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懷要回鄉省親的消息很快就在成都的官場傳開了。
對於堂堂靖北侯爺是蜀人這件事,很多官員在聽聞消息的時候都表現出了一定的茫然和疑惑,仔細想想,顧懷在大魏朝堂聲名鵲起的這兩年來,幾乎從未提起過自己的籍貫雖然有些小道消息信誓旦旦地表明了這位侯爺的出身,但連很多蜀地的官員都沒有意識到顧懷這趟代天巡狩居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回老家。
畢竟這幾年也沒聽說哪個地方與靖北侯有關啊
不過這份疑惑倒是很快就解開了,因為大家都自認為找到了一個比較合理的答案聽人說那來投奔靖北侯的也不過是兩個窮親戚,由此可見靖北侯的出身實在不怎麼高,平日裡羞於提起也是合情合理的,在這個凡事都要講來曆擺家世的官場,自稱一句世代務農確實也要平白低人幾分。
於是所有人都對這位欽差象征性來成都城內轉了轉便要回鄉省親表示理解,畢竟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嘛,如果是他們的話,排場說不定還要搞大一點,哪兒會像靖北侯這樣藏著掖著臨起行了才放出消息?
“對了,靖北侯故裡在哪兒?”
“你沒聽說?在眉山。”
“嘶,那窮鄉僻壤?那地兒都快碰到那些蠻子了吧?”
“要不怎麼說人家靖北侯厲害呢,那種出身都能爬這般高,要換了我,這輩子估計就爛在那山溝裡了。”
“嘖”
類似的議論聲並不少,但顧懷並沒有打算滿足他們的好奇心,叮囑了不用勞煩相送後,甚至連親衛都沒全部帶上,隻領了五百河北親衛後,就匆匆出城遠行了。
而在他連旗號都沒打,朝著西蜀深處出發時,他身後的城牆上,李修筠沉默了很久,才對著身邊的青衫文士說:
“我總覺得有問題。”
“搞陰謀的人總覺得什麼都有問題,就跟陰溝裡的老鼠看什麼會動的東西都像貓一樣,”青衫文士說,“那兩個人來路沒有問題,靖北侯的籍貫沒有問題,該查的你都查了,還不放心?”
“太巧了點。”
“誰家沒兩個窮親戚?”
“他從青羊宮回來之後,我就一直覺得他在計劃著什麼,”李修筠說,“偏偏這時讓他找到了出城的借口,加起來就讓我很不安心。”
“那你也總不能把他一直關在城裡?除非你現在就做好了撕破臉的準備,不然隻能眼睜睜看著他衣錦還鄉,”青衫文士冷笑了一聲,“還是說,你還想再來一次襲殺?先說好,這次可就沒辦法做得那麼乾淨了,無論殺不殺得掉,都要立即起兵,沒辦法讓那些蠻子先衝出山林當炮灰。”
“我的確很想讓他死,但蜀王府裡那個蠢貨比我想得還要廢一些,他既然在成都露了麵,眼下就還不是動手的時候,”李修筠歎了口氣,“你覺得,我們離成功還有多遠?”
“兵力,糧草,軍械,民心,差得還有點多,”青衫文士說道,“離蜀王被囚青羊宮才過去半年多,你覺得這麼短時間能準備多少?這還是借著蜀王府的名頭才能勉強控製成都,如果你還想再事成之後代蜀王府而割據益州,那我勸你最好再忍一段時間。”
李修筠沉默不語,而經過這一番對話,這個從他出任益州道經略使,隱忍了整整七年,才終於在蜀王病重時挑撥蜀王長子與次子,得以實施的計劃浮出了水麵。
和顧懷了解的情況相差不大,蜀地看似平靜,卻隻是因為蜀王的威望鎮壓著那些洶湧的暗流,異族、田賦、屯兵各種各樣的問題完全沒有得到根本上的解決,而朝廷的注意力又全在北邊遼國的身上,沒有精力也沒有機會來管益州的事情。
蜀王病重,長子次子爭權,挑撥一下那些早已與魏人有間隙的異族,然後趁機控製成都,在南蠻入侵的時候蜀王府借機完成割據,之後再用最為平穩的手段取蜀王府而代之,在這個魏遼國戰的時間點占據整個益州,坐觀天下風雲。
如果野心再大一點,也許出蜀地而定天下也不是什麼不敢想的事情。
多美妙啊,一個被朝廷放逐的官員,卻能在七八年後從大魏的身上咬下一塊肉來,成為整個大魏國境上最深的一道傷口。
隻是可惜,眼下還沒到時候,還需要一點耐心
“但也不能真的讓他有機會做什麼事情,”李修筠說,“得給他找一點事情做。”
“比如?”
李修筠眯了眯眼睛,負手看著天邊的雲彩,做了決定:
“送一道文書過去,讓他去管一管那些蠻子,如果能像蜀王長子那樣被扣下,那便是最為適合他的結局。”
“都掌蠻,居於西山,稱野川諸部,其中勢力最大的是兩林部,其外還有虛恨部、馬湖部世代居於山區,散居村箐,民風彪悍,好狠鬥勇,習俗原始,經濟落後。”
“早年間大魏立國,也曾試圖讓其改土歸流,在西山建造兵營,興辦民學,編製戶籍,本想教化一方,但官民不習當地語言,與土人難以溝通,派遣於此的官員又多有橫征暴殄、中飽私囊之輩,致使土人多仇恨於魏人,漢蠻之爭由此爆發。”
“直至朝廷分封蜀王於益州,前一代蜀王改變政策,劃出蠻族轄地,設立土司,以夷治夷,彼此的衝突才小了些,可漢蠻土地接壤,幾十年中難免有所碰撞,常起糾紛。”
“而蠻人部寨村落互通聲氣,一人受辱便不問緣由舉族激怒,常私起械鬥付諸武力,最近也是因為爭水源而與魏人衝突,蜀王長子趙瑾孤身入山調和卻被扣押”
官道上的馬車內,顧懷整理著有關於都掌蠻的情報,感覺有些頭疼。
說到底還是一開始朝廷對於西蜀的處置出了問題,致使魏蠻之間出現了這種積累上百年的仇恨與矛盾,再加上蜀王病重,對蠻族的影響力減弱,這才在最近又起了風波眼下雖然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扣押了蜀王長子,但看情況蠻族再一次出山禍亂蜀地估計也就是個時間問題。
而最要命的是,這一次還不止是都掌蠻有動靜,其他蠻族也隱隱有起來叛亂的跡象,如果一同望風而起,整個蜀地腹心就要亂成一鍋粥了。
麵對這種情況,顧懷以往在河北、在西北的經驗完全派不上用場,說到底這是因為西蜀糅合了太多民族,再加上地形崎嶇官兵無法有效對蠻族產生威懾力,這才會讓他們循環往複地叛亂,如果說關於如何在魏人之中進行改革他還有些心得,麵對這種多民族無法付諸武力的複雜情況,他還真想不出比蜀王那種和稀泥能拖一天是一天更好的辦法。
但這一趟都掌蠻是必定要去的,對於眼下成都的形勢,其實顧懷和蜀王都意識到了破局的方法,而最碰巧的是,這些路子都是可以一起辦的。
平叛需要兵力,成都附近的兵力都被假借蜀王府名聲的趙沐控製,那麼就得去外麵找,蠻族便是個不錯的兵力來源,但必須得把叛亂的跡象給按下去;而能從趙沐手上將益州最大的權力奪回來的辦法,便是那個正統的蜀王府繼承人,如今被扣押在都掌蠻的趙瑾。
所以借著這次回鄉省親的由頭出了成都,接下來便是要為平定益州叛亂而落子了。
但很顯然都掌蠻人是不太好說話的,如果好說話,趙瑾這個未來的蜀王就不會被關在蠻地整整半年了。
顧懷沉吟片刻,放下宣紙,手指輕輕地在桌麵上輕點起來。
需要敲門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