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炮!開炮!”
“你他媽彆轉頭,那邊有遼狗上來了!”
“火藥不夠了!把刀遞給我!”
“快去叫校尉!這裡守不住了!”
飛狐關的長城上,穿著魏遼兩式軍服的士卒們正瘋狂地廝殺著,而把視野越過長城,便能發現下方還有無數的遼國騎兵正騎著馬遊弋放箭,那些還沒被遼人爬上的長城上,也不時有火炮以及連綿的火槍炸響,震天的喊殺聲是戰場的背景音,而人命的消逝是在尋常不過的景色。
長城上下都是一片混亂,飛狐關兩翼都有山脈,中間最適合行軍的路口被長城堵住,這意味著雙方的廝殺不是在偌大戰場擺開陣勢,而是在有限的區域內朝彼此揮刀,一下子讓血腥的程度翻了幾倍,因為前麵的人在砍,後麵的人在推!劃破長空的箭矢子彈更是隨時可能要人性命,已經不止一次出現某個猛漢頂著刀兵將狹窄長城上的陣型衝出個缺口,卻又被一發流矢奪去性命的景象。
戰爭裡,人命永遠是消耗品,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景象,幾百年前的漢末三國就已經是最後的絕唱。
其實天明時分的廝殺原本還沒有這麼慘烈,遼軍隻不過是一次例行的試探進攻,然而某一段長城的魏軍犯了錯,當如同以往一樣衝到近前放箭的遼軍沒有遇到像樣的壓製時,今日主持進攻的遼軍將領很快就下了決定。
爬!
可爬長城和爬城牆終究不是一回事。
自古以來,從中原民族修建長城開始,遊牧民族與中原民族之間對於長城的攻防都已經各有心得,在遼國還沒有吞並河套燕雲的時候,怎麼越過長城劫掠是每個遼國將領都必須要學習和掌握的技能。
由於那時南下的遼國軍隊多為騎兵,且自帶乾糧行軍速度極快,所以大多數時候都采取的是多方向進攻,從兩三個甚至更多的方向同時對長城發動突襲,先用箭雨壓製,然後在集中對疏漏點進行突破,一旦能爬上長城,在短兵相接之下大魏的軍隊素質往往不如窮得要南下劫掠的遼軍這確實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畢竟窮橫得不要命的確實誰都怕。
而在遊牧民族這樣的進攻方式下,隻要有一點突破,就很容易實現多點突破的局麵,長城的防禦軍隊很難在短時間內重新封鎖住防禦的關隘,劫掠的大門由此打開。
當然,針對遊牧民族的這種戰術,中原民族也開發出了相應的多層設防體係,依托縱深、關隘乃至城池對長城的薄弱環節進行補充,當然最絕的還是在於把長城上的士卒當成消耗品,主動讓開道路放遼人搶,因為遼人進攻之初輕裝上陣,確實很難防,但搶了是得走回程的,在劫掠完成之後,由於馬匹上馱有很多物資,遊牧民族的騎兵在戰鬥的同時還要保護自己搶掠到的糧食和其他物資,戰鬥力往往會受到極大的限製,而這就是長城徹底發揮作用的時候對回撤的遊牧民族部隊實施追擊和堵截作戰。
長此以往魏人被搶得煩不勝煩,遼人被長城堵得也煩不勝煩,直到後來遼國吞並了河套燕雲,把長城變成了自己家的,大家的煩惱就都解除了畢竟遼國到了這時候就不是搶了,而是要徹底將大魏滅國。
但誰也沒想到一年前魏國居然又把一段長城搶了回去,而且還把各種戰術發揚光大到了極點,以前好歹還隻是射箭,現在連火槍火炮都弄上了,甚至於為了最大化這段長城的防禦優勢,李易那家夥還在長城旁邊築了城。
所以當遼國將領下令爬長城,以為自己窺得了一線勝機,說不定今天就能把這硬骨頭啃下來的時候,順著缺口爬上長城的他被魏人的火槍火炮立馬糊了一臉,攻勢立馬被扼製,隻能陷入這種進不能進退不能退的慘烈廝殺裡。
說實話,這仗也打了幾年了,對於魏國折騰出的那些新式武器,大部分遼國將領都有了心理準備,還是那句話,隻要魏國不出現幾萬配備火槍天雷的精騎,步卒大陣對於遼人來去如風的騎兵威脅依然很小,而且隨著越來越習慣魏人的新式戰法,許多邊境上的遼國將領也有了自己的心得直衝大陣!用人命換取距離,遼國沒有像魏國那麼大批量配備火槍,那就衝近了抽刀子砍!
士卒數量更多,士卒素質更優,隻要能讓他們的火槍火炮在距離上發揮不出優勢,刀刀見血的廝殺到了最後還是遼人更勝一籌!
戰爭的天平由此重回相持階段,但很可惜今日的戰場並不是野外,三萬遼軍原本能把長城淹沒的攻勢被一萬守軍艱難地擋了下來,即使像是在風暴中岌岌可危的燈塔,但終究沒有倒下。
負責南端長城的魏國主將癱在地上,捂著胸口已經沒入一半的箭矢。
“援軍還沒來?”他嘶啞著聲音問道。
“還沒有!”親衛抹了一把滿是汗水的臉,“烽火全點起來了,弟兄們快守不住了!下麵一眼看過去全是遼狗,咱們撤吧,將軍!”
“閉嘴!”將領喝道,“誰敢退一步,把這長城讓給遼人,不用王爺問責,老子先親手砍了他腦袋!把老子扶起來,老子要把這箭拔了,親自督戰!”
親衛咬了咬牙,他止住自家主將拔箭的動作,遼人的箭矢極為鋒銳,上麵還有倒鉤,紮進身子後千萬不能拔,一拔血就止不住了!他伸手抓上那箭杆,在將領扭曲的神色中用刀一劈,然後扶著顫顫巍巍的將領登上高處,讓那些還在拚死作戰的士卒們能看到,多少鼓舞一點士氣。
但明眼人都知道,這段長城已經要守不住了!
這幾天以來遼人進攻的力度一次比一次猛,明明是沒辦法鋪開大軍的關隘,整個長城外麵卻全是遼人,一撥又一撥的遼軍衝擊著長城,一批打仗一批看戲,找到破綻就輪換著進攻,死傷到了一定程度就果斷地後撤,這種歹毒的戰術讓魏軍的戰損一天比一天高,而最讓人絕望的還是那種永遠看不到儘頭的憋悶感,守下這一波又如何?下一撥遼軍很快就又要卷土重來了!
一直繃緊的弦都會在某一次拉扯中徹底崩斷,更何況是長城上時時刻刻麵臨生死危機的士卒?這便是兵力不足對方、隻能被動防守時凸顯出來的劣勢,遼人完全可以遊刃有餘地調換兵馬,甚至把這當成一種躍進大魏國境之前的練兵,魏國邊軍雖然也有近十萬,但卻要分開防守各地,根本不可能像遼人一樣有餘力把打殘的軍隊換下來。
換句話說,這批現在還在長城上廝殺的魏軍士卒,已經在過去的七天裡,陷入了五次這樣的絕境!
沒有人知道還有沒有下一次。
國戰才剛剛開始,雙方國力、兵員素質的差距一下子就顯現了出來,飛狐關以北紮營的遼國左路軍起碼有七萬,但長城上的駐軍卻隻有兩萬,如果沒有一年來後方運來的火槍火炮,哪怕是長城,也根本沒有可能守下來。
“遼國這次的作戰風格徹底改變了,這種硬仗呆仗,和遊牧民族的騎兵奔襲戰術完全相悖,但偏偏又極有效,一點破綻不露,哪怕各個戰場遼國多死一點人又何妨?拚到最後,先崩潰的一定是大魏。”
長城後方僅僅十五裡的遂城,顧懷看著沙盤,聽著幾個軍機郎報出的從各處送來的軍情,默默想道。
人命啊,在這一刻真的變成了數字,國土的一時得失已經不再重要,雙方二十餘萬大軍囤積在邊境線上,你攻我防,彼此撕扯, 從顧懷走入遂城那一刻開始,這場國戰便徹底進入了高潮,在這條西起飛狐東至霸州的邊境線上,同時爆發戰鬥的戰場起碼有五處,兵力有多有少,戰況有勝有負,每一天那張形勢圖上代表兵力咬合的曲線都在不斷變幻,需要處理的信息簡直讓人望而生畏。
最關鍵的是,戰爭開始的那一刻,不管是底層廝殺的士卒,還是勇武有力的將領,或者自矜才智的謀士、軍吏,在這種陣勢前,真的隻能悚然。
這種悚然很容易理解,因為這種雙方擺開堂堂之陣的國戰下,所有人的命運都不由自己來掌握,任你是北境藩王還是最低賤的陪隸,任你是公認的天下名將還是剛剛學會拉弓的輔兵,都無所謂。
如林槍陣,鐵騎奔馳,萬箭齊發,山崩地裂之下,眾生平等!
沒有人能真正掌握戰局,顧懷不行,對麵遼國那個打仗風格與之前耶律洪完全不同的主帥也不行,雙方都隻能在爆發的各處戰場增增減減,將結果導向自己希望的那一幕,那些被分布守衛在各處的將領、士卒更是隻能埋頭打仗,完全看不清整個戰局的走向。
而現在,對麵先出招了。
在顧懷這些天忙著清除前線隱患,調配兵力查漏補缺的時候,遼軍已經選定了第一個目標,整條防線上最難啃的長城,魏國最精銳、最多火槍和火炮的兵力,隻要能打下這裡,接下來的戰事,就是一馬平川!
這種迎難而上目中無人的選擇很清楚地表明了遼國的底氣,而輪換進攻疲魏軍士氣的同時,還能一邊練兵將讓萬大軍徹底整合,一邊讓戰場節奏掌握在自己手裡的手段更是讓人拍案叫絕,顧懷甚至不需要親自去看,就能想象到那段長城上,魏軍已經陷入了怎樣的一種絕境。
數天以來的平衡被瞬間打破,雙方直接跳過了從後方大營裡不斷添油的過程,其他數處戰場的廝殺瞬間變得無關緊要,七萬遼軍硬啃長城,對麵投下的籌碼已經夠多,也該到收網的時候了。
“傳孤軍令,陳平部出雄縣進攻易縣,截斷歸義往西邊增援兵力的路線,再命李正然帶一萬兵力駐守易水,待孤軍令一到,便直插北麵長城外遼軍大營,”顧懷開口道,“再命李易和待命的兩萬騎兵,增援飛狐關!孤今天就要在這裡,把那七萬遼人,一舉打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