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場以外發生的事情,尤其是在那片十萬大山中正在前行的狼兵,其實很難影響到如今正在邊地各處與都掌蠻人廝殺的魏人們。
就好像帶兵進入始陽鎮的嚴經並不知道這一場平叛的重點根本不在於他們這些朝廷軍隊能不能將都掌蠻人逼回山林一樣。
他並不是這次三路大軍的主將之一,隻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偏將,事實上他手底下的兵力甚至還達不到一個偏將的標準,隻有兩千不到雜兵的他更像是個校尉。
但沒辦法,西蜀邊地的地形決定了不可能出現大批兵力鋪開作戰,無論是都掌蠻人還是魏人,幾萬的大軍扔進這裡隻能分成小股軍隊彼此廝殺,而像嚴經這樣隻帶著兩千兵力轉戰各地的將領比比皆是。
唯一不同的可能隻在於比起很多邊地將領,他不太熟悉都掌蠻人。
所以當他帶著軍隊從後方奔赴戰場,終於到達始陽鎮外,並且看到了被踐踏的農田,被燒掉的屋舍,以及成排被吊死在鎮子大門外的魏人百姓時,他終於明白了為什麼這一路行軍會看到那麼多人拚命地逃離這個地方。
“再給我看看軍令。”他沉默很久,才開口道。
軍令出自中軍大帳,準確的說,是出自於那位坐鎮前線的靖北侯爺,這場發生在西蜀邊地的戰爭,那位靖北侯嘗試著於他在河北、西北作戰時完全不一樣的打法,他試圖用最細致入微的手段,在雅州這片土地上用完全散開的兵力來形成一個能將都掌蠻人逼回山林的大勢。
用顧懷的話說,就是微操。
時代有時代的局限,在這個通訊極為落後的大魏,任何軍隊的主將都不會嘗試將整支大軍化整為零,然後通過下達軍令的方式控製無數支散落的軍隊來形成一個包圍圈,這需要對戰機極為精準的把握,同時也要對手底下軍隊的戰鬥素養具備強烈的信心。
但顧懷偏偏就是這麼做了,如果不是因為他打過了很多仗,覺得自己是韓信轉世天生兵仙,哪怕是在蜀地毫無根基、兵力糧草不足的情況下都能把都掌蠻人吊起來打,那麼大概就是因為他已經不把正麵戰場的勝負當成平叛的重要條件或者說他隻是希望通過這種細致入微的打仗方式來達成某些局麵,然後等待一些事情的發生來為這場戰爭畫上句點。
但這些事情嚴經並不清楚,他隻是個小小的偏將,他接到的軍令要求他攻打始陽鎮然後屯駐,然後等待下一道軍令,可能是要求他帶兵去到另一個地方打伏擊,也可能是讓他與其他軍隊彙合共同進攻,在來到始陽鎮之前嚴經已經做好了準備,然而讓他意外的是,想象中的硬仗卻並沒有出現。
整個鎮子已經空了,無論是貴重的還是常見的東西都已經被都掌蠻人搬走,殘垣斷壁間偶爾能遇到幾個貪心不足還在搜尋著什麼的落單蠻人,從林間吹出的風拂過這個原本算得上熱鬨的小鎮,卻隻能在建築間帶起空洞的嗚咽。
沒有仗可打,軍隊在小鎮裡休整了一晚,嚴經等待著新的軍令,同時派人去附近的山林尋找那些躲藏起來的魏人百姓,將他們帶回小鎮但很快他就發現,那些魏人百姓還活沒活著不知道,不過他恐怕很快就活不下去了。
蠻人,很多的蠻人,有著不同裝束提著不同武器的蠻人從山林的各個角落竄出來,將這支兩千不到的雜兵堵在了鎮子裡,嚴經不確定對麵有多少蠻人,但從他們絲毫沒有急著進攻,並且看向魏人士卒身上的甲胄及武器時眼裡放出的光來看,肯定是比他們要多的。
這是個很不好的跡象,這意味著戰爭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在平叛剛開始的時候,都掌蠻人其實更像是一幫下山搶劫的土匪,沒有嚴密的規劃,沒有統一的指揮,戰術之類的更是無從提起,他們隻是靠著人多欺負那些不能反抗的百姓,但現在嚴經能確定這個空空蕩蕩的小鎮便是眼前這些明顯不是出自同一部族的蠻人設下的陷阱。
他還想到了更多,比如有多少散落的兵力像他們這樣踏入了陷阱,比如都掌蠻人有了指揮後數萬的兵力是不是能完全反撲以此扭轉戰場的形勢,比如在江南在河北戰無不勝的靖北侯爺會不會在蜀地陰溝翻船但這些都不影響他拔刀喝令士卒在斷壁殘垣間構建防線,然後將那個得意洋洋過來勸降的蠻子一刀砍掉腦袋,斷掉自己和身後這些士卒的全部退路。
他要死守待援。
猶如貓戲老鼠一樣的廝殺在空蕩蕩的小鎮裡上演,能看出來不同部族間的蠻人還是存在隔閡與算計的,如果一擁而上,估計第一天就能把嚴經的腦袋砍回去當球踢,但萬幸的是發生在陋室和街道的廝殺固然慘烈,活下來的士卒越來越少,但至少這個魏人建立起來的小鎮裡還有魏人在流血。
一直到第三天的清晨,甚至需要親自上場揮刀,滿身都是血的嚴經雙目赤紅,已經意識到,大概他也就走到這裡了。
他和幾個親衛吃完了最後一口乾糧,帶著最後還活著的幾百人準備坦然迎接即將到來的死亡,他用布條慢慢地纏緊手和刀,以防止一會兒滿手是血武器脫手,但他一直等到日上三竿,也沒有再聽到像昨天一樣的喊殺聲。
他原本以為是援兵到了,可鎮子外依然是那些蠻子;他原本以為還會有人過來勸降,那樣可以讓他多砍一顆腦袋,可等啊等也沒人過來搭理他。
嚴經摸到鎮子邊緣的建築,看著那些不同打扮的蠻子發生了爭吵,然後一部分蠻子果斷地退入了山林,那些還留著的都掌蠻人似乎想再一次發起進攻,但很快他們也開始打包大大小小搶來的東西,麻利地轉身離開。
蹲在土牆上的嚴經目瞪口呆,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撓了撓臉,看著身邊同樣茫然的親衛,沉默片刻,開了個玩笑:
“難道是有人去把他們祖墳給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