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門處百姓的議論盧何是能聽到一些的。
說實話,作為一個老人,而且是精通政務的老人,他當然知道這種盲目的個人崇拜不是什麼好事,尤其是北境這麼個兵荒馬亂的地方。
這意味著顧懷不能犯錯,隻有一直在和遼人的戰爭中贏下去,他才能享受北境百姓們的擁戴。
而這種擁戴最後反過來又會成為某種助力,讓朝廷和北境之間的隔閡越來越重
意識到自己又無意中開始思考這種困擾了他近半年的問題,盧何撫了撫須,帶領幕府官吏和邊境守將主動迎了上去,散開的親衛隊伍裡,騎著白馬的顧懷緩緩向前,翻身下馬,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城門外的人實在太多,而且在顧懷出現之後,歡呼聲從某一片響起迅速傳開,最後應和起來讓人震耳欲聾,一個年紀不大的孩子怯怯地走到顧懷的身邊,主動牽住了他的手。
北境的主人走了那麼遠,最終還是走了回來。
盧何的視線在那個年幼的孩子身上停留了片刻,轉向顧懷,雖然已經在信裡提前知道了,但還是語氣略顯凝滯地確認道:
“這是”
“天子,”顧懷說,“我現在勉強算是他的監護人,他叫我叔父。”
盧何看著年幼天子主動牽住顧懷的手沉默許久,心想活得太長有時候還真是能開眼界,換做二十年前他在京城那會兒做夢都想不到有一天大魏的天子會來北境這麼個鬼地方,而且還是被藩王綁來的。
而旁邊的人就不如他這麼淡定了,尤其是幕府的一眾官吏,對於皇權的天然畏懼讓他們紛紛跪了下去,朝著那個年幼的天子叩拜行禮。
其實這年頭除了正式場合實在用不著跪,但北境這地方的人實在是沒機會一睹天子容貌,尤其是自家侯爺牽著天子的模樣自然得像是在帶自己的孩子,實在是讓眾人心神一下子亂到了極點。
他們一跪,城門附近的百姓也跟著跪起來,隻是官吏們跪的是天子,而他們跪的是顧懷,城牆牆根處有個看起來落魄的漢子喊侯爺的聲音尤其撕心裂肺,顧懷收回被那破鑼一樣嗓門吸引過去的目光,對著天子微微皺眉。
趙吉身子一顫,連忙說道:“平身!”
也多虧盧何不是什麼頑固老臣的性子,當年在朝堂就能乾出來寫奏折罵靈帝然後回家教書的事情,如今看到堂堂大魏天子在顧懷麵前謹小慎微得跟過年見到長輩的孩子一樣,也能裝作沒看到顧懷把堂堂天家威儀扔地上踩兩腳的舉動。
回真定的幕府畢竟是回自己家,跟代天巡狩大魏各地以及去京城都不一樣,犯不上要搞什麼惹眼的儀式,一路跟著顧懷走南闖北的河北親衛們自是鬆了口氣去城外軍營交接,那三千跟著郎小愛已然從護衛變成私兵的狼兵也跟著去軍營打秋風,隻剩一眾官吏迎著顧懷往裡走。
城門處很快恢複了秩序,該排隊的繼續排隊,該維持秩序的繼續站崗,隻是顧懷瞥了一眼那看不到頭的隊伍,問道:
“情況很糟糕?”
他問的是邊境,多少有點明知故問的味道,但凡情況不糟糕,也不至於出現這種往北數百裡的平民百姓全部南逃到真定的情況,顧懷到河北兩年,花了不少心思打了不少仗才搞出來靈丘飛狐的長城防線,李易在那裡守著,這才有了從真定到飛狐的數百裡安穩國土,可如今百姓們連地都不敢種了,隻能證明北邊的遼人的確來勢洶洶
“這些可以慢慢聊,眼下還隻是些微攻防,遼人還需要些時間才能完成整備南下,”盧何說,“但人心確實有些亂了,尤其是經曆過一次遼人馬踏河北又重新被安置的流民,你這個時候回來倒是一件好事,如果再把封王就藩的事大肆宣揚,起碼能讓一部分人安心回北邊。”
顧懷看了一眼趙吉:“如果把天子也在這裡的消息放出去?”
“那隻會起反效果,”盧何搖頭,“因為遼人是真的會發瘋的。”
他繼續說道:“幕府改王府還需要時間,雖然隻是換了官稱,增減俸祿,該怎麼做事還是怎麼做事,農政署司法署之類的更是不並入王府,但眼下實在不是什麼好時候,你的王府已經在建了,就在府衙旁邊,隻是想搬進去還得等上不少時間。”
“勞民傷財,費時費力,”顧懷說,“府衙後堂不也是一樣住?”
“這是北境的臉麵,王府修在這裡,也意味著你和北境徹底綁在了一起,以後就不是一個經略使來北境任職,而是以藩王的身份坐斷河北,”盧何笑道,“而且你也不用心疼,以崔家為首的幾個世家大族出錢出力,你的王府以後大概會是北境最宏偉的建築,還不用幕府出一分錢,你這一封王,封地還是大半個北境,他們為了討好你,算是下足了功夫。”
既是先生和學生,也是幕府之主與實際上的執掌,顧懷和盧何聊得都很放鬆,來迎接的官吏們被盧何遣散各自去忙,王五要帶魏老三和完顏阿骨打去喝花酒,隻有趙裕繃著臉寸步不離,這家夥自從顧懷接到了年幼天子後就覺醒了什麼莫名其妙的責任感,大概是血脈間的聯係和身為長輩的職責讓他覺得自己有必要看住年幼的天子,所以這一路變得越來越成熟。
顧懷注意到趙吉握住自己的手心滿是汗,意識到這小家夥走進真定的感覺估計就和走進群狼環伺的狼窩差不多,難怪怕成這樣,他啼笑皆非地拍了拍趙吉的小腦袋,示意趙裕帶他去玩,這才和盧何走進了府衙的正堂。
一落座便有人奉上香茗,顧懷的注意力全在盧何遞過來的冊子上,一開始還沒覺得不對,可翩然而至的香風讓他回憶起了某些記憶裡的味道,一抬頭正對上崔茗的視線,她還眨了眨眼,亭亭玉立地站在顧懷身後,兩手交疊放在小腹上,像極了儘責的侍女。
隔了這麼久再次看見這張臉,哪怕之前已經看過了許多次,顧懷還是不由自主地想感歎一聲這是他見過的最漂亮的女子,單是容貌就已經超過了傾國傾城到達了惑國殃民的地步,再加上世家大族幾百年來沉澱而出的風骨底蘊,這才能彙聚出眼前這個讓人一見誤終生的美人。
但他顯然沒忘記自己離開北境前發生的那些事情。
“你還沒回崔家?”
“崔家已經不會再要我了,”崔茗說,“這是我離開清河前就意識到的事情。”
“我聽說你在幕府做了女官,這樣也很不錯,”顧懷揉了揉眉心,“為什麼還要回來擺出這麼一副侍女的做派?”
崔茗抿了抿唇,沒有說話。
也好在顧懷這一路早就想好了該怎麼處置那些世家大族,尤其是當初不得不妥協以換來支持的清河崔氏,崔茗如今的作態無論是她自己的想法還是出自崔氏的授意,都沒有意義。
相反,更值得顧懷關注的問題還有一大堆,離開河北近一年,盧何再怎麼能撐,也終究不是真正的北境之主,等著他這個撒手掌櫃回來接手的事情,估計都能堆成一座小山。
光看看盧老爺子剛接到人就迫不及待擺出一副議事的架勢,就知道接下來等待著顧懷的日子會是什麼。
一路風塵仆仆,進了城連衣服都來不及換的顧懷喝了口茶,抹了一把臉,感受著身後崔茗放在自己肩頭輕輕揉捏的小手,認命般地歎息了一聲:
“那就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