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敵軍的攻勢猛了很多啊。”
雄縣城頭,陳平佇立在一門火炮旁邊,他伸手摸了摸能燙人一哆嗦的炮管,看著又一波退下去的遼人,這般想道。
他轉頭看向自己的親信偏將:“傳令下去,讓紅城寨、白溝驛這兩處堡壘的守軍外出接敵,務必多造殺傷,再讓白溝河上的水軍順流而下轟一輪,敵軍傷亡越慘重,下一次進攻的時間就越晚,將士們休息的時間就能多一些,快去!”
偏將領命去了,陳平扶著劍又巡視了一番城頭,日頭正好升到正中,送飯的青壯百姓趁著戰事稍歇上了城牆,陳平如今已經是一路主將,但也不自矜身份,隻是端著飯碗和大頭兵們一起,在城牆上熱熱鬨鬨地吃飯。
空氣裡硝煙味、血腥味還沒散,不過大家都已經習慣了,吃起飯來也不曾有絲毫耽擱,用城頭士卒的話來說,那就是自從國戰再次開啟,對麵遼人的右路軍堵到雄縣門口,天天都要來衝兩波,現在要是聞不見血腥味還真有些不適應,半夜不被驚醒一兩次睡得都不安穩。
這當然是苦中作樂的說法,實際上要是能安穩,誰會願意來打仗?還好對麵的遼人不怎麼猛,連城牆都沒衝上來幾次,儘挨火槍火炮轟了,真到了短兵相接那一刻,這城牆上現在吃飯的人還能活下來多少?
然而聽著大頭兵們閒聊的陳平卻知道,這根本不是遼人蠢,而是對麵遼人右路軍的主將就是半個內奸畢竟當初蕭弘能帶著那堆殘兵回到遼國的戲還是陳平和他演的對台。
之所以說是半個,不過是因為蕭弘估計不怎麼心甘情願罷了,想來也是,自家王爺手裡有蕭弘不得不低頭的把柄,但蕭弘又不敢真的反出大遼,那種煎熬境地陳平光是想一想就覺得難受。
但看王爺的意思是還想把這種情況維持下去,所以戲就得做足,自然也就演變成了眼下這種一邊默契攻城一邊默契防守吹鑼打鼓打了這麼些天,雙方卻都沒有任何實際戰果的模樣。
不過可惜的是應該維持不了多久了。
西邊的戰報已經送了過來,七萬遼軍圍長城,最後被一戰擊潰,死傷過了大半,而魏國的戰損也不輕;陷陣的李正然拿了首功,那拔掉的大營才是讓戰果能擴大到這種程度的最大因素,而帶著騎兵衝陣的李易雖是次功,但那兩萬大魏邊騎實在是一戰打出了名頭,堪稱以後魏國最精銳的兵種之一了。
也還好陳平從來不是貪功的人,所以也就不怎麼眼熱,王爺沒有軍令傳下來,他便隻想做好自己該做的,守好這一畝三分地,隻是西邊分出了勝負,雄縣這裡的默契多半要被打破
這麼想著,負責傳令的軍官便急匆匆從城牆另一側尋來,遞上一份文書,陳平一手拿碗一手接過,隻是掃了兩眼,神色便凝重了起來。
他站起身,喝完最後一口湯,看著天邊那再次集結起來,看起來又準備發動一次攻城的遼軍,心中了然。
默契的做戲已經過去,最慘烈的攻防,要來了。
“所以,遼國的主帥真的逼他立下了三日攻陷雄縣的軍令狀?”
遂城的帥堂上,隨軍的幕僚聽完了錦衣衛送來的消息,看向負手站在沙盤前的顧懷,微微皺眉:“王爺,這是不是代表,那位蕭山已經發現了蕭平身上的蹊蹺?”
顧懷思索片刻,搖頭道:“應該隻是有所懷疑而已,軍國大事,但凡有了證據,早就把蕭弘處決,然後趁這個機會大舉進攻雄縣,消息還能送出來,就代表隻是起了些猜忌,但沒落到實處。”
“難怪蕭弘會主動讓錦衣衛送信,請求王爺您讓他攻下雄縣,”幕僚歎道,“那我們是不是該繼續陪他把戲演下去?”
軍中無戲言,三日攻不下雄縣,蕭弘就得死,他不想死,但又不敢真的放手去攻,進退兩難之下,才想到了來求顧懷,看起來也是真的沒了辦法,才艱難地在夾縫間求著生存。
他估計是想著自己還有用,一個雄縣而已,顧懷應該不會眼睜睜看著他去死,幕僚估計也是這樣想的,畢竟敵方右路軍主將是半個內奸這種事,的確值得一定的投資。
可蕭弘和幕僚都沒想到的是,顧懷連片刻的思索都沒有,就搖頭道:
“不行。”
他說:“如果蕭弘攻不下雄縣,或許還有一線生機,但凡孤讓陳平演一出戲,保留大軍且戰且退讓出雄縣,蕭弘才真的會死無葬身之地,這是那位遼國主帥的一次試探,一次想逼得蕭弘狗急跳牆的閒棋。”
“可三日期限一到”
“如果孤所料不差,蕭弘不會死,”顧懷說,“但也會丟掉右路軍主將的身份,這不是什麼好事,但也絕對不會是什麼壞事,起碼可以讓咱們這位金牌小間諜好好想一想,他現在到底是什麼處境。”
他問了一個問題:“你們覺得,蕭弘是個怎樣的人?”
幾位極通戰事,頗有建樹的幕僚紛紛沉默下來,細細思索著王爺問這句話的用意。
那位曾經是遼國年輕一代最出風頭,人到中年卻又處處碰壁,隻是短短幾年就落魄至此的蕭弘,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們給出了自己的答案,有說“短視”,有說“惜身”,有說“逐名”,基本都不是什麼好話。
這也很正常,作為清楚蕭弘身份的人來說,他們給的評價的確很中肯。
“但孤覺得,他隻是一個普通人,”顧懷說道,“隻是一個比起常人更以自我為中心的普通人。”
因為普通,所以會怕死,會犯錯,有一定的本事,卻不能成為更強大的人因為經受挫折之後就跪了下去,沒能涅槃重生,在自己活下去和讓彆人去死的選擇裡,他或許痛苦過掙紮過,但仍然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前者。
顧懷毫不懷疑之前他誌得意滿的那些年裡,性格特征也是偏向於光明的那一邊,所以才在魏遼都頗有名氣;可經曆了慘痛的失敗後,他才終於展露出了自己平凡而普通的一麵,就像是所有人一樣,在命運麵前身不由己。
“所以這樣的人,一旦嘗過了背叛的味道,在麵臨選擇的絕境時,就做出同樣的選擇,”顧懷淡淡道,“區彆隻在於,有沒有人推他一把。”
“在過去的這一年裡,孤其實並沒有把蕭弘當成一枚可有可無的棋子,而是在很認真地審視他的人生,然後孤就發現,其實比起現在這種進退兩難不得自由的處境,還有另外一個劇本更適合他。”
“但問題在於,那個劇本他一定不會選,孤和遼國給他的壓力也還不足以逼他選,但在戰爭激烈起來的這個時候,壓力就足夠了。”
幾個幕僚沉默地聽著,都不明白這一番話到底代表著什麼,但他們都能感覺到,顧懷口中的蕭弘,彷佛已經變成了擺上舞台的玩偶,而它身上的絲線,則是高高地探向天空,握在正低頭俯視的顧懷手裡。
這幅景象讓人不寒而栗。
“回信告訴他,雄縣孤不會給,他如果想要,得自己拿,拿不拿得到,就看他自己的本事了,”顧懷說,“然後在他撞得滿頭包的時候,替孤問他一句話。”
“他,想不想要,遼國的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