了,能把以前如同牛羊的魏人變成今日這種模樣,能讓我大遼在這裡屢屢受挫,他怎麼會不通軍事?他隻是知道兵力不如我,指揮不如我,勝算不如我,所以才大搖大擺地告訴所有人,他一個堂堂藩王都親赴前線,與士卒同生共死,以此增加些勝機而已。”
“耶律大將軍就是死在他手裡,”也有將領附和道,“還是不要將其當成什麼廢物王爺為好。”
一言提醒,許多人都想起南岸那位的過往戰績,魏國京城城牆下那一戰,真定一戰,河間一戰尤其是黃河邊上,數萬遼人被逼得跳下黃河,耶律大將軍自刎赴死,不細想還好,一細想起來,實在是讓許多遼國將領咬起了牙。
血債累累!
若能擒獲,必然千刀萬剮方能解心頭之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