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魏軍左路軍主將的李易已經在葫蘆堤等待了好幾天。
說實話,每一分每一秒,他的心都在滴血,長城那邊的軍情送到他手裡,他看到那些戰死的士卒,被遼人毀掉的火炮,看到那幾個自己親手提拔的將領在長城上堅守到最後一秒然後被遼人分屍,看到魏軍艱難地收複長城然後麻木地等待遼人下一次進攻,那些簡簡單單的文字或者話語總能讓他的身子微微顫抖起來。
但他是個將領,是左路軍的主將,更是王爺親手提拔起來的部下,他知道服從軍令的重要性,知道王爺把他安排在這裡,帶著兩萬騎兵按兵不動自然有王爺的道理。
這兩萬騎兵已經是邊境上如今能動用的所有流動兵力,其餘的全部是步卒需要依托長城或者城池死守,用王爺的話說,就是這兩萬騎兵一旦打完,大魏就真的在遼國的大軍壓境下再沒了反抗之力。
大魏沒有什麼像樣的養馬地,以往北境的騎兵也就隻是掛個“騎兵”名頭而已,一個衝鋒下來不知多少劣馬要掉隊,好在顧懷當初西北一行解了西北邊患,讓這一年多來大魏的戰馬不用送往西北,而是在北境拉起了一支像樣的騎兵。
當然,顧懷也知道所有標準都用遼人精騎去對比,是不現實的,但他還是給李易下了死命令,最好的兵,最快的馬,最先進的火槍,最鋒利的刀!一切都優先供給,整個北境的資源都為之傾斜,為的就是戰場上永遠不要再出現那種兩國騎兵對衝然後遼人摧枯拉朽的模樣,顧懷知道中原民族很難訓練處能正麵對抗遊牧民族騎兵的精銳騎士,但他需要的是一支足以改變戰局的騎軍!
一年多了,幾乎經過全麵改製、重新訓練的邊騎,之前從未參與過邊境上魏遼的摩擦,就像一把磨利的刀在等著飲血隻可惜這麼多天以來依然沒有接到出擊的命令。
有戰馬壓抑地刨了刨馬蹄,和戰馬站在一起的士卒們挺直腰背,沒有人說話,李易在堤岸上轉頭看去,隻見一片黑色玄甲在生了幼苗的耕地旁鋪開,所有人都沉默地等待著,老兵慢條斯理地嚼著乾糧保持體力,新卒們努力想讓自己適應這種每一秒都會突然加入戰爭的刺激與惶恐,外圍巡弋的斥候隔絕著遼人對這裡的窺視,在邊騎開始奔襲以後,外放的他們就要與遼國那些號稱“血卒子”的探馬開始廝殺,儘量遮蔽住大軍的動向。
戰爭,隻有你死我活的戰爭,才能讓這麼多人拿起武器站在大地上,為了同一個目的,去廝殺去咆哮,這種動員充斥著血腥的美,哪怕李易已經看過許多次這樣的場景,哪怕他認為自己已經成為了主將應該學著王爺那樣在戰時時刻保持平靜,還是忍不住有些熱血沸騰起來。
而事實也證明今天沒有讓隨時保持出擊姿態的他白等。
“王爺軍令!”有一騎奔上堤岸,高舉手中信物,“命你部兩萬騎兵,繞過長城南端,由右翼殺入戰場,斷遼軍首尾!”
李易微微一怔,他一直認為王爺放任七萬遼人在這些天裡死攻長城,是為了在飛狐關外聚起遼人兵力,然後用騎兵直襲大營,然而此刻軍令卻是讓騎兵正麵廝殺,難道王爺是真的打算一口氣吃下這七萬遼軍?
但服從命令已經刻進了他的骨子,他轉過身子,吼道:“全軍上馬!”
一年來訓練出的紀律性在此刻得到體現,風聲驟起,鎧甲碰撞聲合奏成悅耳的曲目,已經著甲的騎兵們紛紛上馬,整個軍陣開始彌漫起肅殺的氣息。
“列陣!”
馬蹄清脆,甲最重、馬最大、最為精銳的一千士卒成為了錐尖,剩下的騎兵鋪在後方,如同散開的烏雲,斥候隊伍齊齊散開,先行五裡為大軍開道,李易拔出佩刀,翻身上馬,朝著那他曾堅守了一年的長城方向,喝道:
“出擊!”
軍令傳到的時候,李正然正在吃飯,他駐防的地方離長城不算近,但也不算遠,遼人這兩天甚至沒對這裡發起像樣的進攻,所以在遂城的帥堂開完軍議後,李正然已經閒了很多天。
這個待遇對於當初曾一手主導真定被破後河北防務的李正然來說好像確實有些落魄了。
在李易和陳平異軍突起前,他才是邊境的大將,當初顧懷入河北,也是需要先擺平了他,才能順順利利對展開對遼人的作戰,可誰能想到才過一年半載,他就淪落到了這個地步呢?
當然,和那些受了冷遇動輒就罵娘或者撂挑子不乾,最後觸犯軍法被砍頭的大老粗不一樣,李正然讀過很多書,是個儒將,他很容易就能想明白為什麼自己在顧懷那兒得不到重用,因為北境以往的戰事已經說明了一切如果確實是個出色的將領,當初就能打過遼人了,哪裡至於顧懷還要從京城跑過來救場?
能升軍職,能繼續在邊境任將,就已經是當初收複真定時的香火情了。
人家李易和陳平都是顧懷親信中的親信,李將軍以前隻是蘇州守城卒,陳平更是從最底層的小兵殺上來的,平時顧懷召見將領大家都提醒吊膽屏息靜氣,就他兩能在顧懷麵前麵不改色,偶爾還能被留下吃頓飯或者與顧懷開開玩笑,這種親近也就隻能讓其他將領眼熱了。
而且王爺殫精竭慮好不容易才把北境變成這個樣子,不把邊境交給信得過的人,而是交給那些已經被遼人錘了許多年的邊將,哪天遼人打進來豈不是要悔恨得拔刀砍人?而且人李易陳平乾得也確實不錯,守了邊境一年多從來沒讓遼人再進入大魏國土半分,尤其是李易,那長城修得所有人都歎為觀止。
又有關係,又有能力,他們不上位誰上位?
唯一能擺的就是資曆了,可李正然是個聰明人,現在的北境最忌諱的就是擺資曆,因為連坐斷北境的王爺都是外來人可總有些蠢貨要犯病,軍中那些針對李易陳平的派係風波李正然是知道的,正是因為知道,所以他才清楚等到顧懷回了北境到時候得出多大的事。
好在遼人打過來了,一切暗流都偃旗息鼓,對於邊將來說,很多事情拎不清,但在防備對抗遼人這件事上,是真沒二話。
國戰啊多麼讓人毛骨悚然而又熱血沸騰的字眼,李正然確實沒有想到大魏也能有如此堂堂正正與遼對戰於邊境的場麵,雖然有些話不適合說,但身為將領,能等到這場戰爭是真的很幸運,唯一遺憾的隻是自己並不能成為主帥或者方麵主將說到底還是繞回了不被王爺重用這件事上。
有沒有什麼辦法呢?
李正然沉默地吃著飯,心思卻早已不在入口的飯菜上,然而帳簾很快被掀起,傳令的軍官快步走進,再次宣讀了王爺的軍令。
站直聽完軍令的李正然並沒有第一時間接令,而是認真地回想了軍令的內容,問道:
“王爺是要讓末將帶一萬步卒去佯攻遼人的大營?”
“準確的說,是趁著兩萬邊騎入場的時候,從側翼殺入大營,”軍官冷漠地說道,“好教李將軍知道,王爺這道軍令,雖然給了李將軍自己見機撤退的權力,沒有讓李將軍一定要攻下大營,但至少也要等正麵戰場分出勝負,若是匆匆後退,誤了王爺大事,可是要軍法從事的。”
“我知道,”李正然說,“可王爺有沒有說,如果我能打下對方大營呢?”
軍官沉默片刻:“王爺確實說過。”
“哦?”
“王爺說,如果李將軍敢於死戰,徹底拔掉遼人大營,那麼此戰李將軍當記首功,”軍官一字一頓,“王爺還說,如果李將軍沒有主動提起,那麼就隻用宣讀軍令,不用提及。”
李正然笑了笑,站直行禮:“末將遵令!”
他猛地掀起帳簾,快步走出,對自己的偏將連下了好幾條軍令,整個大營頓時吵鬨起來,無數士卒做起了出擊的準備,那麵代表李正然的將旗很快豎了起來,成為了集結士卒的中心點。
李正然看著那麵旗幟,心想果然是這樣,任何機會,都是要自己去爭取的。
不主動開口,就隻是誘餌,雖然還不至於是棄子,但隻是這場戰局裡,可有可無,為勝負添上一筆的籌碼。
隻有去爭,去拚!他李正然,才不會是被前進的北境拋下的那個人,隻有置之死地而後生,才能一掃之前王爺對邊將的成見,徹底進入這個新興的軍事集團裡。
一萬兵力,還是步卒,去拚掉遼人七萬大軍圍攻長城時的大營,無論怎麼想,都和送死沒什麼區彆,正麵戰場如今已經有了七萬遼人,兩萬長城守軍,兩萬大魏邊騎,再加上自己這一萬人,十二萬人啊!幾天波瀾不驚的廝殺後,終於是爆發了這麼一場乾係全局的大戰。
在這樣的戰爭裡死去,那簡直不要太容易,一萬人陷在大營裡,被淹沒也就是分分鐘的事情。
可這時候不拚,那就真的要徹底泯於眾人了。
功利一點去想,那就是在如今的大魏,如今的北境,靖北王爺,是唯一的天,軍中盛行的那些說法,李正然不是沒聽過,而且還有自己的一番見解在他看來,當邊軍越來越強盛,當王爺贏得越來越多,那麼王爺走到最後一步,也就是個時間問題。
從龍之臣的位置隻有那麼幾個,不在戰爭中大放異彩,什麼時候才能輪到他?
而更能上得了台麵的說法,就是這一戰太過重要,重要到許多事情都已經無關痛癢,李正然在邊境駐守這麼些年,看過太多遼人囂張的嘴臉,如果有機會給他們來一記狠的,那麼李正然不會有絲毫猶豫。
拔掉大營,斷掉後路,把整整七萬遼人堵在飛狐關前,隻要能做成這件事,這場國戰就開了一個再好不過的頭。
至於生死?
李正然可是知道的,王爺當初還在打京城保衛戰的時候,就敢帶著步卒直衝遼人大營,徹底斷掉了遼人打下京城的希望,聽說王爺以前還是個文人連文人都敢提著刀子在敵陣中衝殺,他一個邊將又有什麼不敢的?
總要有人成為英雄,那就看一看,今天有沒有輪到自己吧。
李正然淡淡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