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上去!快給本將軍頂上去!”
“將軍!士卒們實在頂不住了,歇一歇吧!已經有人寧願挨軍法也不去攻城了,咱們是不是把外圍的堡壘全拔掉再”
“閉嘴!”白溝河畔,蕭弘紅著眼睛,看著眼前跪在地上請求暫緩攻勢的將領,狠狠地一鞭子抽過去:“軍令要本將軍三天打下雄縣,已經過了兩天!今日再爬不上雄縣的城頭,我要你們的命!”
挨了劈頭蓋臉一頓鞭子的將領狼狽不堪,他還想說點什麼,但對上蕭弘那雙已經徹底陷入瘋狂滿是血絲的眼睛,最後還是狠狠一頓首,回頭再次催著因為連著兩天攻城死傷慘重的士卒們再次發起了對城牆的衝擊。
這片戰場終於在這兩天內迎來了最為血肉橫飛的階段。
如今在雄縣城牆下進攻的遼國右路軍,大概有五萬人,而城內的魏國守軍隻有堪堪兩萬,之所以這麼多天都沒有打下來,還是因為魏國這一年來實在把邊境防線修得固若金湯,長城也就罷了,眼前這座雄縣既不是大城,也不依托奇險,過了白溝河就是一片平原,按道理來說應該再好打不過才對。
但偏偏此地主將陳平也不是什麼平庸的守將,在意識到防線不可能推過白溝河,大概率國戰開始後雄縣會成為防線上最薄弱的點後,陳平做了三件事。
第一件是在周圍修建了許多堡壘,遼軍要麼花時間一點點把那些堡壘拔掉,要麼直攻雄縣然後被各種遊擊騷擾搞得痛不欲生。
第二件是在白溝河上布置了水軍,雖然比起南方水軍來說還是太過寒磣了點,但至少比不識水性不會操船所以壓根沒辦法發展水軍的遼軍好上太多,尤其是當那些沿河而下架著大炮的船隻能每每神不知鬼不覺地繞到攻城的遼人身後開轟,之前的這些天裡遼軍每次撤退都得挨幾記狠的。
而第三件事,就是陳平壓根沒有擴建城池的想法,他直接修了甕城。
雄縣城小也有城小的好處,那就是隻有兩扇城門,所謂甕城,便是從薄弱的城門處將城牆往外延伸,修建出城牆套城牆、城門套城門的連環險關,遼軍要麼老老實實爬城牆,要麼在攻破一道城門後進入一片四四方方的區域被前後左右四個方向城牆上的守軍用弓箭火槍猛射,而最要命的是他們還得一邊挨射一邊繼續攻打第二道城牆,難度不比肉身爬城牆低上半分。
事實證明這一年來的準備都派上了用場,小小雄縣居然在五萬大軍的攻城中硬撐了這麼多天,哪怕遼軍在城牆上開辟了先登陣地,或者打破了甕城威脅到真正的城門,可都一次又一次地被打了回去。
城池的攻防永遠是人命消耗最快的階段,而最讓遼人絕望的便是左路軍幾乎全軍覆沒後,魏人已經能遊刃有餘地向雄縣增兵,以及派兵在周圍進行騷擾,除了攻城的正麵戰場,這兩天在外圍也爆發了不少激烈的戰鬥,最離譜的一次是魏人越過白溝河對遼人五萬兵馬拱衛的中軍大帳進行了一次試探性的進攻,當時還在指揮攻城的蕭弘聽說有兵力繞過陣地殺到了後方,差點一頭從戰馬上栽下去,還好中軍那邊沒有出任何問題,穩若泰山的蕭山依舊在冷冷地看著這邊,等著蕭弘在三天之內交出一個讓他滿意的戰果。
但他大概率是要失望了。
“金汁,快潑金汁!”
督戰的士卒揮刀厲喝,幾個青壯合力抬著一口大鍋,屏住呼吸奔上雄縣的城頭,硬著頭皮將大鍋傾斜,煮沸的金汁就這麼被潑下城牆,淋在借著雲梯攀附上來的遼軍士卒身上。慘叫聲和墜落聲傳了上來,可沒人有心情探出頭去看,漫天的流矢用各種角度飛上城牆,一個運氣不好,估計就要身死當場。
所謂金汁,就是煮沸了的糞湯,自古守城,這玩意兒都是必不可少的利器,也不知道當初是哪個人才發明出來的,這糞湯一經煮沸,臭味幾乎傳遍了整個城牆,青壯們臉上罩了塊布,可還是擋不住這臭味往鼻孔裡鑽,躲避箭矢時一個不小心深呼吸了一下,當場就開始乾嘔起來。
火槍的聲音在耳邊連綿地炸響,火炮每一次擊發都好像讓城牆顫抖起來,倒完了金汁,沒有刀劍的青壯繼續留在城牆上也沒什麼用了,幾個漢子一起弓著身子往城牆下退去,漫天的箭矢裡,遼人的拋石機將一塊巨石扔上城頭,就落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劇烈的震動中,飛起的石屑擦過臉頰就是一道血痕,而幾個青壯的運氣顯然還算是不錯,一個督戰的守城士卒正好被那巨石砸在身上,整個身子都成了肉糜,隻剩還握著刀的斷手露在外麵,看著叫人觸目心驚。
可是城頭上的其他人卻好像司空見慣一般,對這種慘絕人寰的情形不予理會,隻顧著用火槍射殺著城牆下方密密麻麻的遼軍士卒,一個人死了,立馬就有另一個人頂上,幾個青壯齊力將那石頭扔下城牆,那上麵還沾著剛才那督戰士卒的殘餘肢體,一個握著刀的士卒走了過來,正想讓伏地的青壯速速退下城牆,一支羽箭飛來,正中他的眉心,鋒利的箭頭穿透顱骨,插進去半尺多深,剛才還活生生的士卒一聲沒吭,仰麵往後倒去,同為一組的幾個青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心有餘悸地在震天的喊殺聲裡摸向了下城牆的石梯。
這樣的情形四麵八方都在上演,城牆上方打得火熱,城牆下麵的人也沒閒著,雄縣雖是軍鎮,但城內也是有百姓的,青壯大多被集中了起來協助守城,放眼望去,不知道多少口大鍋架了起來正煮著金汁熱油,味道夾雜在一起直衝人天靈蓋,掩體內還有無數傷兵在慘嚎,征調的郎中大夫在人群中奔走著,滿身的血汙,黑眼圈預示著他們估計已經好多天沒睡過一個好覺了。
戰爭從不允許人休息,青壯一茬又一茬地在督戰士卒的催促中抬起大鍋重新上了城牆,握刀的士卒和先登的遼人拚命廝殺,推倒雲梯便能聽見下方傳來的絕望慘叫,躲在城牆掩體夾縫中的士卒火槍不斷地瞄準一個又一個遼人,轟鳴的火炮專盯著靠近城門的衝車擂木打,每次炮彈落下便能炸開一團血肉構成的花。
活生生的人間地獄。
生命的消逝重複了不知多少次,城牆上的喊殺聲才漸漸停止下來,一陣長長的號角之後,遼人如水般退下,喊殺聲才被哭聲和喘氣聲取代,帶著親衛頂到最前方的陳平咬了咬牙,正想傳令讓人搬運屍體,回收兵備,同時整修火炮城門,因為按照之前的經驗,這次攻城之後,遼人起碼也會隔個半天再衝上來,但讓他沒想到的是,僅僅過了半個時辰,遼人的身影又出現在了城下。
站在軍陣後方的蕭弘像是個紅了眼的賭徒,他瘋狂地鞭打著一個又一個來求情、來拖延的將領,逼著他們繼續帶兵往前方的城牆填著人命,而在那近乎扭曲的麵孔下,掩藏著一絲真正的恐懼。
顧懷拒絕了他。
顧懷告訴他,想要雄縣,就得自己真刀真槍地來拿。
蕭弘一開始以為這不過是一種變相的說法,因為在他看來雄縣好像並不難打,之前那些僵持不過是因為做戲所以當他放下心開始真正的進攻然後撞了滿頭的包後,他慌了。
他意識到顧懷那句話真的就是表麵上的意思,他也意識到對麵那座城池裡的將領並不是什麼草包,要在三天之內打下雄縣,難度好像不亞於從顧懷和蕭山的凝視中尋找到一條生路。
但顧懷為什麼會拒絕他?顧懷當初都放他帶著一堆殘兵敗將逃回了遼國,為什麼到了如今卻不舍得一座雄縣?難道讓自己繼續擔任右路軍主將,對於他來說不夠重要麼?
蕭弘想不明白,但正是因為想不明白,所以才會恐懼甚至都還有一絲委屈,他心想自己做過的那些事情已經對不起大遼了,可現在魏國看起來好像也要拋棄他,他為什麼會得到這樣一個結局?
正是因為出於這種心態,所以他才會瘋狂,才會不顧一切地逼著大軍繼續進攻,嘗試在這第三天的末尾拿下雄縣的城頭,他知道大軍的士氣低落到了極點,也知道將士們對他有很大的怨言,他甚至知道就算今天真的能碰巧打下雄縣,他在這支軍隊裡的威望也完了,但為了活命,他還是做出了一樣的選擇。
他看著大軍再次壓到了雄縣的城牆下,看到了城上的火槍火炮再次開始轟鳴,看到了無數雲梯被架起,密密麻麻的遼軍士卒爬上去又被趕下來,看到了衝車衝進了甕城,卻怎麼也摸不到那近在咫尺的真正城門。
他的心一點一點沉了下去,就好像落入深淵,卻怎麼都觸不到底,隻能不斷地往下落,帶來失重和無措的空虛絕望
終於,天黑了;終於,一個人走到了他的身旁。
“大帥有令,讓你把大軍撤下來,然後去中軍大帳聽命。”
傳令的軍吏冷冷的話語似乎讓他清醒了過來,他輕輕地笑了笑,似乎接受了這樣一個結局。
他最後望了一眼雄縣,但好像沒有在看那座城池,而是看到了更遠的地方,他又回頭看了一眼北方,似乎在看那在中軍大帳冷冷等著自己的蕭山,以及那個曾經生他養他但彷佛回不去了的遼國。
夜風拂起他的頭發,遮住了眼底那刻骨銘心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