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召使擯,色勃如也,足躩如也”
晚春時節的真定府衙後堂裡,傳出了有些稚嫩的讀書聲。
考慮到這裡是府衙而不是學堂,所以有讀書聲其實是件很奇怪的事情,但如果轉過那道回廊,看見一站一坐一大一小的兩道人影,便能理解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情形了。
那是長相極為俊秀的小皇帝正在讀論語,而身為大魏正經藩王的顧懷站在一邊聽。
不知道是不是有些太過緊張的原因,小皇帝讀到鄉黨篇時,一時大意,其中一句“色勃如也”認成了白字,讀了個“背”音。
“這字應該讀勃。”
一旁傳來道溫和的聲音,卻把小皇帝嚇得一抖,他抖抖索索地翻回上一頁,略帶些顫音地重新讀了一遍看得顧懷滿眼的無奈。
從他接到年幼天子開始,這個聰明的孩子就一直陷在某種矛盾的處境裡,既想親近他,又實在是怕他怕得要死,比如眼下不過是讀書讀錯個字而已,又不是什麼大事,至於這麼害怕麼?
顧懷換位思考了一下,七歲的年紀讀論語,如果換他當初在學校那會兒,早跳起來把書撕了,估計個把有性格的還會回一句:老子就喜歡讀背,怎麼著?
畢竟是最肆無忌憚的年紀嘛,可看看小皇帝,不但沒有回嘴,還嚇得發抖,相信這句話他一輩子都再也不會讀錯了。
其實顧懷一開始並不打算讓他這麼早就讀死書的,還曾想過要不要學著當年哄騙小胖子宋明打白工時做的事弄兩本學前書搞搞小皇帝的學前教育,在顧懷看來讓小皇帝死記硬背那些儒家經典上連他都不一定看得懂的艱澀語句,不如讓他在故事裡快樂成長,再加上有自己以身作則,怎麼也不至於養歪了才對。
可盧何一聽這話,那股老臣的倔勁兒就犯了,要不是幕府事情太多抽不開身,估計他都想親自來教小皇帝以免被顧懷禍害成什麼熊孩子。
但他有句話顧懷還是聽進去了的。
“他是皇帝,這個身份意味著他永遠不可能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我教了那麼多學生,當然知道死記硬背不是什麼好事,可這個世上的規則就是這樣,哪個皇帝沒走過這個流程?你不要讓他以後連和臣子打交道都成問題。”
想想也是,大家都讀四書五經,上個折子都要引經據典,不讀四書五經連他們在罵人都看不懂比如幕府有些官員上折子,一旦書生氣犯了寫得太晦澀顧懷就犯了難,還得讓崔茗幫忙才能搞明白這家夥到底想說什麼,他可不想小皇帝也被他養成文盲的樣子。
而且這事也沒辦法托付給旁人,隻能自己來了,還好顧懷不講究比起教孩子打孩子來得更乾脆一些那一套。
但也不能讓小皇帝真的成個書呆子,還是得想辦法給他增添點生活的樂趣
顧懷思索片刻,在小皇帝的朗朗讀書聲裡招了招手,一旁站著的趙裕立刻湊上來。
“來到北境也有些日子了,他最近喜歡做什麼?”
趙裕撓了撓頭:“天子是個比較喜歡安靜的孩子,他不太出門,隻喜歡在後堂的花園裡逛,抓抓蟋蟀什麼的,偶爾會在府衙門口看附近的孩子玩遊戲對了,他前天去過一次街上新開的勾欄,應該很想再去,可沒敢開口。”
“這樣啊”
顧懷點點頭,他倒是不擔心小皇帝在河北的安全問題,除了趙裕這個小皇帝的長輩守在身邊,明裡暗裡至少有二十多個訓練有素的錦衣衛諜子保護,這都能出事,隻能說明小皇帝命裡就注定了會夭折。
平時他早膳過後會教小皇帝讀一個時辰的書,倒是有想過帶著他一起練刀鍛煉身體,可他看到自己從親衛那兒接過刀後臉都綠了,隻能打消了這個念頭,隻是聽趙裕說起來,這孩子未免有些孤僻了啊,雖然這是因為年幼就遭變故避免不了,但也不能讓他一直這樣下去。
得每天給他布置點任務才行。
正好小皇帝的讀書聲告一段落,他合上書本,跳下椅子,走到顧懷身前恭恭敬敬地行弟子禮,唇紅齒白低眉順眼的模樣老實極了,每次顧懷看到他都在感歎還好生得和他那個父親不一樣,這賣相是真的挺不錯的。
“天色還早,準備去做什麼?”顧懷說,“聽說你經常去看那些生活在府衙旁邊巷子的孩子玩遊戲?”
小皇帝的臉蹭一下白起來,他抓住衣服的邊角,低下頭,嘴唇抖動著說道:“叔父,我不會再出門了。”
“我不是在訓斥你,”顧懷搖頭,“我是想說,這樣很好,老是悶著有什麼意思?多出去逛逛,勾欄也可以常去,看看戲聽聽故事什麼的,有什麼想要的就讓你皇叔給你買,但不能大手大腳亂花錢,而且零花錢需要你自己做任務來賺。”
趙裕在一旁聽得頭都大了,他心想王爺您認真的嗎,嚴格說起來這天下都是小皇帝的,不就是一點零花錢您還要讓他自己賺?實在不行自己出也行啊
“那今天就是第一個任務了,”顧懷很認真地拍了拍趙吉的小腦袋,倒像是個正在下令的主帥,“那些孩子玩的是丟石子的遊戲?你今天去從他們手裡贏一顆他們珍藏的漂亮石頭回來,完不成任務不能吃飯。”
孤僻?不合群?老是苦大仇深明明是個孩子卻像個成年人?沒事逼他去和那些孩子混熟就行了,孩子就應該有孩子的樣子,宋明這年紀還在蘇州的巷子裡撒尿和泥玩,這裡又不是深宮,哪兒來那麼多規矩。
小皇帝花了點時間才理解自己聽到了什麼,他怔怔抬頭,對上顧懷的視線,茫然地張大嘴巴:
“啊?”
“原來這就是邯鄲。”
“怎麼看起來又小又破的這裡不是趙國舊都麼?”
“廢話,多少年前的老黃曆了?再說這裡現在又不是什麼都會,你覺得能有多繁華?有這幅景象就不錯了,好歹進城的人還挺多。”
“我前些年遊學來過這兒,現在確實已經好多了,這位仁兄說得在理。”
“我說,咱們不是被坑了吧,”一道聲音響起,“放著好好的京城不呆,跑到這地方來咱們是犯了什麼失心瘋?”
過了城門走在邯鄲街道上的一群國子監士子都看向那個出聲的人。
說實話,他們自己也有這種感覺,前些日子到底是怎麼想的,才放著好好的國子監不待,跑到北境來?
這一路顛簸喲,一大群人走了這麼久,總算是到了,可這和他們理想中的做學問的地方差距未免太大了點。
“差不多行了,你沒看造作司那幫人還得繼續往北趕路?我問過隨行的錦衣衛了,他們起碼還得花上半個月才能趕到滄州,而且聽說那邊的工業區已經建好了,靖北王爺已經給他們定好了官職俸祿,過去就要乾活。”
“乾活肯定要乾活,不然天子下詔,藩王加印是圖什麼?圖他們過來吃白飯?”
“再怎麼說也是當官啊,話說回來,不是說咱們國子監的監生過來也可以自己選繼續深造學術還是進入幕府不對,王府為官麼?”
“的確是可以,不過要先去真定報道,我聽說之前在國子監裡搞風搞雨那些人,就是‘科學結社’那幫瘋子,過去直接進軍部,這下子就隨他們折騰了,隻希望他們哪天彆把真定炸了就行。”
“那咱們能當什麼官?”
“起碼也是個五品。”
有人驚了:“真的?”
“你沒睡醒?這你也信?”立刻有人嘲笑道,“還五品,你捫心自問,又沒過科舉,又在學問上沒什麼建樹,你配得上那高官厚祿?我估計八品給事郎就頂了天,去到地方上先乾個一兩年才能摸到縣令的坎,還得先考核。”
“這也不錯了,”有人歎道,“彆看咱們來北境的國子監監生這麼多人,都小一千了,可一批是要來北境進那所謂的‘大學’,一批是去真定給邊軍折騰武器,還有一批要跟著造作司去滄州搞什麼工業區,剩下咱們這些千裡奔波隻為當官的,能有多少?更彆提你我都是科舉一道走不通,又有天子和靖北王爺求賢若渴,這才能走捷徑先入仕途,說到底就是在京城那地方混不下去了,才來碰一碰運氣,彆抱怨了。”
走在前方的一人聽了這話,搖了搖頭:“這話不對,科舉固然是大浪淘沙,可為官一道,又不是隻靠才學,天子那封詔令讀起來還是字字珠璣的,如今的北境處處是機會,隻要埋頭苦乾,說不定就能乘上這東風直入雲霄,你們可不要抱這種隻為混一個官位的心思,我聽說北境的官員監察還是很嚴格的,不然要不了多久,在這裡也混不下去了,到時回去也不是,留下也不行,那真是舉步維艱啊。”
他看起來在士子中有些威望,聽到這話的眾人都紛紛點頭讚同,一些人已經動了心思準備轉身去往城外,趕上那些繼續北上的人,先去真定謀個好位置,而更多的人則是繼續在街頭漫步,跟著那些錦衣衛去往已經在修建中的大學,準備觀望觀望過些日子再做出決定。
而此時走在最前方的小胖子也正在和一個本地前來迎接的官員聊著天:“這位大人,這大學要是還沒建好,今夜這麼多士子,城內客棧怕是住不下啊。”
那位官員大概是知道宋明的身份,麵對北境藩王的學生,他可不敢拿腔作調,連忙笑道:“可不敢當一句大人,大學設立後,各院院長均有品秩,真要算起來,您的品秩可還要比下官高上一些而且大學雖然還未建好,但為了安置北上的士子,宿處是已經修建了的,就在湖邊。”
經過國子監兩年的洗禮,宋明也不再是那個剛剛走出蘇州,還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子,他與官員繼續攀談,行為舉止之間倒是有些在刻意學著顧懷不過考慮到他本就是顧懷的得意弟子,這麼做也無可厚非,隻是他畢竟年紀不大,所以故作老成的樣子還是有一些讓人忍俊不禁的。
轉過街角,便已經能看到為了建起大學而劃出來的一片區域了,街道的喧鬨逐漸遠去,豁然開朗且極為清淨的環境裡,漢白玉的門樓已經立了起來,上麵刻著蒼勁有力的“大學”二字,越過那些正在搬運石料、打磨地基的工匠,已經能看到遠處波光粼粼的湖麵,以及那排在湖邊古色古香的居舍了。
自從跟著顧懷開始求學,從蘇州一路到了京城,如今又來了北境的小胖子感歎了一聲真是大手筆,光看這占地,就能想象出來,這大學一旦建成,怕是要比身為太學的國子監更加氣勢磅礴一些。
而且剛才來的路上,他可是看到了,離這兒不遠的地方,可就有個勾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