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事求是的講,有時候人和人之間的確是不太公平的,就好比在打仗這件事上,有些人一輩子從刀山學海裡滾過來也開不了竅,而有些人卻看過幾本兵書就能深通兵法,實在是人比人氣死人。
就比如黎盛這種,承襲父職二十歲不到就當了校尉,在當兵之前最喜歡做的事情是在海邊摸魚,彆說砍人了殺雞都沒怎麼殺過,再加上性格原因又是個刺頭,上司看他不順眼給他挖了個坑按道理來說老老實實認個錯也就過去了,他犟脾氣上來非得把事情鬨難看,搞得最後自己還差點被砍頭。
無論怎麼看都不像是個良將種子。
如果沒遇到顧懷,估計這家夥最可能得結局就是在軍中受排擠,然後在某天因為觸犯軍法或者被安排什麼必死的軍事任務然後英年早逝,但偏偏顧懷在看過他的戰績之後又覺得這是個值得培養的人才,這才決定保下他然後給他一個合適的舞台,看看這家夥到底能折騰出什麼花樣來。
這也是因為顧懷想得很清楚,江南的事終究要靠江南這邊的人解決,他從鄉野找到徐縉是這個道理,現在破格提拔黎盛也是這個道理,他終究是要離開江南的,這世上的事也不可能指望他一個人做完,培養起一些人總要比調教那幫視野有局限的現成官油子簡單,因為他們才能更好地貫徹顧懷定下的道路。
那要是看錯了怎麼辦?以為會是以後江南的頂梁柱結果是扶不上牆的爛泥之類的顧懷倒也不太在意,他試錯的方式比較粗暴,比如讓徐縉走一趟東瀛,比如如今給黎盛直麵數萬倭寇的機會,能殺出來,自然就是那個合適的人,殺不出來就拉倒。
新任偏將黎盛就這麼帶著五千兵馬懵懵懂懂地從天台出發了。
這五千人全是荊湖兵,開赴兩浙也沒多少天,戰鬥力說不定還比不上那些兩浙的地方軍隊,而顧懷給黎盛的任務需要他帶著這五千人一路經過仙居、永寧江,最後繞到倭寇的後方溫嶺,然後進攻黃岩,整個行軍路線有一半多都是在如今被倭寇盤踞的土地上,沒有援軍,沒有補給線,看起來和去送死好像沒什麼區彆。
這也表明了顧懷對黎盛的某種期望換做普通將領,顧懷是絕不可能給他們安排這種任務的,而黎盛這家夥不一樣,襲掠台州的倭寇們就夠喜歡耍陰招了,這小子打起仗來比倭寇還陰,挖坑打埋伏之類的手段好像刻在了骨子裡,而且最讓顧懷看重的是他帶兵的本事,要知道當初黎盛手底下也不過一千不到的雜兵,卻能連贏數仗,到最後整支軍隊的精氣神都不一樣了,顧懷是真想看看給這小子五千荊湖兵,他要是真能一路打到黃岩,這五千人最後得成啥樣。
當然,黎盛隻是顧懷在台州戰場這塊棋盤上角落裡的一顆落子,並不報太大的指望,真正能決定局勢的,還得是正麵的作戰。
從他親自來到台州坐鎮也過去了一些日子,荊湖兵已經入浙,奉化、天台、仙居三點構成的包圍圈也已經逐漸成形,接下來的仗,才是最難打的。
奉化,由於鄰近紹興,駐紮大軍,所以一直沒有受到倭寇襲擾,被顧懷任命的守將宇文樂坐鎮於此,最近頻頻帶兵出擊,已經收複了奉化附近的大片失地,如果不出意外,接下來就是要大軍南下,和其他方麵的兵力彙合,一同進逼倭寇在台州的大本營寧海了。
所以這些天來,不同於其他地方的戰況焦灼,奉化這邊還是很平靜的,連守軍也漸漸大意起來,這日淩晨大霧,陽光剛剛穿過重重迷霧照射到奉化的城頭上,城下便隱隱綽綽出現大隊人馬,此時大霧彌漫,視線不足百尺,城頭巡邏的守軍一開始還以為是逃難的百姓,可轉念一想這鬼地方的百姓早跑光了,便立刻吹響了警報號角,呼喊關緊城門。
一個小校趴在城頭向下方張望一陣,實在看不清那些停留在遠處的影子是什麼人,便高聲喝問道:“城下是什麼人?速速報明身份,否則就要射箭了!”
回答他的是一串怪叫,那些停留在城外的影子見城門遲遲不開,便也不偽裝了,幾十支箭矢射上城頭,那小校嚇了一跳,連忙跳開高聲喝道:
“是倭寇!兄弟們小心,倭寇來了!快快通知將軍!”
戰鼓聲、梆子聲此起彼伏,整座城池騷動起來,留守奉化的李偏將還在巡視城防,聽到倭寇來襲不由大駭,奉化的方麵主將宇文樂將軍昨天才帶著大軍出去和倭寇打遊擊了,怎麼偏偏這麼巧今天就有倭寇來襲?城中守軍如今不過數千,若是來襲的倭寇是寧海那邊的大部隊
明明是冬日,他額頭上卻見了汗,一個讓他恐懼的想法浮現上來:軍中有叛徒!
但現在不是考慮這個的時候,李偏將一邊讓小校帶幾個人開西城門快馬去尋宇文樂將軍報訊請他帶大軍回援,隨即親自登上城頭查看情形,這一看不禁大吃一驚,此時陽光漸漸濃烈,濃霧消散,城下倭寇人馬已能大略看清,遠遠的隻見人頭攢動,看模樣竟然足足有過萬人!
這怎麼可能?這麼多倭寇隻能是從寧海來的,他們不守寧海了?
李偏將立刻傳令全軍守城,調民壯弓兵上城牆輔陣,他暗自盤算,奉化城牆不高,但好在倭寇人數不算太多,數千守軍,怎麼也能守個一日,到那時宇文將軍應該已經帶兵回援了,況且以倭寇四處流竄、遇堅則避的特點,說不定攻城受阻後便會立刻轉移方向。
然而他卻沒想到,這些倭寇能在台州官兵不斷縮小包圍圈的情況下來到此處,甚至放棄了盤踞寧海而守的優勢都要來攻城,顯然不可能隻是閒得慌打算來搶一把看看。
此時親率倭寇主力到此的藤丸信虎正騎在高頭大馬上意氣風發,他用倭語朝著周圍人喊道:“本將拿到了準確消息,這城中隻有四五千人,他們的大部隊去其他地方了,隻要咱們攻下這座城,魏軍的包圍圈就破了,到時候咱們就能像之前那樣想搶就搶,想殺就殺!”
一陣應和歡呼聲響起,倭寇們摩拳擦掌,隨著藤丸信虎大手一揮,一叢箭雨飆射向城頭,大隊的倭寇哇哇怪叫著衝殺向前,竟然連攻城器械也不準備,看模樣是要硬撞開這城門。
城頭上的李偏將心中一安,心道倭人這些蠻夷果然隻能算作流寇,連攻城都不會,就算奉化牆矮門薄,也豈是人力所能撼開的?他注意到那些倭人射上來的箭矢,大部分竟是大魏官兵所用,想來是倭寇們四處劫掠,從殺死的官兵那兒繳獲的。
他現在最不怕的就是和倭寇們耗,當即一揮手,城頭官兵立刻發箭還擊,城下不斷有倭寇倒下,隻聽“轟”地一聲,城頭的火炮也響了,幾十個倭寇首當其衝,倒在血泊之中。
這些倭寇的確不擅長於攻城,他們多同屬於同一個大名,是從倭國大隅、豐後等地區被征召的,那地方的城池連像樣的城牆都沒有,攻城方甚至可以翻牆進去,哪兒像大魏這樣攻城守城的器械藝術層出不窮。
但這些出自貧苦地區的倭寇是出了名的悍不畏死,來到大魏劫掠之後,各種金銀財寶簡直讓他們陷入了瘋狂,尤其是藤丸信虎信誓旦旦地保證,隻要打下這座奉化城,打破大魏官兵們的合圍,以後他們還能想怎麼搶救怎麼搶,所以哪怕隻能靠人命去填,他們也不帶猶豫的。
而帶著倭寇大軍到此的藤丸信虎想的就更多了:根據他以往在倭國打仗的經驗,大魏江南的這些官兵實在沒什麼好怕的,就算擺在一片空地上兩軍對陣,他帶著一千精銳倭寇也能打敗數千官兵,但事情壞就壞在這些官兵有了主心骨,這些天來官兵們做的事情藤丸信虎都看在眼裡,三座台州外圍的城池連成了線,官兵們彼此串聯步步縮減包圍圈,顯然是準備給台州倭寇兩個選擇要麼滾下海,要麼被圍死。
藤丸信虎當然兩者都不想選,他自詡名將,上岸劫掠以來頻頻得手,哪裡肯就這麼灰溜溜地被趕走,要走也是搶膩了回國去瀟灑!可他去打聽了一下那位如今坐鎮台州的靖北侯的事跡,聽到死在他手底下的遼人、魏人、蠻人,又覺得頭皮發麻,不敢繼續待在寧海看官兵們一點一點圍過來了。
正因為此,他才決定放手一搏,帶著寧海的大部分精銳部隊來打奉化,如果能打下自然最好,官兵的包圍圈破了個大口子,如果打不下,也可以吸引魏軍倉促來援,先殲援軍,再取奉化!
鼓聲隆隆,又一批倭人呐喊著衝了上去,他們護著的簡陋衝車撞了好幾次,也沒能撞開那城門,而更多的倭寇則是舉著藤盾、桌板、床板做成的簡易盾牌護衛在攻城木周圍,同時給那些往城牆上射箭的倭寇提供遮護,而城頭的箭雨也越發急促起來,火炮轟隆隆作響未曾停歇,弓箭手、火槍手輪番射擊,陽光斜斜照下來,照出了城上城下同樣的猙獰麵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