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幕府對世家的清掃開始了。
當清河崔氏舉族南遷的消息傳出後,原本隨著顧懷回到北境而越發洶湧的暗流就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一下子風平浪靜到了極點。
因為崔氏的舉動給了河北幕府與世家除了退讓和廝殺之外的第三條路,那就是斷尾求生,主動離開這團風暴,起碼不要在這個時候直麵顧懷即將揮下的刀。
太原王氏、嶽陽李氏、德州張氏那些或精明或暴戾或儒雅的家主在得知了真定傳來的消息後,都不由得在自家的莊園裡發出一聲悵然的歎息,然後麵對趕來的錦衣衛時,選擇了平靜的打開大門。
當然,也有不少地方大族選擇了反抗,他們召回在幕府中任職的子弟,還借由他們串連,拉起了一批對幕府不滿的權貴,組織起自家的私兵,開始對抗那些穿著飛魚服配著錦衣衛的番子,並且發動自己在幕府中的人脈開始造勢,在民間忽悠那些普通老百姓,明明白白告訴所有人,顧懷想要將他們趕儘殺絕!
但還是那句話,當局麵出現了第三種選擇,尤其是崔氏帶頭給了自己一刀,沒有人能站出來主持大局,一部分世家坦然麵對這種清洗後,那些世家門閥僅剩的翻盤可能就已經沒了。
動刀反抗?難道還能反抗得過在北境落地生根,是正經軍事衙門的錦衣衛?更彆提他們身後還有十餘萬邊軍,誰給他們的膽子不跪下去?
隻可惜像崔老太公和部分家主那樣的聰明人畢竟是少數,大多數人還活在世家門閥跺一跺腳整個北境都要震一震的夢裡,隻有當錦衣衛破門而入,依照罪證將那些作奸犯科的權貴在菜市場砍頭,然後把那代表著身份與地位的門樓給一把火燒光,他們才會睜開眼醒過來。
可到了這時候就已經晚了。
整個北境,河東河北河西的世家大族有多少?頂級門閥類似崔氏王氏的就有十幾家,稍小一些盤踞地方的更是過百,無數錦衣衛從真定河間這兩個北境都城湧出,朝著四麵八方撲去,主動退讓切割的,其家眷還能南遷,家中子弟還能在幕府軍中為官,家財也不用散儘,完全能在南方東山再起,可那些頑抗到底,甚至主動作亂的,隻有一個結局。
滅門。
名冊上有名字的當街斬首,其餘青壯發配,妻女入教坊司,有牽連的官吏將領直接下獄,顧懷坐斷北境這麼久第一次毫不掩飾地露出猙獰的殺意,他從來不是什麼你好我好大家好的聖人,既然已經走到了今天這一步,多說一句都是廢話。
這場風波從清河開始,蔓延向了整個北境,司法署長鄔弘方自從被顧懷從挑糞小吏的境遇裡撈起來,原本的鐵麵無私就更進了一步,大概是秉持著士為知己者死的心態,他主持北境法治這麼久以來,從來沒有過任何柔和,錦衣衛前腳抄家,他跟在後腳審判,忙得天昏地暗,儼然已經成了那些在名冊上的人最害怕的惡鬼。
而世家門閥倒下後,那些兼並的田地、壓榨的佃戶,以及充入府庫的家資,都給即將山窮水儘的北境緩了一大口氣,起碼盧何的氣色就肉眼可見地好了起來,老人家總算是不用再打著算盤艱難地操持著北境這麼個才好起來一點的爛攤子了。
當然,負麵的影響肯定有,而且還不少,比如大肆清洗之下幕府官吏人人自危,比如一些根本犯不上列入這次清掃的地主豪強應了激,比如幕府過激的手段讓民間也多出了些不好的聲音,比如原本已經安穩下來的整個北境又多了不少亂象
但還是那句話,北境現在總算有了試錯的底氣,顧懷從來都不認為可以讓北境一腳就跨入美好的未來,那條路,終究是鐵與血才能鑄成的。
這隻是剛剛開始罷了。
飛狐。
走上長城的李易被呼嘯而來的狂風吹起了頭發,他看著長城北麵留下的廝殺的痕跡,撫摸著青石上被箭矢擦中而露出的一抹白痕,眼神中的凝重更多了幾分。
比起在江南,或者剛剛來到北境的時候,他嚴肅了很多,也威嚴了很多,眉角的傷疤以及鎧甲上的戰火痕跡都意味著他的成長,畢竟在這麼個直麵遼人的鬼地方,就算想不成為一名合格的統帥,也是不現實的。
“這是遼人的第幾次攻勢?”
“第七次,”旁邊的偏將挺直身子說道,“開春以來,遼人第七次試圖越過長城。”
“每次一到這個時候,我才會越發感歎王爺當初的戰略眼光,”李易輕聲說,“收複真定後一路將戰線推到這裡,才算是有了直麵遼人騎兵的資本,光看他們不惜一切要啃下這段長城的模樣就知道了,這一年來在此地的廝殺是真的讓他們急了眼。”
他後知後覺地恍然道:“原來我已經在這裡鎮守了一年。”
廝殺中的時間總是過得很快,收複真定好像還在昨天,當初顧懷去往河間在黃河河畔贏下了那場決定北境能有多少休憩時間的大仗時,李易帶著一萬步卒在這片殘破的長城下開始修建軍鎮,就地築城,他麵前就是遼國的國境,身後是大魏的國土,從那天開始,遼人對這裡的進攻就沒有停過。
但他都擋了下來,他的兵力也越來越多,從一萬到兩萬,從兩萬到四萬,如今整整五萬有步卒有騎兵幾乎都配備了火槍的精銳邊軍駐守在此,這也是為什麼明明都已經三月了,預想之中的國戰卻還沒徹底爆發的原因。
因為北麵的風都被這修繕了許多次的長城所擋下。
遼人進攻,李易就防守;遼人繞路,李易就堵他們的退路,這一年來不知道多少遼國將領恨李易恨得要死,而最有趣的是他們拿李易還沒什麼辦法。
誰來了看到這鋪滿了火炮的長城都得打怵。
“送一封軍情文書去歸義,提醒陳平,遼人這麼幾天還沒進攻,可能又是準備去試試他的帶兵手藝了,”李易說,“他那邊兵力少,也沒有長城,讓他千萬小心,王爺一天沒下令北伐,邊境就一日不能破,如果他疏忽大意,彆說他現在也是邊境大將,更是我親手帶出來的兵,就算是我親兄弟,我也一定要軍法從事!”
“是!”
偏將行了個軍禮,轉身前去傳訊,隻留下李易帶著幾個親衛還在長城上巡視,每到一處地方,他總要檢查檢查火炮和篝火台的情況,如果時間允許,他還會留下來和士卒們聊聊天。
這是當初王爺教他的,一個將領不能脫離士卒,但也不能把士卒當成兄弟,作戰時講究令行禁止,但休整時,要讓士卒們知道,將領也會有人情味,也會把他們當做活生生的人看待,而不是一串冰冷的數字。
如今的北境邊軍,比起一開始那吃空餉、老弱殘兵的情況已經好了太多,軍製改革之後,取消了軍屯,邊地土地發給了安置的流民,李易築起的軍鎮和城池那座新的遂城,如今就生活著不少百姓,有些是幕府遷過來的各地農夫,有些是士卒的家眷,還有些是剛剛接收吸納的流民,在經過一年的安置與建設後,這條長城身後的數百裡土地,終於真正成了大魏的國土。
當然,如此之多的脫產邊軍,要養起來是很困難的,光是想一想,就知道北境如今最大的支出就是軍費,近十萬不種地的邊軍啊,這固然會讓邊軍的戰鬥力翻上幾番,可時間一拖長,比如三年五年打不起仗,那根本不用遼人南侵,北境自己就得先垮下去。
非常時期行非常辦法,一切都為了戰爭而讓步這是王爺某次在信上提過的東西。
有時候仔細想想,李易會覺得自己這幾年過得太過夢幻,原本隻是蘇州城一守城卒,卻不知不覺走到了今天,甚至已經開始為大魏守國門,成為年輕一代最出色的將領,這固然讓人豔羨,但也有著同樣讓人咬牙的壓力。
責任太重了,王爺的期望,士卒的信任,北境的萬家燈火這一年來李易一刻都不敢鬆懈,整備練兵、讀閱兵書,和遼人打過一場又一場的仗,他甚至從來沒有想過要娶妻生子,隻是執著地做好那些該做的事情,成為值得王爺托付邊境的統帥。
倒是已經把江南的風物忘得差不多了,不過這北地的風景,倒也挺好看的。
他相信自己完成了王爺的期望,如今駐守此地的五萬邊軍雖然有新兵有老兵,但都是見過血打過仗的,那些或被提拔或原本就是邊將的將領們雖然有派係,但作戰都不遺餘力,連成一線的邊境防線已經擋下了遼人許多次,想必還能再擋很久,遼人的兵力雖然集結了許多,但這一次,終於不再是被遼人殺入大魏的國境,讓魏人艱難地收複失地拚死作戰,而是在邊境線上,真刀真槍地廝殺出一個贏家。
真好啊。
聽著猛然響起的號角,看著升騰而起的狼煙,李易握住了刀,和那些出現在長城北邊,興奮呐喊的遼人對視著,這樣想道。
李易,姑蘇人也,少時習武藝,初為蘇州守陴之卒。後遇太祖,會白蓮賊亂起,嘗謂太祖曰:“大丈夫際遇風雲,當建非常之功業,何不共討白蓮,以勳業博取富貴乎?”
太祖嘉其誌,遂以戰功調於兩浙。及太祖下江南平白蓮,易隨侍左右。太祖每與論兵事,輒歎曰:“可與論孫、吳兵法者,非此人其誰與歸!”
昭安元,易隨太祖坐斷北境,破遼賊,收真定,功拜宣威將軍。後太祖北伐,委以方麵之任,易屢戰屢捷,斬獲頗豐,誠為定國之戰不可或缺之人物也。及朝局既定,李易累遷至鎮軍將軍,後移兵部尚書,太祖與之同席而食,並坐議政,不以其功高而有所忌,恩榮備至,人皆羨之。
易性誠篤,待人以溫,事太祖尤竭誠。凡有軍事委之,必克儘厥職,雖位高權重,不以自矜,嘗謂左右曰:“吾有今日,皆從龍之功也,實太祖承天之命,乃有吾今日之位,何以驕之?”時人歎曰:“性行若此,宜其得令終矣。”《魏書,李易列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