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真定城,點綴著盞盞燈火,街頭的人流越來越少,巡邏而過的甲士們低聲議論著最近軍中的趣聞,重新修繕起來的府衙裡,就著一盞孤燈的盧何正將最後一份折子批改合好,發出一聲老人常有的悠長歎息。
隻可惜這份忙碌了一天終於得來的清閒還沒持續上多久,一道身影又敲開了門:
“農政署的折子”
燭光映照的範圍內出現了一道婀娜的倩影,普普通通的一襲青色襦裙,沒有加什麼多餘的墜飾,簡單盤起的頭發映著眉心的一點朱砂,赫然是被顧懷留在了河北的崔茗。
盧何揉了揉眉心,歎息一聲:
“也不知道顧懷到底從哪兒找回來個這麼拚命的農政署長,從上任之後老夫就沒見他閒下來過,這大半夜的,又是從哪兒回來?”
“好像是剛從河間回來,那邊的水利修建已經差不多了,”崔茗說,“鄭署長好像還想在五台山下帶領流民開田”
盧何怔了怔,隨即斥道:“胡鬨!那地方都快接近魏遼邊界了,哪裡適合開田?再說河北地界的流民都安置得差不多了,他又是從哪兒找來的流民?”
崔茗沒有回答,隻是細心地將折子放到桌邊,然後看著眼前蒼老了許多的老人提起筆再一次替那個一走就走了許久的人處理著政務。
批改折子的間隙裡,盧何偶爾會喝一口茶,他注意到站在桌邊沒有離開的女子正在觀察著自己對於政務的處理意見,但他卻並沒有阻止,甚至開口道:
“幫老夫看看這幾份折子吧,司名署那邊聽說了江南和倭國打仗的事情,一個個都想趁亂撈一把,去倭國擄些奴隸回來發給邊境百姓,以此在邊境編戶齊名,這種事官麵不好發聲,你倒是可以用來練一練手。”
崔茗輕輕接過,認真地看著。
事實證明,聰慧的人無論在哪兒,一定都不會過得太差,當初她跟著顧懷走出清河,本以為自己唯一能做的也就是自薦枕席,然後按照崔家的安排為他生下子嗣,但命運卻和她開了一個很大的玩笑。
顧懷離開河北的時候把她丟在了這裡,崔家的心思也過早地暴露在台麵上,按道理來說她應該作為一枚世家的棄子迎來淒慘的下場,但不知道是不是顧懷在離開前真的做了或者說了什麼,總之她被留在了河北幕府,成為了個女官。
然後又因為出色的政務處理能力,以及與顧懷之間那讓河北所有官員都聽著頭大的關係,開始替盧何打起了下手。
沒有被崔家繼續打擾,也親手參與進了河北的改變裡,偶爾崔茗也會覺得,日子就這麼過下去也不錯,她看過了那麼多折子,看過了盧何這位從朝堂退下的大儒怎麼將帝國的整個北境維持得井井有條,甚至營造出一種蒸蒸日上、日新月異的新氣象,和當初在崔府時隻是從字裡行間揣摩政治不同,如今的崔茗無論是眼光還是能力無疑都要高上許多。
原來治大國若烹小鮮是這麼有趣的事情。
隻是偶爾夜裡她還是會想起那個人,想起那些從西北、西南、江南送過來的信裡,關於他的消息。
她知道這不是愛,也不是世家女子對於棲身之處的依賴,認真說起來,其實更像是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野心。
聰明的女人總會通過蛛絲馬跡和第六感拚湊出最接近事情真相的脈絡,甚至在得知顧懷離開江南回到京城之前,她就已經隱隱預感到,這次回到河北的顧懷,和以前的顧懷,已經不再是同一個人。
那麼,他會需要自己的。
和他之前的紅顏知己不一樣的一個女人,一個能操持起半個帝國、懂得政治知曉人心的女人。
唯一的問題隻在於如何讓他愛上自己,而碰巧這件事與崔家的目的是重疊的,區彆在於崔家基於世家的根性想把他變成一個傀儡,而自己需要他成為所有人的主人。
或許是該在他回來之前,再去見一見已經許久沒有消息的崔老太公了她這麼想道。
“顧懷快回來了,”盧何突然說道,“昨天到了一封信,他剛剛離京。”
崔茗沒有被點中心中所想的驚慌,隻是輕輕點頭:“嗯。”
“最近邊境不安分,他這次回來,估計要不了多久就要北伐,”盧何沉吟道,“好在河北如今已經不再是個爛攤子,接近一年的休養生息,雖然還不至於稱得上府庫有餘財,民戶有存糧,也勉強能夠撐著打幾場仗。”
崔茗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聽著。
盧何看著她:“所以老夫想問你,你是怎麼想的?或者說得更明白一點,你是要繼續留在幕府,還是回他身邊?”
崔茗放下折子,輕聲道:“這當然取決於他怎麼想。”
“老夫早就過了議論兒女情長的年紀,也知道你們之間是筆糊塗賬,”盧何搖頭,“不過看在你跟著老夫處理了半年多政務的份上,老夫本著愛才之心,送你一句話。”
他放下折子,一字一頓:“認清楚你自己的心思!他不在河北,幕府從未打壓過世家,可他這次回來,在和遼國開戰之前,一定會清掃一遍北境的世家大族,崔家埋在你身上的心思,就連老夫都能看出來,他不可能繼續裝作沒看到,到時候你就算想再回幕府來做個女官,也沒有機會了。”
崔茗沉默許久,輕輕施了一禮。
盧何擺擺手:“言儘於此,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