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懷並沒有看到這副盛景，在第一艘私掠船出發後的第二天，他就離開了錢塘。
自從出河北回京，一眨眼已經過了半年，他這一趟走了很長的路，從京城到西北，再從西北入蜀地，再來江南耽擱了冬天，一個不經意，就幾乎走遍了整個大魏，甚至還在江南過了個年。
原本沒有打算離開這麼久的，河北那邊離不開他，但事實證明大魏的窟窿真的很多，他就像是個勤勤懇懇的縫補匠，走到哪裡縫補到哪裡，按下那些可能毀掉大魏的人禍聽說今年大魏的天災也很多，地震蝗災決堤之類的，也不知道大魏到底是犯了哪門子天條，什麼事都碰上了。
就這麼個破破爛爛的模樣，也不知道還能撐多久。
顧懷一開始是打算和李明珠一起回京的，但李家需要遷一部分生意去河北，還要開一條足夠穩定和安全的航線串聯起河北滄州的貿易區與錢塘，雖然會去幾個得力的掌櫃，但李明珠還是不怎麼放心，打算先過去看一看。
如果顧懷攔一攔，大概也能帶著她一起去京城，但考慮到京城那邊可能發生的事情，顧懷也就默認了她先行一步去河北的事實。
一月十一，靖北侯行轅出錢塘。
比起來時迎駕還多的人送到了城外，雖然朝廷那邊的旨意還沒下來，但儼然已經成了主心骨和靖北侯親信的徐縉帶著官吏送行，顧懷飲了杯水酒，看著在江南這段時日熟悉起來的一張張麵孔，比如黎盛，比如大大小小的商賈士紳，他打算說點什麼，但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隻是擺擺手就上了車駕。
短時間內他是沒有精力再管江南了，就看江南自己能走出什麼樣的路吧。
離開錢塘後，顧懷並沒有走近路回京，而是選擇再走一趟蘇南，他打算去那個山裡的寨子看看，王五還在那裡等他。
從錢塘到倉山的路並不遠，路上還要經過當初顧懷第一次和白蓮教打仗的蘇南，經過那些城池時顧懷並沒有逗留，隻是偶爾掀起車簾看一眼曾經走過的路，恍然發現原來已經過去那麼久了。
當到達那片熟悉的山林時，顧懷也看到了那個山道外的小鎮，哪怕是冬天，氣氛也很熱烈，南來北往的行商，押鏢送貨的男人，吆喝著賣酒的酒娘，這裡已經完全變了個樣，那塊“龍門鏢局”的招牌倒還是老樣子。
顧懷沒有亮出身份，龐大的隨性隊伍也留在了山外，他帶著十幾個親衛走上山道，沿著那條進山的小路一路慢行，路上的崗哨似乎得到了什麼消息，並沒有阻攔，隻花了很短的時間，顧懷就看到了那座山城。
大門處一個女子亭亭玉立地等著，在她身邊是正在撓頭的王五。
顧懷挑了挑眉，走了過去。
“雖然我一直覺得你沒什麼做生意的天分，但不得不承認你在這件事上做得真的很不錯。”
山城的街道上，顧懷和王霸一左一右地走著，王五和魏老三跟在後麵，兩個漢子擠眉弄眼地不知道在表達著些什麼。
王霸挽了挽頭發：“慢慢也就習慣了。”
顧懷停住腳步看著她，直把她看得臉上都浮現了紅暈，才臉色古怪地說道：“要不是王五拍著胸脯說你就是當初那個男人婆，我是真有些不敢認，你中邪了變化這麼大？”
王霸的手頓了頓，肉眼可見地浮現了些青筋，片刻後才皮笑肉不笑地開口：“你可真會說話。”
“這才對嘛，這才像是我印象裡你的樣子，”顧懷聳了聳肩，“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沒什麼扮淑女的天分？還是提刀就砍適合你。”
“還不是因為你喜歡這個樣子”王霸低聲喃喃。
“什麼？”
“沒什麼，”王霸移開視線，“當初你幫我拿下這個寨子的時候說，你總有一天會回來，就是這次？”
顧懷心想當初自己就是想找條退路，真把攤子一撂跑來山裡享受退休生活大魏以後得亂成什麼樣子？
“不是。”
“還是要走？”
顧懷沒說話，顯然是默認，王霸沉默片刻，說道：“自從接手這個山寨，學著你在信上說的那些去做事，我覺得很累。”
顧懷心想好像誰過得不累一樣。
“但也很充實，”她繼續說道，“我以前什麼都不會，但現在學會了算賬，學會了做生意，學會了和那些不喜歡的人打交道，有時候閒下來我會到處逛逛，看見那些不用擔心吃飯的老人和孩子，還有那些不再和官府賭命的男人女人，才發現自己以前那個寨子被滅是有原因的，怪不到你的頭上。”
顧懷沒敢接話。
“所以，我很感激你，”王霸抬頭看著他，“我聽王五說了這幾年你做的事情，還有以後你會做的事情，總是在想，我管著這麼一座山寨就很累了，你會有多累呢？以前你剛剛上山的時候總和我說你是個很怕麻煩的人，所以為什麼不回山裡來？”
顧懷突然意識到眼前這個女子其實比自己還小，當初那個在山上嚷嚷著要當山賊王的也不過是個小孩子，經過這幾年，她長大了一些，腦海裡也終於不再是簡簡單單地要重建當年家業的想法。
於是他說：“每個人在世上做一件事，總是需要動力的，或者是為了吃飽，或者是為了出人頭地，你說這兩年過得很累，但你堅持了過來，是因為你把目標從以前的‘做山賊王’變成現在‘想讓這座山寨裡的人過得好一點’，其實這個道理在我這兒也一樣，我之前去京城，還讓你好好經營這座山城，是因為覺得自己在外麵總是會混不下去的，因為我很看不慣那些比較黑暗比較現實的東西，而我也覺得自己改變不了它們。”
“但現在不同了，”他說，“不止是因為我爬到了這個位置，更是因為我看到了很多活不下去的人，而我偏偏能給他們一條活路。”
“這世上的肮臟當然沒有變，甚至於我比以前看得更多更仔細，而且這種事情無論我怎麼努力也沒辦法杜絕，但至少我能再多做一點，讓這個世道變好那麼一點點，就足夠了。”
“而且這並不是因為我被某些道德所綁架，或者彆人要求我這麼去做，僅僅隻是因為我想做，念頭通達之後，自然也就不再謀求一條退路。”
顧懷轉身看著長高了很多的女子，坦然道：“所以這已經不是我的退路了，這是你的寨子。”
聽完這番話，王霸沉默了很久，她不再是最近努力想表現出來的溫婉成熟的模樣，而是像剛剛見到顧懷時一樣，努力地思索著，然後繃緊了臉：
“隨你。”
她快步走遠，一直跟在身後的王五翻了個白眼，心想少爺你平時跟其他女孩子待一起也不傻，怎麼就跟大當家一塊兒的時候這麼蠢？
人家就是想告訴你，這裡也是屬於你的，如果在外麵覺得累，就把那些東西扔了跑回來就行，你擱這兒一番長篇大論，搞得像是以後再也不見了一樣，哪個女孩子聽了能不委屈？
他搖了搖頭，看著還有些疑惑的顧懷，歎息了一聲。
這到底是不懂女人心，還是壓根沒把大當家當女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