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北侯要回京了。
已經恢複了繁華,甚至因為天子和一眾大臣勵精圖治而遠比之前還要繁華的京城裡,很多百姓對於靖北侯的名號都是不陌生的。
因為那場曾經決定魏遼兩國命運的戰爭發生時,很多人都在城裡,親眼看到了那個站在千軍萬馬前的身影。
英雄這個詞,有時候往往很主觀,隻要有一些能傳唱的事跡,不管其人真實品性如何,好像就能被冠上這兩個字,成為老百姓嘴裡茶餘飯後津津樂道的談資然而對於本朝來說,那位坐鎮北境的靖北侯好像很能稱得上一句年少有為。
他做過的那些事情,其實在民間已經傳得越來越邪乎,也有好事之人偶爾會興致勃勃地編排顧懷成名前的事,有真有假,和江南某個商賈大家的女家主有些不清不楚這樣的事情當然不會讓顧懷背上什麼壞名,甚至還隱隱給他加了幾分桃色的光環,但其他事情,就離真相有些遠了。
比如有人說他嗜殺,走到哪兒都要死成千上萬的人,是天殺星下凡;也有人說他是名將轉世,是大魏國運觸底反彈的征兆;當然也有人說他早有反心,說不定哪一天魏國還沒被遼國打到南邊,就得先打起一場內戰,那位靖北侯要做“北天子”這樣的傳言在最近一年內傳得尤其熱烈,不知道是有人推波助瀾還是大魏的百姓們都極有政治目光,總之很多人都在說朝廷和那位靖北侯之間已經早就裂開了一條深不見底的信任溝壑。
當然,之所以顧懷能在民間有這樣的談論熱度,究其原因還是因為大魏的人才真的很少,這個王朝到了中期,呈現出了某種青黃不接的氣象,開國時那些傳奇的將領與官吏沒有人接班,遼國又像是一道沉重的陰影壓在所有人的頭上,顧懷這麼個平民出身又挫過遼人銳氣的新貴自然理所當然地會引起所有人的議論。
國子監的監生在說著他的課程和理念,官員武將們對其不遺餘力地彈劾和忌憚,勾欄裡的說書人無限誇大他的功績,百姓們希冀著一個能讓世道安寧的人出現大概大魏的天子也不如這位靖北侯一樣能引起這麼多的話語聲。
但今天好像一切都要蓋棺定論了。
東門口菜市場賣菜的小販最先發現這一點,幾個官府的衙役拿著布告,貼在了人來人往最密集的地方,小販走上去,越來越多的人走上去,他們圍著那布告,好奇地議論著朝廷是不是又有了什麼新的政策,或者說又有什麼新的大事發生。
直到識字的人被請來,所有人恭敬地讓開一條路,那位先生看著布告,一字一句地念著。
靖北侯在河北,靖北侯在西北,靖北侯在西南,靖北侯在江南
那些流傳於奏折文書,朝廷官吏之間的事跡,被一點點念出來,不再是之前道聽途說捕風捉影的模樣,而是坦誠布公地將顧懷這幾年在大魏做的事情,一樁樁一件件說出來。
這是個很詭異的舉動,因為朝廷根本沒有必要把這些事告訴所有人,朝廷和百姓之間存在信息差,既是為了安穩,也是為了愚民,以往立下再大的功勞,有再大的功績,都不至於這麼明晃晃地拿出來,擺在所有人的麵前。
就好像急著告訴所有人,這個人到底做了些什麼一樣。
議論聲流轉在街巷,流轉在府衙,流轉在整個京城的上方,沒有人知道那位陛下為什麼要這麼做,但起碼現在所有人都知道那位靖北侯要回京了。
京城外的官道上,一輛馬車從南方緩緩駛來。
一千親衛環繞,三千狼兵後壓,行轅並不奢貴,但有一股大魏南方不常見到的殺氣凜然,官道上的行人馬車紛紛讓行,熱鬨得無以複加的南城門,也因為遠遠看到這行轅的蹤影而陷入一時的寂靜。
顧懷挑起車簾,仰頭去看那座他曾賭上性命去保衛的雄偉城池,平靜說道:“如果可以的話,我真的不想回來。”
車轅上正無聊的王五極有眼力見兒地搭話:“為啥啊少爺?”
“因為一回來就會發生很多我不想看到的事。”
從南方回來一路上都有些生悶氣的王五突然說道:“要不少爺咱們直接回河北算了,反正京城也沒啥熟人,這一耽擱都要開春了。”
顧懷笑道:“剛剛來迎接的人說話你沒聽麼?百官出城相迎,我要是真放了他們鴿子,罵我的折子能堆得比人還高。”
“這才配得上少爺你立的功勞。”
“你搞錯了一件事,”顧懷說,“朝廷並不會因為誰的功勞而紆尊降貴,這是一套已經運轉了幾百年上千年的規則,我這樣的人,是依附朝廷,而不是朝廷依附我,並不是我立了功就會有這樣的待遇,自古以來立了功反而因此而死的人還少麼?之所以會有這樣的排場,隻是因為有一個深宮裡的人發了話。”
他默默地想道,而這個人就要死了。
“死去”這個概念在這個世道簡直不要太過常見,誰都會死,河北死了無數貪官汙吏,死了無數魏人遼人,顧懷自認為已經對死亡有了充分的習慣和免疫,但一個熟悉的人要就此死去,還是難免讓他這一路都走得很不安寧。
他也曾想過要不要試試自己已經漸漸淡忘的那些記憶裡,是不是有什麼能為趙軒續命的法子,可後來也就漸漸打消了這個念頭,既然連宮城裡的禦醫都沒有辦法,在這個時代他大概也是無能為力的,要是給了趙軒希望,而又不能真的治好他,那才是真的殘忍。
顧懷總覺得自己已經慢慢接受這個事實了,他替趙軒走過一遍大魏,去看過大好的河山,去見證那些發生的改變,作為一個友人,替他問心無愧地說一句他是個好皇帝,但真到了回京的這個時候,還是難免會有些想要轉身離開。
就好像如果不去見他,他就能一直活著一樣。
京城真是大啊,宮城也很大,輕輕鬆鬆就捆住了趙軒的人生,顧懷回想起當初奪位的那一場驚變,總覺得如果沒有送那位想成仙的陛下去成仙,沒有把太子從皇位上拉下來,或許趙軒也不至於走到今天這個地步畢竟他是真的把所有責任都扛在了肩膀上。
可世間沒有如果。
“少爺,看你心情不好,我給你講件事情。”
“說。”
王五撓了撓頭:“其實這次我回倉山,是害怕少爺你連大當家都不去見就直接回京了,我想著我在那兒的話你還是會走一趟的,到時候大當家要是還說不出口,或者你不就範,我就把你綁了扔大當家床上去”
一旁的魏老三都驚呆了。
“”顧懷嘴角微揚,“我是不是該謝謝你不綁之恩?以王霸的脾氣,她還真能乾出來生米煮成熟飯這事。”
“我也覺得,大當家再裝大家閨秀,都到那地步了肯定要暴露本性。”
“你以為我在誇你?”顧懷沒好氣地斥道,“老三,替我抽他兩鞭子。”
“好咧。”
魏老三抄起袖子兩鞭子抽過去,一路上的壓抑感被衝散了許多,顧懷放下車簾,一千親衛隨即前壓,彷佛雁行一般展開,三千護衛的狼兵則是轉道向了城外的軍營,而顧懷的馬車,也漸漸出現在了城外長亭等待官吏們的視線裡。
寒風蕭瑟,哪怕著了冬裝也能讓人在荒草連天的長亭裡打個寒顫,朝廷裡的官來得很齊,上到首輔,下到六部小吏,都按照官位排開翹首以盼。
這種情形,已經很多年沒出現過了。
百官出城相迎,往前追溯大概還得是前朝的前朝,皇帝陛下禦駕親征,而且還是打了勝仗,回京時才有這麼大的動靜,如今用來迎靖北侯未免有些過於誇張,但考慮到他這兩年的功績,還有陛下和內閣的一致決定,倒也勉強說得過去。
關鍵就在於這個“以王禮入京”。
這可不是藩王逢年過節進京拜年,所謂王禮,是指國家大事比如祭祀,朝廷頒發詔令,明確藩王入京的時間、地點、路線,然後藩王整理儀仗、服飾,帶著官員、侍衛、侍從一路從地方祭祀到京城,入京時還有盛大的儀式,最後正式朝見皇帝,這才算完。
這麼正式的流程,用來給顧懷進京,實在是讓接到旨意的禮部眼前一黑,萬幸顧懷都已經快走到京城了,也就不用準備地方祭祀之類的問題;隨從官吏也沒有,自然也就不用考慮,唯一需要準備的,就是入城的儀式。
所以在顧懷的馬車靠近十裡長亭時,盛大的入城儀式開始了。
樂府的隊伍開始奏樂,祭壇上的青煙直直飄向天空,禮炮響起,城門那邊圍觀的百姓爆發出熱烈的歡呼,百官之首楊溥走上去,在所有人的目光裡,和車上走下來,穿著一身紫色公服配著兩塊玉玨的年輕俊朗男子,在祭壇前一絲不苟地執行著祭天的儀式。
“非得搞得這麼大嗎?”顧懷壓低聲音,三跪九叩的過程裡有些無奈。
“嚴肅點,”楊溥嘴都沒動,也不知道怎麼說出的話,“你還嫌被罵得不夠?”
“債多了不愁。”
“這是獨一份的殊榮。”
“接下來還有什麼?”
“迎你進京,安頓在宮城外,不能接觸其他人,等著大朝會覲見陛下。”
顧懷怔了怔:“大朝會?不是每個月十五麼,這還有三天吧?這三天我都得被關著?”
“這麼長的路都走完了,再等三天又何妨?”楊溥神情平靜,“有我在,朝廷還不至於把你軟禁,彆多想。”
“剛才我還真產生了某種磨刀霍霍向年豬的錯覺”
一套流程走完,百官這才迎上來,平日裡哪怕再怎麼罵,可朝廷裡的人又不蠢,顧懷做過的事擺在那裡,到底是忠是奸,許多人心裡都有數,攻訐忌憚那是公事,眼下城外相迎實在沒必要擺黑臉,官員也是要講私交的嘛更何況這位肉眼可見的平步青雲,背後還有當今陛下以及當朝首輔?
麵對湧過來的人潮,和數不清的誇讚,顧懷團團拱手一頓謙虛,氣氛算得上和氣,飲過幾杯水酒,百官迎著他往城內走,等過了城門,所有人都隨著楊溥停住了腳步,老人並沒有多說什麼,隻是讓人牽來了踏雪。
顧懷怔了怔,隨即反應過來,無奈地笑笑,翻身上馬。
通往宮城的街道兩側站滿了百姓,不知道多久了,京城第一次如此萬人空巷。
所有人都看著那一匹白馬,那個身著紫衣,腰束玉帶,年輕且俊朗的男子。
絕代風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