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七。
身為土生土長的邊境人,小部分時間種地大部分時間逃命的王老七已經習慣了把包袱往肩膀上一甩就換個地方生活的日子,可他在真定城門前的土路邊上看了一眼那排得見不著儘頭的入城隊伍,還是沒來由地產生了一陣心慌。
沒有人願意離開自己祖輩生存的土地,去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討生活,但凡有得選,王老七都不至於拋下剛剛育了苗的幾塊農田南逃,但最近遼人的動作越來越大,安肅邊上已經能看到遼人的探馬和斥候,根據村裡老人的說法,開完春之後估計要不了多久,就又要打起來了。
原本日子眼見就要變得好起來,哪怕是在邊境,官府也發了田,有了耕具種子,去年年底王老七聽官府那幾位吏員的話,種了兩塊田的番薯,收成的時候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填滿了整整一個地窖,估計吃到今年下半年都沒什麼問題。
王老七原本打算著一邊春耕一邊托人給自己說和件親事,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日子過著固然舒坦,但到了夜裡還是難免寂寞得慌,為了這事他還特意當了自己老娘傳下來的那枚鐲子,沒想到一轉眼遼人就又要往南打。
草你媽的遼人,就不讓人過安生日子王老七這般想道。
他緊了緊肩膀上的包袱,那裡麵有著一點散碎銀子和兩塊乾糧,這就是他的全副家當,原本他還想繼續再往南逃一段距離,畢竟聽說真定當初也是被遼人打下來過的,還被屠過城,而且這裡也早過了進城就分房子分土地的好時候,可王老七身上的錢就隻夠走到這兒,再往南就隻能要飯他可是聽說過當初那些逃到南邊的流民是什麼下場,再給他點膽子也不敢繼續走了。
可大家好像都是這麼個想法,這就導致往北幾百裡地方的邊境百姓都在往真定跑,王老七這輩子見過的人加起來都沒這排隊的人多,也虧他機靈,跑到前麵打聽了兩句,這才知道有人已經排了三天三夜還沒進城要不是官府看不下去一邊派人維持秩序一邊發點糧食,估計當場餓暈過去的人都不少。
這得啥時候才能進城啊。
蹲在城牆陰影下的王老七從地上拔起草根叼在嘴裡,看著那些拖家帶口攜老扶幼甚至還牽著家裡唯一一頭驢的百姓們,莫名想起自己好些年前也曾看到過這麼一幅場景,自己還小的時候被爹娘帶著逃難,隻是那時候就要慘太多了,路邊全都是死人,有力氣的男人為了活下去直接化身盜匪,有點姿色的女人是最慘的,當官的當兵的也不是什麼好東西,總是趁著這時候刮老百姓的油水,遼人來了又比誰都跑得快
現在雖然也有點亂糟糟的,但這種逃難的過程裡起碼沒人餓死,城門口管事的小吏和守衛雖然也還在偷偷摸摸地收東西,但不敢再明目張膽地勒索,剛剛長出嫩草的土地上,雖然還是一片人心惶惶,但大多數人心底還是存了些希望,不然也不至於走到真定就不走了。
說到底還是因為那位侯爺的幕府在真定。
認真說起來,北境的變化,可能沒人比這些生活在邊境的泥腿子看得更清楚,人也是分等級的,出生在權貴王侯家裡的那是上輩子積了德,出生在富庶地方,靠著勤勤懇懇能衣食無憂的,那是走了大運,而他們這些在邊境土生土長的人,大概就是投胎的時候被豬油蒙了心,變成了最底層的人,命可能根草都不如。
但這樣的賤命也還是想活下去的,兵荒馬亂朝不保夕,原以為一輩子也就這樣了,可偏偏北境又換了個主人,偏偏日子又變得好了一點,偏偏在生出些希望的時候,狗日的遼人又卷土重來。
老天爺開了些眼,但也沒完全開。
聽說如今的河北生祠很多,王老七當初在家鄉也看到過一個,那裡麵供著的牌位就是那位侯爺,青煙繚繞的,香火還挺不錯,王老七一向認為當官的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但這一年來的日子也讓他不得不承認,跟之前那些年比起來,總還是有改變的。
那位侯爺和河北幕府不喜歡像之前的朝廷一樣大搖大擺地貼布告,告訴百姓明天要做什麼明年要做什麼,也不喜歡嘴上一套實際一套,什麼時候都在說減賦,但該收錢的時候小吏還是一個比一個凶神惡煞,逼人去當兵的時候尤其喜歡借機把百姓的家裡搬空。
這一年來官府說了三年免稅,就真的沒人來收了;那些被收做軍屯的田地重新分了出來,官府提供耕具和種子,還教他們怎麼種番薯;好些以為要當一輩子兵,早晚會死在戰場上的人帶著錢糧遣回了家鄉,和家人抱頭痛哭,拿起鋤頭安心當起了農夫;村東頭新引了條水渠,山那邊的村子聽說有民告官還告成了,被整編戶籍安置在村子裡的人多了起來,因為戰亂而寂寥的煙火氣重新鋪在了大地上,河上有了商船,鎮上新開了勾欄,喜歡壓榨佃戶的員外老爺下了大獄
一樁樁一件件,百姓們聽不懂政令,但起碼會看。
隻可惜那位侯爺好像已經離開北境有些時日了,聽人們說,這是朝廷要換人來管北境,現在的好日子持續不了多久了他媽的,朝廷和皇帝是不是眼瞎了?這些年都是這樣,日子但凡有點盼頭,就總要搞些狗屁倒灶的事情出來,需不需要換人,不應該百姓們說了算嗎?
王老七在牆根低著腦袋有一搭沒一搭地想著。
和他一樣在這裡歇息的人還有很多,不知道是誰第一個發現了些什麼,指著一個地方喊了兩聲,隨後越來越多的人站起身子,王老七也被身邊的人一擠,失去了睡意,罵罵咧咧地跟著看了過去。
他看到了一支不算長的隊伍,一水黑甲黑馬的騎士,風塵仆仆地從南邊的官道上行來,道上擁擠的行人們不安地讓開道路,但也不算驚慌,因為這些時日真定地界的行軍很多,看也看習慣了唯一讓人有些疑惑的是那隊伍打的旗號,在這北邊可從來沒看到過。
“王旗,”有見識的人說,“那是王旗。”
“什麼意思?”
“意思是有藩王來真定了,那些騎馬的都是護衛。”
“藩王?那不是皇帝的兄弟嗎,咱們這裡不是隻有一個侯爺?”
“你問我我問誰?”
人們亂糟糟地議論著,但很快就有眼尖的人看到了城門口隊伍的騷動,等著進城的人被守衛們分到兩邊,一些看起來就是大人物的官吏、將軍們從城門蜂擁而出,看那架勢,分明就是在迎那支南來的藩王護衛。
乖乖,好大排場。
王老七暗暗咋舌,仔細地聽著旁人對那支隊伍護衛的人身份的議論,但一想到之前聽說的,朝廷要換人來管北境的傳聞,他的心就不由沉了沉。
然而很快一聲驚呼就讓他回過神。
“那就是靖北侯爺!”
有本地的人喊著:“我之前看到過,一樣的白馬,一樣的年輕不對,他怎麼牽著個小孩?那是小侯爺?”
他撓了撓頭:“侯爺成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