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大魏開國以來,西蜀的眉山區域雖然是一片連綿的山區,卻以眉山鎮為中心點,以內一外呈現出截然不同的模樣。
眉山鎮以外,是魏人的聚居地,比起過了眉山鎮一望無際的山林,地形勉強能稱得上平坦,下了官道,還能看到連綿的農田與運轉的水利設施,市井也算不上蕭條,能稱得上是個像模像樣的鎮子。
不過無論從哪個方麵看,這裡也遠遠夠不上設縣的標準,隻是因為過了眉山便是好幾個蠻族紮根的區域,這才在此地設眉山縣,並且一應設立了行政機構與所屬官吏,此時在鎮子的街麵上還能看見許許多多穿著皮袍、袒著右肩的蠻人帶著皮毛山貨在街上交易,而當地人也對此見怪不怪,足以說明此地多民族混居的現狀早已持續了許多年。
此時正值晌午,街上的市集還沒散,許許多多的百姓與蠻人一同注意到了一下子湧入數十輛大車,以及數百騎馬配槍的彪悍親衛,這種從未在此地出現過的場景,一下子便吸引了許多人來圍觀。
而那個從此地出發,走了十幾天山路才到達成都,找到了自家“外甥”的老頭也就是自稱為顧懷二娘舅的老頭楊顯德,此時正坐在最前方的一輛大車上,衣著光鮮,胸膛挺得高高的,他激動地看著聚在一邊但隻敢遠遠觀望的人群,隻覺得以前來鎮子上用山貨換錢時習慣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此時都已經變了樣,那些投過來的敬畏好奇目光簡直讓他心頭一陣陣發燙。
終於有熟麵孔認出了他,但畏懼於這隊伍的氣勢不敢上前,楊顯德眼睛一亮,主動在大車上站起身子搭話:
“可是皮匠當麵?你咋不認得我啦?我是老楊頭啊!”
“老楊頭?”那皮匠呆了呆,看了一眼那些大車上拉著的珍奇東西,吞了口唾沫:“你這是打哪兒來啊?發跡啦?”
“我之前不就說了嘛,我那外甥做大官啦!”楊顯德滿麵紅光,“你們當時還不信,還笑話老楊頭我,現在怎麼著,信了吧?”
“信了,信了,”皮匠忙不迭點頭,“你可是交了好運啦,可彆忘了俺以前收你皮貨可都是給足了錢的,以後可彆忘了俺啊!”
見以往收自己山貨都要挑挑揀揀鼻孔朝天壓價的皮匠如今這般恭敬,楊顯德臉上的紅光更足了,他正準備再和熟人吹噓兩句,就見遠處的人群起了些騷亂,衙役拿著殺威棒粗暴地分開人群,幾個穿著官服的身影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過來,眼睛在隊伍中一掃,立刻趕向那輛隊伍中央的馬車,也不管有百姓在圍觀了,掀起官服就跪了下去:
“下官恭迎朝廷欽差、靖北侯爺蒞臨小縣,未曾組織人手迎接,還望侯爺恕罪!”
“起來吧,”車廂裡傳出一道清朗的聲音,“本就未曾遣人通報,不用惶恐,本侯母族在此縣,這趟隻是回鄉省親,不必拘束。”
母族?靖北侯母族在這破地方?地上還跪著的眉山縣令一個激靈,隨即整個身子都打起擺子來。
老天爺,自己之前可千萬彆得罪過靖北侯爺的族人啊他甚至還有些怨念,自己在此地為官兩年,這種事情簡直聞所未聞,您也是堂堂侯爺了,怎的都不知道通個氣好讓他們這些地方官吏行個方便?
大概是見那位縣令實在是怕到了極點,自己任上出現這種當朝大佬的母族,真是禍事大過好事,顧懷掀起車簾勉勵了兩句,才算是讓那縣令臉色好轉了些。
特意叮囑不用驅散百姓,也不會在縣衙停留,此行隻是順路回鄉看看,縣令才帶領一眾官吏恭恭敬敬地守在隊伍旁邊跟著前行,準備一路將靖北侯的行轅送出鎮門,而一旁圍觀的民眾見堂堂父母官都對這突如其來的一行人如此拘謹,也不由議論紛紛,而這議論聲傳進領頭大車上的楊顯德耳朵裡,更讓他的胸膛挺了幾分。
車隊在他的指點下,沿著鎮上的大街兜了幾圈,算是結結實實地出了把風頭,才漸漸出了西邊的鎮門,一路朝著楊氏族居的地方而去,此時早有人去了山上報信,一大堆楊氏子弟得知自家太公真領了個大官回來,無論男女老少都出了門吵吵嚷嚷地來迎接,在路邊站了一排。
車隊緩緩停下,顧懷掀起車簾走出來,楊氏族人在楊顯德的帶領下圍過來,一個個的介紹著,顧懷也就含笑點頭,隻是楊氏族人世代務農,在這種陣仗下還是太過拘謹,一些輩分不如顧懷的遠親直接就跪了下去,結結實實地磕頭,引來一陣善意的笑聲。
將帶來的幾大車禮物分發了出去,又在眉山鎮百姓麵前許諾了之後此次返鄉會替百姓們修一條上山出鎮的路,顧懷倒也沒讓本就拮據的官府出錢,而是自掏腰包叮囑縣令一定要將此事辦好,他倒也不擔心縣令會中飽私囊陽奉陰違,看這縣令的模樣應該還是知道什麼能碰什麼不能的。
如此一來整個省親的場麵簡直其樂融融,所有人都喜氣洋洋,顧懷也沒有端什麼封疆大吏朝廷欽差的架子,被楊氏族人歡天喜地地迎進了山上的寨子,進了那棟原本隻有族長才能居住的小樓,而在這裡,顧懷便見到了那位據說臥病在床許久的大娘舅。
沒有太多的寒暄,或者說這位大舅早已經說不出話來,聽了旁人的言語,隻能握著顧懷的手氣若遊絲。
顧懷在這裡待了三天。
在這個過程裡,他算是見識到了楊氏族人的熱情,這些年下來楊氏不算人丁興旺,但也有兩百多人居住在這個寨子裡,這些天下來跟把他當祖宗供著也差不多,一大早就有人跑來請安,變了花樣地討他歡心,他偶爾想要出門轉轉,便有一堆人圍著,像模像樣地感歎當年他娘帶著他回來消暑,便是在這漫山遍野地瘋跑,還帶著幾個小輩去掏鳥蛋。
這些天裡楊家寨的族人們經常能看到那個道服的公子站在某處沉默地看向遠方,沒人知道他在看什麼,從回到這裡開始他就是那麼彬彬有禮那麼從容自信,讓所有人感歎顧氏族人的凋零,之前的沒落都隻不過是在為他的出現而鋪墊,如此一來倒是白白便宜了楊氏,白白多了個能讓整族飛黃騰達的契機。
說實話,對於他們的這種表現,顧懷也能表示理解,畢竟雖然是母族,但後輩出了個大官,整族人都能跟著沾光,此時不巴結更待何時?不管這些年再怎麼沒聯係,此刻也要死死纏上才對隻是他對此實在有些無感,如果他真的是那個曾隨著母親來過這裡的落魄書生,或許還會因為時過境遷族人的態度轉變而感歎兩句,隻可惜隻有他清楚這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不對,還有一個人清楚。
“少爺,您還打算在這兒呆著啊?”王五問道,“光是想找你走關係讓自家子侄當官都來十幾批了跟他們有什麼好廢話的?”
小樓裡的顧懷沉默片刻,沒有回答,而是問道:“你還記不記得那個書生的模樣?”
“不記得了,”王五皺著眉頭,“我記得少爺你當時說打劫可以,千萬彆弄出人命,就想著放他一馬,可誰知道他那麼不禁嚇呢?手底下有個咋咋呼呼的家夥提著把刀嚇唬了他一下就歸了西這實在是怪不了我們。”
“我甚至從頭到尾都沒見過他,”顧懷說,“當時隻是想弄份路引找條生路,也確實沒有想過會走到今天這一步,隻是一直以來都習慣了這個身份不會出問題,卻突然意識到他居然還有這麼多親戚存在在這個世界上。”
他猶豫片刻,說道:“我當然不是什麼聖母,也不會真的搞什麼借用了他的身份就要讓他全族雞犬升天之類的事情,來這裡隻不過是為了出成都而找一個借口,給他的族人一些回報也隻是順手的事情,我大概隻是突然有些想家了。”
“家?”王五頓了頓,“可少爺你從來都沒有說過你家在哪裡。”
“既然都回不去了,那說出來又有什麼意義呢?”顧懷輕聲道,“不過你提醒了我,假的終究還是假的,在這裡再待多少天,也不會變成我該回來的地方。”
他站起身子,在短暫的休憩和迷茫之後,再次提起了腳步。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