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霧如紗,混合著夜色下行軍的士卒嘴角掛著的熱氣,讓整個場景看起來有些迷蒙。
寒風凜冽,入了冬後已經好些天沒有下雨,路旁的緩坡下全是乾枯的蘆葦,偶爾踩上去會發出脆裂的聲響,正在行軍的大魏官兵看起來數量並不多,一道人影騎著馬來回呼喊著:
“校尉有令,加速前進!務必在天明前趕到豐溪,違者軍法從事!”
軍令在寂靜的夜裡傳出去老遠,軍隊裡響起些埋怨聲,但還是陡然加快了些行軍速度,這支兵力不多的孤軍來自於天台,自從前兩天台州大戰正式開始之後,魏軍就在有意識地逐漸縮小包圍圈,而他們也正是要去豐溪布防的軍令,這才連夜行軍至此。
隻剩十幾裡了,天亮前趕到應該是沒什麼問題的。
很多人都這樣想著,但下一秒坡上的蘆葦叢中就響起了“哐哐哐”一陣鑼響,一陣箭矢射下,緊跟著呐喊聲起,乾枯的蘆葦叢中冒起許多持著刀槍的倭寇,嘯叫著朝官道上撲來。
“接敵!”
行軍隊伍中響起高亢的喊叫,外翼的刀盾兵立即舉起手裡的盾牌立在身前,整個行軍隊伍自然地伏低身子,隻聽“篤篤篤”一陣密響,受傷者卻極少,而此時那些倭寇也撲到了眼前,隻聽一陣刀劍相交的清脆響聲,兩支隊伍頓時開始了短兵相接。
這是倭寇常用的打法,比起大魏的官兵,他們好像更喜歡散開打埋伏,要是遇到的官兵少就出戰,要是碰見大部隊就繼續窩著,整個台州戰場不知道有多少軍隊吃了這樣的虧,但今天這些倭寇似乎選錯了目標,這支連夜行軍的軍隊雖然人少,但並未因為中伏而慌亂。
這應該歸功於隊伍中那位年輕的校尉,從把刀盾兵放在兩翼,行軍陣型散而不亂就能看出來,他的基本功還是很紮實的。
校尉名叫黎盛,參軍也沒幾年,隻是因為承襲父職才做了校尉,如果不是倭寇犯境,可能許多年都不見得有仗打,安安心心做個躺在父輩功勞簿上享福的蛀蟲就好,但偏偏這個年輕人就是不安分,自從台州開戰以來,他一直主動請纓去最凶險的地方,由此雖然也打了幾場勝仗立了些功,手底下的兵卻越來越少。
如今也就不到六百人了,還沒能得到補充,可從蘆葦蕩裡闖出來的倭寇似乎還不見少,看來是打定主意要吃下這支連夜行軍的孤軍了。
騎著馬的黎盛眼睛微眯,行軍遇襲,又是深夜,最忌諱的就是自亂陣腳,好在他這些時日在軍中已經有了足夠的威信,幾場仗打下來,手底下的兵都對他心服口服,這才沒有潰散,換做其他孤軍到此,怕是就真要被這些倭寇殺乾淨。
但繼續這樣僵持下去也不行,鬼知道那蘆葦蕩裡到底有多少倭寇?這裡實際上已經是倭寇占據的區域,黎盛帶著軍隊前往豐溪駐防就是要將包圍圈逐步縮小,援軍是沒什麼指望的,繼續拖下去,就是在給自己刨坑。
黎盛感覺自己手心已經沁出汗來,但越是這種心驚肉跳的時候,他就越是冷靜,他的目光在前方黑夜下廝殺成一片的官兵和倭寇中掃過,又將目光投向那片源源不斷有倭寇湧出來的蘆葦蕩,眉頭一挑,喝道:
“弓箭手,放火箭!”
一聲令下,因為黑夜中陡然遇襲而沒能派上用場的弓箭手們立刻明白了自家校尉想做什麼,隻見星星點點的火光在黑夜中亮起,然後飛上天空,鋪天蓋地地落向那片蘆葦叢,“蓬”地一聲,乾燥的枯葦遇火即燃,烈焰騰空而起,蘆葦叢中頓時躍起無數人影,慘呼連天。
這樣的變故驚呆了那些已經和官兵廝殺在一起的倭寇們,蘆葦蕩中火起煙濃,隻因黎盛反應實在太快,下令實在太果斷,導致好些倭寇根本沒有來得及出蘆葦蕩就被火光吞噬,迅速燃起的大火還順便斷了那些跑出來的倭寇的退路,隻見火起煙濃,隔著十幾丈都能感受到撲麵而來的熱氣。
“全軍壓上,殺!”
黎盛拔出刀身先士卒,帶領士氣大振的全軍反撲過去,這年頭的士卒多半沒讀過書,對將領軍官們總有一種盲目的崇拜,而黎盛毫無疑問是個值得崇拜的對象,起碼這些天的仗打下來,他還沒有犯過錯。
就此激戰到了天明,官兵大獲全勝,斬獲倭寇首級六百餘,燒死者過千,黎盛手底下也還剩不到三百人,他對著地圖看了半晌,理智地發現自己現在就算是趕到豐溪,也沒辦法再完成布防任務,更大的可能是被更多倭寇圍死,所以他果斷做出了決定:
帶著繳獲的首級和戰利品撤回天台。
隻能說黎盛的想法好像也沒什麼錯,半路遇伏打了勝仗,剩下的兵力確實也沒法完成布防了,自己撤回來有什麼不對?大不了休整補充兵力之後再去豐溪嘛,難道還能罰他不成?
然後他真就差點被砍了頭如果不是趕到天台的顧懷看到了關於這件事的戰報的話。
黎盛的上司理由很充分,豐溪是天台和仙居完成合圍的重要地點,一共三支軍隊在朝著那裡進軍,黎盛天明前沒有趕到完成布防就算了,還敢帶兵撤回來,簡直是在無視軍令,彆說有戰損了,就算是死得就剩最後一個人,爬也得爬到天台。
而黎盛覺得委屈好像也沒錯,半路遇伏,又沒有援軍,打完仗天都亮了,再趕去布防也沒了意義,就剩下三百人,帶著斬首的人頭和繳獲回撤有錯麼?他明明打了勝仗怎麼還淪落成這幅德性?
由此可見黎盛的上司多半是和他有點仇的,也或者是太過於嫉妒這個鋒芒畢露的年輕人。
聽說了這事的顧懷倒是沒多想,隻是讓人把黎盛帶到麵前。
天台的城頭,已經被關了好幾天的黎盛有些狼狽地隨著兩個親衛走到顧懷身後,顧懷回頭打量了一下這個年輕的校尉,問道:
“聽說你是海鹽人。”
“是,侯爺。”
“前些日子,海鹽被八百倭寇劫掠一空,其中有沒有你的鄉親父老?”
黎盛的眼底浮現些憎恨:“有,很多,我老娘也在那裡。”
“難怪你打仗這麼拚命,”顧懷歎道,“其實你違抗軍令這件事,稍微認個錯,事也就過去了,軍中以軍令為重,真要上綱上線,你上司把你軍法從事也沒什麼問題,但你偏偏連個錯也不想認,還非得當麵頂撞,鬨得所有人都下不來台是因為什麼?”
“回稟侯爺,卑職自認為沒有錯,”黎盛抿了抿嘴唇,“軍令確實如山,但明知道不對還要去遵守,就沒有問題麼?卑職隻恨軍職不高,否則我早就帶兵打到了寧海,將那些倭寇的腦袋全部砍下來”
“盲目的自信就是自負了,”顧懷說,“如今是我總攬台州戰局,總覺得你這番話有點在罵我的意思。”
黎盛連忙跪下:“卑職不敢。”
“但聽著的確很有意思,以前有個老頭子跟我說,做事要遵守規則,否則就會受到規則的反噬,做官就是這樣,不能隨心所欲,”顧懷看著他,“但事實上我從來沒聽過老頭子的話,所以我覺得,如果今天真給你講什麼道理擺什麼架子,我才真的變成了當初自己最討厭的那種人。”
“你說你恨軍職不高,那本侯就給你往上提;你嫌兵力不夠,本侯再給你撥五千人,這些全部是因為你之前打過的仗本侯看在了眼裡,這種特殊時候,本侯可以不拘一格提拔人才,但這份殊榮是有代價的,我要把倭寇全部圍死在一起,然後逼他們撤往象山,但眼下還差一個地方堵不上窟窿。”
黎盛回憶了一下台州的地圖:“黃岩?”
“那裡是倭寇的後路,也是一開始倭寇登陸的地方,隻有把那裡打下來,台州的兩萬倭寇現在是一萬七千了,才會乖乖鑽進象山這個本侯給他們挖好的坑裡,”顧懷平靜地看著他,“你覺得,你做不做得到?”
黎盛斬釘截鐵地抱拳領命。
顧懷擺擺手示意他下去,黎盛猶豫片刻,還是問了出來:“侯爺,您為什麼對卑職如此看好?卑職隻是個區區校尉,還觸犯了軍法,侯爺如此處置,怕是要讓好些人不平”
“本侯就是要讓他們知道,能不能打勝仗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年輕怎麼了?地位低怎麼了?誰不是這麼過來的這樣的日子,當初本侯在蘇南也經曆過。”
他拍了拍黎盛的肩膀,笑道:“我在你身上看見了自己過去的影子,所以我覺得,也不是不能賭一把這世間總是有英才湧現,如果你真的是倭寇們的死敵,那麼潦草地死在了軍法下,也未免太可笑了一點。”
黎盛怔了怔,隨即熱淚盈眶:“定不辱侯爺重托!”
在東瀛的戰史書籍中,有一個用來形容戰爭結局的詞語,使用頻率很高,那就是玉碎。
所謂玉碎,其實並沒有詞意所表達出來的那麼豪壯,因為根據東瀛人的習慣,隻要死在戰場上,無論是戰死、病死、餓死,還是逃跑時被砍死,統統都叫玉碎。
根據筆者的考究,這個詞是在東瀛的戰國時期開始使用的,具體是魏朝和東瀛發生的那一場戰爭前後,當時東瀛對魏國發起了襲掠戰爭,化國民為倭寇劫掠魏國沿海,這既是因為倭國的內部矛盾需要轉移,也是因為當時的魏國經濟發展迅速,引起了鄰居東瀛的覬覦。
這是場曠日持久的戰爭,前後綿延足足七年,但實際上除了最開始的一年外,其他時間倭寇的數量及規模已經遠不及魏國駛向東瀛的劫掠船,所以筆者很猶豫是否該把這場戰爭定性為東瀛主動發起的侵略戰爭,因為從結局來看,似乎東瀛才更像是被侵略的一方。
總之,當時那些史書上,對於在這場戰爭中死去的倭寇們統一以“玉碎”來形容,而筆者發現,如果將這個概念套用到當時魏國江南戰場的主將黎盛身上的話,那麼這位將軍的外號應該叫做粉碎機。
因為根據統計,在那七年間,但凡遇上他的東瀛倭寇,玉碎率一般都在百分之八十以上。《論魏朝海上霸權的形成,邵知乎,上海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