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覺得該說的話已經說完,所以顧懷並沒有在這座山城久留,他隻歇了一夜,就帶著親衛離開。
這一夜他沒怎麼睡覺,留下了一些東西,對於現在的鏢局來說,金銀財寶或者人力物力之類的都不重要,所以他提起筆把自己腦海裡那些零碎的想法給留了下來,既有對於鏢局以後的布局建議,也有事不可為時候給王霸留下的一條退路。
當然,隻是建議,這也就意味著顧懷不再打算主動乾涉鏢局的未來,把一切都交給了王霸。
第二天清晨,山城都還沒完全複蘇過來的時候,顧懷走出了房間,他站在山城的高處俯瞰下去,還能看到第一次來時見到的一些痕跡,但實際上這座山城已經被擴建修繕了很多,已經完全不再是當年的模樣,如今居住在這裡的人也翻了幾十倍,莽莽群山中出現這麼一片世外桃源真的是很讓人意想不到的一件事情。
沒有特意告彆,也沒有再說什麼,顧懷帶著親衛沿著山城的街道緩緩離開,等到了大門時,他卻看到了一個原以為不會離開的身影。
“我還以為這次你要留下來。”
王五看著顧懷歎了口氣:“少爺,你這次有些過分了。”
“我知道。”
“大當家該有多難過啊。”
“長痛不如短痛。”
“少爺你倒是說得輕巧,”王五抬頭看了一眼山城的上方,總覺得看到了一個孤孤單單站在那裡送彆的身影,“可對於大當家來說,這幾年她就一直按著你給她安排的活法在活,你這一斷,她以後該怎麼辦?”
顧懷看著他,罕見地生出了一絲怒意:“那我該怎麼辦?收她當小妾?讓她把這基業給扔了,跟著我回河北呆在靖北侯府繡花?還是明明沒那份心思,還要在她麵前一口一句我愛她?”
王五訥訥不敢說話。
顧懷閉上眼睛歎了口氣,緩和了些情緒:“我沒有想過事情會變成這樣,但這已經是最好的處理方式就算她會恨我,也好過去過另外一種她完全接受不了的生活,更何況我覺得她對我的感情根本不是愛,以後她會想清楚的。”
“你說不是就不是?”王五小聲嘀咕了兩句。
顧懷瞪了他一眼:“閉嘴!你是要留下還是跟我走?”
“當然是跟著少爺你一起走,”王五撓了撓頭,“這兩年都在跟著少爺你出生入死,哪兒能說從良就從良”
大概是想到了這兩年眼前這糙漢子替自己擋下的那些箭,揮過的那些刀,顧懷的神色柔和了許多:“那就走吧。”
“誒。”
“有沒有和她說?免得到時候她又說是我把你拐跑的。”
“之前就說了,還以為大當家要罵我沒良心來著,結果她就笑了笑。”
“她那副模樣到底去哪兒學的?”
王五心裡咯噔一聲,他哪兒敢說大概率是因為自己在給大當家的信裡老是添油加醋說那位李明珠大小姐有多好多溫柔,多像大家閨秀,還有那位被遺棄在河北的崔茗跟顧懷有些不清不楚,說不定自家少爺就好這一口,才導致王霸莫名其妙變成了這樣子,隻能狡辯道:
“估計是看話本看的吧。”
“我覺得也是,”顧懷搖頭,“抽哪門子風?還是原來那種提刀要砍人的樣子好一點,哪兒像現在一樣是個四不像。”
王五怔了怔,他看著領著親衛慢慢走遠的顧懷,若有所思地回頭看了一眼山城裡那道身影,摸了摸下巴。
原來少爺喜歡原來那款?
作為整個帝國的中樞,也經過了幾任帝皇的大興土木,大魏的宮城很繁華,尤其配上冬日的落雪,更是添了幾分說不出來的味道。
但這隻是表麵上,實際如今很多宮殿都已經漸漸開始荒廢,後宮有些地方甚至都長了草,究其原因大概是因為如今的大魏天子趙軒自從登基就不喜歡享受,內閣上了封請求開源節流的奏折,當初剛剛登基的趙軒就開始以身作則,連擺排場的新衣服都沒做幾件除此之外他還裁撤了許多宮中無用的人員,廢除了幾個閒散衙門,吃飯就吃三個菜,嚴禁除了經常使用的幾處外其餘宮殿點燈,結果搞得一入夜整個宮城像鬼城,除了寥寥幾個地方外其他地方都見不著光。
畢竟這位天子除了寢宮禦書房和上朝會的太極殿三點一線外其他地方去都不怎麼去,太監宮女們又紛紛出宮養老,能有這番景象確實也能理解。
不是沒有官員上過書讓趙軒多少有點帝王架子,大家都知道您勤於政事不喜歡享受,但該有的排場還是得有,免得哪天被他國使節看見了笑話沒有皇後母儀天下也就算了,後宮長草算是怎麼回事?
很明顯趙軒看了但是沒打算聽,在他看來宮城再繁華也不如老百姓多幾分餘糧,開源節流節到自己身上,那些官兒們看見了多少會收斂點吧?
不過根據前段時間錦衣衛的動作來看,估計趙軒這些媚眼算是拋給了瞎子看,他省出來的錢多半進了彆人的腰包。
所以禦書房旁的暖閣內除了暖盆就沒其他享受冬日的措施,也就可以理解了。
彷佛有些畏寒的趙軒在膝上蓋了毯子,沉默地聽著幾位重臣議論國事讓人吃驚而又悲哀的是他現在瘦得幾乎隻剩下了骨頭,那張以往俊朗而又喜歡掛著放浪笑容的臉能清晰地看見顴骨的線條。
暖盆裡木炭燃燒發出劈啪的脆響,聽著讓人昏昏欲睡,主導午朝進程的楊溥輕輕咳了兩聲,給正在議論的政事劃上了:
“那麼,私掠權一事,朝廷就得點頭了,還好如今這權力隻針對於倭國,”不至於挑起和彆國的爭鬥但以後終究是要壓製壓製的。”
幾位重臣紛紛點頭,這裡麵除了和顧懷自從京城保衛戰後關係就一直不錯的兵部尚書外,其他的年紀都比較大,次輔李仁快滿六十,戶部尚書胡子都白了,一堆老人在冬天裡難免會有些疲乏,所以在議論完政事後,難免會放鬆些坐姿發出一聲幾乎聽不見的悠長歎息。
不歎不行,實在是那位靖北侯太能折騰而這份折騰後麵往往就是他們這些朝廷重臣來給他兜底,比如顧懷在西北鬨騰了一通,扶持西夏複國,到最後還不是兵部尚書熬了幾夜才重組完西北邊軍。
至於西南就更不用說了,當初為了挑哪位重臣進入蜀地坐鎮,朝堂上都快吵翻了天,顧懷打完了仗拍拍屁股就走人,整個朝堂都在為了戰後秩序的恢複頭疼。
然後就進了冬天,所有人都想著這廝這次能安分了吧,去江南逛逛也就回來了,可誰知道他一去又和倭國開了戰,整個江南沿海打得熱火朝天,最後更是搞出來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私掠權”
這兩年自從顧懷爬到高位後,大魏就沒安生過。
不過現在大家也算是有個共識了,這家夥這麼能惹事,跟如今的皇帝和首輔半點關係都沒有,純粹是因為他天賦異稟,而且惹出來的事最後都還算是個好的結局,比如複國的西夏成了大魏的附屬國,比如蜀地的暗流被一朝平定如今重新納入朝廷掌控,比如遠在海對麵的倭國都被這家夥折騰得亂象橫生
算了,先彆提有趙軒和楊溥在這家夥沒人能管,就算不管好像最後大魏也能掙個盆滿缽滿。
眾人心頭都浮現那個年輕但是一點都不安分的身影,出奇一致地拿起茶杯邊喝邊搖頭。
倒是坐在上首一直沉默的趙軒開口問道:“靖北侯到了哪兒?”
聲音嘶啞得厲害,像是沙漠裡久行的旅人,一旁伺候的沐恩連忙端來溫著的參湯,伺候趙軒小口小口地喝著。
“回稟陛下,根據回報,靖北侯行轅已過陳留,怕是後天就能到京城了。”
“後天”趙軒點了點頭,這個動作好像用儘了他全部的力氣:“朕知道了。”
他沒有說下去,但眾人都好像能猜出來他即將說什麼:無非就是議一議封賞,這事實在被壓得太久了。
理論上來說,顧懷從河北回京城,朝廷就該象征性地給這位封疆大吏一些彩頭,畢竟人家在河北那可是真的儘心竭力;後來這位過了京城而轉道西北,扶持一國以為藩籬,替大魏解決了西北邊患,當時對西北一係將領進行封賞的時候,就應該有旨意一同過去的,但被趙軒壓了下來。
理由是這位還要代天巡狩蜀地。
而顧懷入蜀之後,先是平都掌蠻之亂,一戰把都掌蠻人滅族,搞得西南蠻族現在全都伏低做小,對朝廷表現出從未有過的敬畏;後麵又調轉大軍直逼成都,把有可能綿延整個蜀地乃至影響天下格局的蜀王府叛亂給平了。
這麼一折騰,當初和朝廷越走越遠的蜀地一朝重回統治,打得破破爛爛導致朝廷根本不用費一分力氣就可以解決內部隨時可能爆炸的火藥桶,把重心全部轉移到北方實在是功莫大焉。
如果是普通的官吏武將乃至於欽差乾成這事,平步青雲大肆封賞是肯定的,但換做顧懷,加上他在西北乾的那些事,就有些不好賞了。
所幸顧懷還要再去江南,好些人心頭都在求這位彆再搞出什麼事了,可誰知道他又在江南折騰起來,把倭國禍害成那鬼樣子。
他在大魏轉了一圈,立的功加起來已經連算都不好算了,更彆提賞。
怎麼賞?封官?已經是正三品一道封疆大吏;晉爵?二十多歲的軍功侯爺,麾下堵在北方邊境的直係邊軍快十萬,更彆提大魏上上下下多少人在這家夥手底下打過仗,再往上走封公?整個河北割給他當封地?
到時候河北到底是朝廷的還是他的?
所以一可能要輪到這個話題,在場眾人都很理智地閉上了嘴,目光再一次投向次輔李仁,就像上次顧懷封侯時的情形一樣。
可李仁這次學聰明了,對著手裡的茶杯研究來研究去,臉上還不時露出驚歎讚美的神情,嘴裡嘖嘖有聲,就好像那不是什麼地方官窯進攻的喝水的茶杯,而是大魏宮廷的秘寶一樣。
眾人又把目光投向楊溥。
這位首輔更厲害,看起來好像在打盹就是在打盹!眼睛都閉上了。
半晌沒人吱聲,坐在上方的趙軒無奈地笑笑,他輕聲道:“關於靖北侯的封賞,咳咳就留到大朝會再議吧。”
“傳旨,把靖北侯的那些功績,用布告公示百姓,其行轅到京時,百官出城,於十裡長街相迎。”
“再傳旨,靖北侯,以王禮入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