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請喝茶!”陳梅梅分彆每人倒上一杯茶。
“喲,又有客人?”百合伸下頭,吐吐舌頭,扭頭要走。
“百合,你告訴陳師傅,多加四個菜,上葷的,把我的季花魚和刀魚燉了,上天人送我的!”黃興忠說的是劉昆侖,但沒有指明,是湖河幫龔格送的,在水盆中,鮮活著。
“哎!”百合應一聲,伶俐跑出去。
“齊兄今天不會專門為我送炭來的吧?”
“我遇著坎了,過不去,找你討個說法!”他看看劉中天和陳梅梅。
“沒事,自己人,可說!看我一言能不能幫到你,以前都老六來,今天你能來,我太高興了。”
“我礦上的事,日本一直讓我轉讓,你知道的:礦是我的根本,我搞了二十多年礦,我的專業就是礦,把礦轉給他們,我後半生乾什麼?我苦惱這個,過去有柳主任罩著,我心裡還有些底,這柳主任如今不在了,連白縣長拿日本人也無著,看看,柳主任這都去了一個多月了,至今……?”
“既然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兩害相比,取其輕,聽我一句勸:舍了吧!但要在價格上有所保留,對礦上資產請個專家評估一下,差不多就得了,你知道:我做了什麼大逆不道的事?所有水田,我全賣了,如果戰端一開,一切生活秩序全被打亂,至那時,你說我是保命,還是守著這些累贅在那裡哭爹喊娘?但礦上一切資料一定要收好,將來或許有用!”
第34章:
1
“通透了,聽弟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這些年白活了,活瞎了!”
“我也就是隨口一說,你也就隨耳一聽,大主意還得你拿!”
“日本人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如此明目張膽?”
“你呀,還是文人的思想,人家早已刀出鞘,彈上膛,我們還在抱著僥幸心理:能不能打起來?我跟你講,齊兄,你我自己人,日本人打進來,隻是時間問題,你知道我兩個兒子,分彆在西涼城和龍澤做事,幾天前不同時間來過家,你知道:他們告訴我什麼嗎?堂堂的國民政府,一向以正統自居,敵人還沒有來,他們就準備著撤退,我摔桌子砸板子,把他們罵得狗血噴頭,事後想想:我也不對,這等軍國大事,豈是我兒子這等芝麻官可以決定的?你說這樣的政府,你能相信嗎?國民黨有那麼多軍隊,號稱百萬,一槍不放,就想著撤,你說他們的鬥誌哪兒去了?氣呀,可這氣,淤塞在那兒,出不來!”
“看你這架式是要揭竿而起!都玩上槍了!”
“形勢逼的,所謂:有備無患,意概於此!我至少要保證我的家人,我的鄰人安然無恙!不能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到那時,我死了都不知道怎麼死的!彆人砍我十刀,我至少砍人五刀,血不能白流,淚也不必自垂!”
“黃老弟呀,看來你比哪些當官的人還要清醒!”
“老爺,可以開飯了嗎?”百合趴在門邊上。
“喲,我這嘴上也沒把門的,好啦?好了就上,齊兄一路安馬勞頓,我們邊吃邊嘮!”
夕陽血紅,西天成了血海,曹修德站在漕幫碼頭最高處,望著一碧萬頃的蒼茫水域,晨鐘清脆,象大珠小珠濺落玉盤,那是金屬撞擊金屬,晨鐘在東,如此鏗鏘,聲響城西。暮鼓沉悶,是棒槌敲擊在心上,拖著條長長的尾巴,消失在顫音,斷音中,喧囂聽不到城東,就淹沒在各種聲海裡。
曹修德曆史混亂,也許隻有他知道:他究竟姓什麼,數典忘祖,祖上算是無才無德,沒有監護人活到他記事,他從小就混跡碼頭,是碼頭上厚顏無恥的混混,人窮誌短,為了口吃的,無行無德,偷搶扒拿,都曾乾過,如果不這樣,他早已夭折,他究竟姓什麼,無從考證,一切都如塵埃,淹沒在這水一樣的世界中,稍長,有點力氣,初長成,就在碼頭扛活,體麵象塊遮羞布,遮不住羞恥,不能這樣一輩子,牛馬不如,這就象種子,在心中破殼出土,彆人白天象牲口一樣使喚自己,晚上逍遙,他常常一個人在黑暗中一邊療傷,一邊琢磨:怎樣才能出人頭地?這是漕幫,他家是一間破舊的關帝廟改造而成,裡麵有三張人物象,是漕幫創始人翁岩、錢堅、潘清,象下有桌,桌上有香爐,每天一柱香,從無例外。
奇跡發生在民國,洪憲二皇子袁寒雲有年初秋,到這兒來視察,不幸被槍手盯上,從草叢中向他射擊,被背過臉撒尿的他發現,替二皇子擋了一槍,傷了左肩胛,這一顆不至於讓二皇子致命的子彈,打他身體裡,這是救駕有功呀,他雖躺醫院裡,卻受到功臣般待遇,出院後,搖身一變,變成幫辦支事,一步步走到今天,後來經二皇子金口,改了曹姓,並賜名修德。
聽漕幫老輩人說:他是有名字的,姓沈名冠。至於真假,不可考。據有人說:幫裡有人曾經要捅破這層窗戶紙,被曹修德罵個狗血噴頭,看來他是死心塌地要姓曹了,這是二皇子親封的,哪能說改就改?
這會兒他神威大發,站在那裡,唾液四濺:“你個老幫子,端起碗來,你吃老子的肉,放下筷子你就罵老子是漢奸,沒有漢奸掙飯,你吃黃匝匝的屎,都沒有人拉,是,咱比不了湖河幫,人家財大氣粗,可老子這也是迫不得已而為之,為了一口吃的,你不當孫子,就餓著,餓你牙骨朝上,行嗎?我給日本人拉的是貨,我管他是什麼貨了,他給老子的是錢,就算我是一隻菜鳥,也是為了咱漕幫,幫規大於天,你個吃人飯不拉人屎的老幫子,我不看在你過去為幫中做過一些事,我早已把你逐出本幫,要是再給臉不要臉,我就送你去河底喂魚……”
“罵誰呢?這麼起勁?”朱克定把上衣從烏黑油亮的身上脫下來,扔給他的女人。
“你管他了?這人早都瘋了,你說開著碼頭,放著貨源不拉,吃什麼?嘿,我就不懂了,那些老東西,什麼事不乾,乾嗎養著?”
“這是幫規!”
“屁幫規,這都民國多少年了?他是爺呀,憑什麼?人家湖河幫咋就沒這臭規規矩呢!”朱的女人憋屈,滔滔不絕,“他們是我的孫子還是兒子,我憑什麼每日辛苦還要養他們?”
“少說兩句吧,被人聽見!”
“聽見就聽見,大不了不乾了,去湖河幫,省得受氣受欺!”
曹修德這麼一罵,沒有人敢吱聲,有幾個漕幫的老人,坐在屋子裡麵麵相覷。
“我說吧,你們不信:路旁講話,草棵有人,誰聽去了?誰傳給他了?”
“我哪兒知道他這麼潑皮呀?”
“罵就罵了吧,比起湖河幫強多了,至少還管我們,我真不知道:出了這漕幫,我還能去哪兒?我老了騰不起了!”
“他憑什麼罵人?”
“你還想找他理論?上天又給日本拉什麼東西?到西涼城去了,油布封得實實的,我蹲下去裝作係鞋帶,試了試,挺硬,煙土嗎?什麼昧著良心的錢,他都賺!算啦,混吃等死吧!祖宗立下的規矩早他媽破了,出界了,幫裡大事小事,他一個人說了算數!+”
“煙槍,彆人都可以認慫,你不該呀,是你一手提攜了他,他才有的今天,他叫你一聲‘乾爸’不是大事,你對他有再造之恩!”
“算啦,好漢不提當年勇,因為他,我也把劉秉軍徹底得罪了,至今他對我都是臉不臉,腚不腚的,見我一回損我一回!”
“你活該!誰讓你得一個香一個?不過,漕幫人任何時候,提起這件事,都挑大姆疙瘩,這件事你辦得光明磊落,要是當初你把權力交給那個混球,說不定,這會兒漕幫真就沒有啦,那你可就再沒臉到陰曹地府見你師傅他老人家,身逢亂世,能活個全乎,就不錯啦!日本人真要占了這塊地,至少咱漕幫能安然無恙!修德人粗糙心不粗,你聽那罵聲,嗷嗷地,跟他媽狼叫似的!”
“哈哈哈……”小屋裡人笑如馬嘶。
晚霞掉進河裡,一河如血,滾滾東逝。
太陽害羞得象個女人,躲得無影無蹤,暮鼓沉悶,敲響的是時間的喪鐘,“咚!咚咚!”那是沉重的木棒,擂在皮上,是人皮嗎?人皮鼓最響,曹修德擅改“漕幫”為“曹幫”,意欲何為?下麵人心明鏡似的,不用猜也知道,劉秉軍第一個站出來反對,此“漕”與彼“曹”不是多淚,而是要變公為私,曹修德狗屁不是,可他有四個兒子,沒有哪一個能與他抗衡,劉的女人馬氏,雖體態豐盈,能生,生出來的卻是一個個丫頭片子,雖美得四流八淌,卻個個是賠錢貨,卻不能頂天立地,始終要嫁接在彆的男人身上,這叫後繼乏人,膝下淒涼,嗆得劉秉軍說不出話來。
“你一個絕戶頭,爭這些給誰?”有人就當麵無恥質問過他,他沒有下文,回家按女人打,質問她為什麼生不出兒子,其實女人無辜,可這口氣換不上來,必須得這樣。男人臉皮被揉皺,女人就得跟著倒黴,打罵是輕的,沒有休了,就不錯了,委屈一下,日子還得過。潮濕的心,就長出惡心人的青苔。
按照書上的圈點,陳嘯虎全給他中日對照,翻譯出來,足足幾大張紙,連續兩三天,史鳳琳對著那紙瞅,用筆勾勒許多細線,愣是找不出內在聯係,難道自己方向錯了?它不是密電碼?就是一本普通的書?這究竟是怎樣一本書?以至於日本人著了迷來讀?不對!他這樣自言自語,對的,能夠說服自己的你倒是找出來呀,他沒有學過日文,對日文不懂,他突然想起來,他認識神大一名老師,那家夥日文極好,不僅這樣,對於密電碼也有一點研究,說不定能有所幫助,想到這,他興奮起來。
正在這是,有電話打進來,他拿著那幾張有些揉皺的紙,往電話間走,廖青雲不請自來,他抬一下眼,他不喜歡廖這種略帶有諷刺的嘴臉,“喲,稀罕,廖大局長走錯門了吧?”
“錯不了,特派員忙什麼呢?”
“瞎忙!”電話鈴聲還在繼續,他的手伸了上去,半天沒能抓起話筒。
“接呀,再不接就掛了!我可以到外麵等你一會兒!”廖就此退出。
電話是主任侍從室梁光打來。梁一直是他的推心置腹朋友,他雖官位不高,但立於上層,上層有任何風吹草動,史都第一時間知道,直接傳給史。史是複興社元老級人物,若論資曆,比戴笠要老,他曾經深受社裡理論家劉健群的推崇備至,說他有狼的凶猛,蛇的機敏,在戴在力行社還是毛頭小夥子時,史已經在核心區域工作,戴後來扶搖直上,是他所始料不及的,他對戴的不友好,是緣於戴的學曆,這種人混跡於本社,實在是力行社的恥辱,他曾經向賀衷寒反映過,戴恐怕也知道,所以戴一上任,首先把他下派。表麵上下麵都知道:他是戴的四大金剛之一,關上社門,他也就是草草芥芥,戴那口氣還沒出來,所以拿他也就是那麼回事,資曆這東西有時就是有用,有時又沒用。
“主任讓我問你:這幾個月來,你都乾了些什麼?”
“我乾什麼他不知道?裝什麼?不要以為他這是在談論工作,他這是純粹假公濟私,早年那點恩怨,他一直記著,給我小鞋穿唄!”
“史兄,人在屋簷下,怎能不低頭?十三太保裡,我最不看好他,可是他卻上位了,而你又是和他衝突最厲害的人,小心點吧,睚眥必報的人,他這話是什麼意思?你明白嗎?自從你們省王魁元去過他的辦公室,你就一下子走進了他的視野,他多次向我打聽你的事,我總是裝聾作啞,想想吧,你兄台當年何等意氣風發?為了革命,你差一點兒放棄了愛情,你那麼不計名利實乾,給你帶來了什麼?你就不能變通一下?你扳著指頭數數,比你早的,如劉健群,比你晚的,一如戴某人,哪一個不是頤指氣使爬到你頭上?”
“梁弟,你知道我這個人一向視功名利祿如浮雲,……”
“彆人也這樣想你嗎?你才是藤傑最早的左右手,可你如今在什麼位置上?你一天到晚在下麵做什麼?上麵的人看得得到嗎?革命工作是送出來的,不是乾出來的,不跑不送,原地不動!醒醒吧,聽我一句忠告!”
“哎,你手底下或你認識懂日文的,密電碼這方麵人嗎?”
“你要乾嗎?”
“你告訴我有沒有?”史鳳琳有些偏執於一隅。
“如果我要找,這個不難,什麼時候來?”
“我可能立馬動身!”
“這就對了嘛,以你的資曆,以你的能力,不該久居人後!”
“我可以進來嗎?”廖皮笑肉不笑,裝作恭謙,實則看不上這種老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