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刀將撲過來的遼人腦袋砍掉半截,親衛用力拔刀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卡進骨頭的長刀被那個遼人帶著脫手,他退了幾步,讓同伴頂上缺口,發現自家將軍的臉色已經從青紫變成慘白,不由悲從中來:
“將軍,守不住了!”
的確是守不住了,整個南段的長城已經爬滿了遼人,密密麻麻地好像覓食的螞蟻,那些不斷咆哮的火炮熄火的越來越多,那些最為慘烈的揮刀廝殺正麵,倒下的魏人的血已經浸透了整座長城。
這一戰從昨日殺到現在,被吸引過來的遼人到底有多少?三萬?四萬?長城上已經沒有了絲毫的落腳地,卻依然不斷有遼人前赴後繼地往前擠,被淹沒的城樓、堡壘越來越多,長城下放箭的騎兵又過了一批,士氣崩潰寧願跳下去也不想再和遼人拚刀的魏人已經不知道出現了多少,守守守,到底還要守多久?
氣若遊絲的將領睜開雙眼,他看到了自己親衛臉上的汗水,看到那赤紅的雙眼,知道就算是鐵打的漢子,在這樣的廝殺裡也扛不住了,或許也該
不行!他用儘最後的力氣,忍著劇烈的疼痛,吼道:“不能撤!這背後是咱們的家!放他們過去,我的家眷,你的家眷,那些耕地的老百姓,那些還沒長大的孩子,都得死!”
“我知道!”親衛流著淚,第一次頂撞自己的主將:“可遼人還在添兵!我們的援軍呢?我們被拋棄了啊將軍!”
“不會,”將領顫抖著嘴唇,輕聲說道,“不會是這樣,我見過王爺,他不會看著自己的子弟白白去死;我跟著李將軍在這裡當值了這麼久,看著那些士卒一磚一瓦地把長城修了起來,李將軍說,說”
他身子猛地往前一挺,那雙眼睛凸得好像要從眼眶裡跳出來,已經陷入半昏迷許久的他似乎是榨乾了身體裡的最後一絲氣力,連話都沒有說完,就這麼在南段長城僅剩的一片陣地上死去。
但他的眼神死死地看著自己的親衛,好像還在說著什麼,親衛的身子一直在發抖,他想合上自家將軍的雙眼,卻發現那雙眼睛怎麼也閉不上。
“給老子一把刀!”
親衛猛地站起身子,吼道:“草你媽的遼人,要想去南邊,就從老子身上跨過去!”
他再次撲向那岌岌可危的防線,和那些曾經一起吃飯、一起巡邏、一起站崗的兄弟們一同揮刀,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人在死去,堆積的屍體成了廝殺的雙方的墊腳石,火槍的聲音從來沒有間斷過,卻沒辦法把湧上長城的遼人逼退下去。
殺紅了眼睛,沒有人再怕死,火槍的作用就被縮減到了最小雖然它已經在過去的一年,以及這些天的攻防中給了遼人足夠慘痛的記憶,但仗打到這種短兵相接的份兒上,終究還是要用刀子說話。
這場廝殺已經持續了一個晝夜,整個南段的長城已經被遼人占領,至於北段和中段?想來慘烈不會比這裡差半分,長城上的兩萬守軍不知道還有多少活著,但親衛知道,這一塊在風暴中艱難挺立的陣地,就快要被淹沒了。
他的刀已經砍卷刃,他的手已經開始顫抖,他熟悉的、親近的兄弟們死了一批又一批,那些和他說過自家孩子有多麼可愛、這仗打完就回家結婚的人們已經被層層疊疊的屍堆掩埋,親衛很多次都覺得自己揮不出下一刀,但自家將軍最後那個眼神總是讓他嘶吼著向前。
他失去了一隻耳朵,半張臉,牙齒就那麼裸露在外麵,吼出的叫罵聲已經不成樣子任誰也聽不懂,他想起前些日子小妹托人寫好寄來的信,說地裡的糧食種下去了去年下了很大的雪今年的收成肯定不錯,說老娘的身子骨好了很多已經在給他張羅親事,說村子裡的大毛喜歡她可她還不想嫁人。
說哥苦日子終於熬過去了以後肯定會越來越好,說哥你要好好照顧自己要活著回來。
可哥怕是不能再活著回去了,小妹。
親衛扔掉連刀柄都沁滿粘稠血液的刀,撿起地上的長矛,將兩個遼人穿成一串,餘力已儘的他閉上眼等待著自己的死亡,一側的同伴揮刀救下了他,然後吼道:
“看那邊!”
他轉頭看過去,越過長城下密集的遼人、跑馬射箭的騎兵,天際一條直入雲霄的煙塵從山林下方的拐角冒起,一支通體黑色玄甲的騎兵,朝著長城下方那些歡呼著即將到來的勝利的遼人發起了衝擊。
這幅畫麵盛滿了美感,支離破碎的長城,拚命廝殺的軍人,火槍與弓箭的交織劃破了天空,刀光血光纏綿成迷離的光影,卻在那支從側翼殺入戰場的騎兵出現時,被時間施加了影響,慢了下來,慢得可以看清任何一個細節。
“我們沒有被拋下,”親衛說,“援軍來了,將軍。”
他躺倒在地,在被遼人的刀光卷入前,那張因為傷口而猙獰的臉上,擠出了個極難看的笑容。
在馬背上伏低身子的李易收回看向長城上下慘烈一幕的目光,調整了呼吸,不斷地傳下軍令微微調整已經完成提速的騎兵衝擊的方向,握緊了手裡的刀。
那段長城,那段他鎮守一年,親手修繕的長城,變成了這個樣子。
他們到底吸引了多少遼人?戰況究竟慘烈到何種程度,才會讓遼人這麼不顧一切地將兵力堆上來,以圖將長城徹底淹沒?
這道飛狐關,是不是注定了要在這場戰爭裡吸引遼人所有的注意,所以才沒有增兵、沒有馳援,隻靠著那些火槍火炮和兩萬守軍,才艱難地撐到現在,為魏軍在戰場上尋覓到一絲戰機?
戰機是種很玄妙的事物。
這是因為戰場是複雜的、動態的,是具有慣性的很多時候,為將者做出舉措和行動,可這個所謂的戰機卻已經消失不見,所做的一切也瞬間淪為無用功,甚至成為對方的機會所以本質上,戰機這個東西是需要預判的。
而預判的關鍵就在於對戰場上各種各樣事物的有效辨彆,從千頭萬緒中抓到真正的重點,並且根據敵我軍隊的心態、特征,選擇最適合的應對方式,如果再狠一點,甚至可以露出破綻,讓對方主動踏入戰場,來達成那稍縱即逝的一絲機會。
就比如眼下。
李易不願意去猜想那兩萬步卒與整段長城是否已經成了誘敵的工具,也不願意設想自己帶著兩萬騎兵觀望的這些天正是因為王爺想要在這一刻形成這樣的機會,李易知道為將者要心狠,但他總是喜歡在戰場上穩紮穩打地前進,硬仗呆仗本質上是為了不犯錯,但好處就在於不會冒險,也不會做出犧牲部分成就全局的事情。
可王爺和自己不一樣。
從本質上說,王爺是個能徹底豁得出去的人,戰爭對於王爺來說隻是手段,那麼殘酷或者平和的手法都沒有什麼區彆,王爺能把自己都放在誘敵的位置上,自然所有人都能成為計劃中的一環,那兩萬守軍今天過後還能活下來多少?李易不敢去想,但事實已經證明,王爺坐鎮遂城那麼多天,看似隻是查漏補缺,但在到達前線的那一刻,他就已經在準備今天。
他算到了遼人把這段長城視作眼中釘的程度,算到了那兩萬守軍會為了身後的國土而拚死作戰到最後一刻,算到了火槍火炮長城絕境所疊加起來的優勢能讓遼人在試圖打下長城的過程中隻能不斷添兵,算到了在遼人即將攻下長城的那一刻,便是那七萬遼軍後背最容易捅刀子的時候。
長城失陷了可以奪回來,兩萬守軍戰損慘烈但遼人的代價隻會更慘,仗打到這個份上沒有人能對戰場進行細微的掌控,不管是遼人左路軍的主將還是自己這個大魏左路軍的主將,到了這一刻都隻是棋盤上兩個隻能前進不能後退的奕子,而雙方的主帥,也隻能靜靜等待著結果。
但自家王爺的心夠狠,李易腦海中自然而然浮現,棋盤邊分坐兩人,王爺落下一子後,便拿起坐著的椅子,朝著對方砸下去的場景。
他看著騎軍前方那即將與遼軍交彙的鋒矢,舉起了刀。
“舉槍!”
無數支火槍被舉起,隨著令兵的旗幟,猛地震響。
那些湧向長城的遼軍步卒,那些遊弋射箭的遼騎,如同狂風席卷的麥子一般倒下。
“再舉!”
射完沒有填裝的火槍被放下,又一把火槍從鞍包裡拿出,令旗揮下,又是一片生命消逝在戰場上。
而此時遼軍的騎兵也完成了彙集,隻用了這麼點時間便從長城下巡弋射箭變成熟悉的衝鋒陣型,遼國騎兵的精銳程度果然還是天下第一。
看起來他們是要在戰場上匆忙完成提速轉向,然後直衝已經開始陷陣的大魏邊騎,舉手投足之間都透著股看不起大魏邊騎的意思但考慮到以往的戰績,他們會這麼想似乎也沒錯。
但很可惜,今天殺出來的大魏邊騎已經不再是以前那種連衝鋒都會有人掉隊,在戰場上連大迂回都能把自己攔腰折斷的模樣了。
如今大魏的標配是一人一馬,和三支裝填好的火槍!
這意味著在正麵對撞之前,至少有三次,三次成片的掃射!
兩次用來開道,而第三次,就是留給了那些在戰場內完成集結提速,直衝過來的遼騎!
大魏邊騎的前鋒已經能看清對麵遼國騎兵先鋒的臉龐,以及那即將鋪下的箭雨,但完成提速的騎兵軍陣意味著雙方都不可能避開接下來的第一波打擊,於是:
“放!”
箭雨落下,槍彈掃射,看不清有多少人落馬,但雙方的衝鋒速度都沒有絲毫停滯,而隨著雙方的前鋒鋒矢越來越近,所有人都提起了刀。
換做一年以前,估計沒人能想到有一天大魏的騎兵居然敢在正麵戰場上和遼國精騎對衝,也沒人能想到兩邊都默契地拔出了刀子,準備用這亂世中最有含金量的東西,來議論一下彼此在戰場上的話語權。
李易深深地吸了口氣,他伏低身子,握緊長刀,準備迎接兩支洪流那驚天動地的一撞,蟄伏了整整一年,供養了整整一年,而今天,他就要證明,這支從外圍殺入戰場側翼,和遼國精騎正麵對撞的大魏邊騎,不是什麼以往可以任由遼人揉捏的軟柿子,也不是什麼加入戰場試圖一搏的援軍。
而是,能真正左右戰場局勢,徹底壓過遼人的。
天下強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