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什麼事?長話短說,我要到南京去!”
“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作不知道?”廖就象在自己辦公室一樣隨和,一屁股坐沙發上。
“什麼事?”
“這個人你總不會陌生吧?我已經派人盯了他好久了!”
“錢其鐵?你盯他乾什麼?吃飽撐的,一個家道中落的大煙鬼,能有什麼出息?”史鳳琳從廖青雲手上接過照片,看一眼,丟在桌子上,“你要說什麼說,彆藏著掖著!”他收好那些由陳嘯虎幫他翻譯的中日文對照,把檔案袋加入腋下,準備隨時聽完廖的話,走開。
“他是你妹夫吧?”
“你到底要說什麼?”史鳳琳被廖這種地方小魚蝦,欺侮成什麼樣了,這真應了:虎落平陽被犬欺之尷尬境遇。
“我們懷疑他與日特有接觸!”
“不可能!日本人看上他什麼?”史搖搖頭,“理由呢?”
“是他背後的你!”
“姓廖的,你什麼意思?”他憤怒了。
“史特派員,我沒有對你不敬的意思!”廖擺擺手,“你想想:你的妹夫原來什麼樣?就是一條爬在牆跟,隨時準備奄奄一息的蟲子,現在什麼樣?搖身一變,成了人人儘知的爺,不僅有小跟班王三木跟著,還天天自由自在在街上轉悠,出入大煙館,過上人上人的生活,他的破樓這麼值錢?賣給三個來路不明的男人,你知道他現在把家安哪兒了?”
“不會是大世界吧?”史鳳琳雖來西涼城時間不長,對於西涼城有錢人都住哪兒,他門清,也聽陳夕紅說過一嘴。
“正是大世界!紫氣東來旁邊的書廂閣!”
“有什麼重大發現嗎?”
“還沒有!”
“僅憑這個,也不能說明什麼!”
“奇就奇在那三個人,終日躲在破舊樓裡,不肯現身,偶爾挑著筐出來,匆匆的,新換窗簾,終日躲在那裡,不知道乾什麼!”
“還有什麼發現?”
“龍澤縣漕幫船隻出入頻繁,而且都是你妹夫去接船!他們太警覺了,我們始終找不到那些貨存放地點,我們懷疑就在你妹家的舊樓裡,我們曾經多次試圖接近那兒,都沒有成功!”
“為什麼呢?”
“那裡至少有五條以上大狼狗,無比凶猛!”
“彆看我,接著說:你認為貨是什麼?”
“大煙!”
“理由呢?”
“你妹夫幾乎每天都要到張家廉的大煙館去,每次去都要帶幾盒點心,都是大煙館的一個叫幽靈蘭花的妖媚女人接著!”
“請廖局繼續,過去我對於你或許有誤解,敬請原諒,這樣吧,先繼續觀察一下,如果坐實這一切,我懇請蘇縣長,必要時,可以動用軍隊,助你一臂之力,在沒有確鑿的證據之前,請你千萬不要打草驚蛇,你一直在乾一件我一直努力,卻沒有乾成的事,我謝謝你!”
“不必!我隻是為了黨國!”廖站起來,拾起桌上照片:“這個人怎麼說?”晃晃照片。
“如果確鑿,不用看任何人臉色!人不作死,就不會死!”
陳仲秋在聯防隊沒混上幾天,乾了幾件漂亮的事,不但把一盤散沙,讓人頭疼的這些從各村招募的蝦鱉海將,分類編排,而且象軍隊那樣:每天出操,中午之後習槍練武,幾天下來,有模有樣,他不僅訓練這些人,還幫助郝氏父子,催錢催債,包括賭場、大煙館,許多陳年舊帳死帳,都一一落地生根。
“人才,的確是人才!”郝漢在郝百聲麵前,不斷誇讚陳仲秋。
“既然是人才,就要加以任用,不能光要馬兒跑得快,又要馬兒不吃草!”郝百聲如魚得水。
“我懂!我懂!”
陳仲秋在土木鎮各個地方出入,不僅露臉,而且出名,一些人為了方便,偶爾給個小費,郝家一般有飯局,多在梅家溪,一來二去,和老板混熟了,隻要他帶著聯防隊員在街上轉悠,總是被邀進去喝茶,還會給點小費。
“他憑什麼要風得風,要雨下雨?”劉鐵牛立在門外,看著梅家溪的人,進進出出,鏽蝕的磚縫長著雜草,“老板隻認得他?”
“當然,你又不是隊長?”王柱子理解劉鐵牛心思,他不象劉這樣抱怨,人各有命,他把腳下一板石子,踢遠了。
“陳隊長慢走!”有人把陳仲秋送出來,一轉身笑容僵那兒,吐唾沫。
“不客氣,回去吧!”陳手一揚,“走吧!”他一抬眼,迎麵走來個人,是個風姿綽約的女人,他不由得上下打量著,女人旁若無人從他身邊,目不斜視而過。
“這人是誰?”
“你說哪個?”
“就是她!”
“我……我認識!”王柱子舌頭突然伸不直了,“她是……她是……”王柱子眼睛睜得賊大,手指伸出去,卻說不出話來。
“你他媽的想急死人?你倒是說呀!”陳仲秋拍打著王柱子的頭。
“我……我想起來了!”手往天上指,“她叫鐘玉秀,是中學老師,還教過我!”
“噢?她教過你,你剛才咋不喊她?她好象並不認識你!吹牛皮吧?”
“我沒有!她的確教過我,我那會兒才十多歲,她教過那麼多學生,哪能一個個全認識?再說,我們都長變了!”
“走!”陳仲秋再看一眼,心生悸動,一切好象不經意。
理了發,買了身新衣服,人模狗樣挎著槍,從理發室出來,象拎著陰天有些回潮的散發著難聞惡臭的狗皮一樣的臟衣服,把它扔在街邊的小水溝裡,讓清水浸濕漫過肮臟的衣服,夕陽金光閃閃,他興衝衝走著,想到胭脂,心中突然有抽動的疼,他不知她怎麼樣了,他發過誓:一定要重新回去,找到她,娶了她,他在尋找記意,記憶便就斷斷續續。
家有三件寶:醜妻、窪地,破棉襖。
可胭脂並不醜呀,娶她就賺了,這想一想,他美得想笑,美得要飄。百合是個屁,趁熱把她放了,他沒有心思想彆的女人。
他立在破舊的木門外,聽見裡麵殷殷的哭泣聲,狗在木門外,汪汪狂吠,“混帳東西,咋就狗眼看人低,叫什麼?我老婆在裡頭嗎?她為何事?怎麼哭上了?”
老鰥夫何莫河顫顫巍巍走出來,太陽就要掉地下,米缸裡沒有一粒米,他喝多了,要胭脂給他做飯,胭脂實話實說,他喝多了酒,這東西不是水,更不是尿,喝多了人會昏,狗會長著人膽,蛤蟆在夢裡變王子,臆想的肥皂,越搓越膨脹,象做夢,活得最不象人的老鰥夫居然想當老爺,“沒有米……你給老子生!”居然過來給她一巴掌,女人受了委屈,就七葷八素哭開,淅瀝如雨,“哪……哪一個?敢來我家生事?”這會牛的,等一會兒,就慫了,爛爛如泥,“說什麼呢?不怕……風大……扇了舌……頭?”
“喲嗬,老匹夫喝幾盅貓尿,居然不認得我?”他走過去,拔出槍,伸進了他脖子裡。
“什麼……什麼東西?冰涼!”
“蛇!一條蛇!”陳仲秋笑了。
“不……不可能,它,它沒有這麼硬!是……是什麼?”他伸手要摸。
“是槍!是可以手一動,送你上西天的槍!這回你信嗎?”
“我……我……”住下一坐,就象條蟲。
“媳婦,彆哭了,出來,我帶你去鎮上吃大餐!”他往腰裡插槍。
“真的有大餐吃?”何莫河象抱住一堆稻草。
“你還有臉吃大餐?你媳婦跟人過了,去要回來!”
“臟了,我……我不要了!”何莫河抱著陳的腿爬起來,“我好歹給你養個媳婦,帶上我!我!”
“要不帶呢?”陳仲秋逗他玩。
“我不讓你走!”
女人梨花帶雨走出來,她已經不認識陳仲秋了:“你真的來帶我?”
“看,那兒有馬車!”夜可以象漆一樣黧黑,靈動的馬車,在馬燈如豆的微光引誘下,一搖三晃前進,不講速度,隻看進程,夜美,美得冒泡,象地下水,噴濺,這是黧黑的生命,在逆生長,象夜來香,嗜夜而美,哪怕是一種散發惡臭的美。
老太太隻能躬著腰,要看清來人,得翻轉,連眼也一樣,九十有二,在那曾經崢嶸歲月中,何其不易,最難得的是她眼不花,耳不聾,躺椅上,聽風吹草動,玩味時間,玩味光陰:我還活著,活得這樣不耐煩!
沒有人敢打擾她,除了那些完全不懂人情世故的鳥,在枝頭上羨慕嫉妒恨叫著,喋喋不休,但凡這家人,不管主人、傭人,全繞著走,她的世界,不準人為驚擾,否則犯忌。她在虛幻和現實之間,象蕩秋千一樣搖擺不定。
“老祖宗,我上班了!”
“嗯!”回答蘇茜雲就隻要這一聲,閉上眼,聽著那湧動青春急匆匆的步子聲,時光象流瀉的沙子,滑不留手,更滑不留心,生命的少女,她那時也是這樣靈動,也是這樣英氣勃發。
又一陣腳步聲,聲聲沉穩,由遠及近,由近及遠。
“孫子哎,仨孫子哎,你每日這麼匆忙,這是要上哪兒?真有這麼忙嗎?”她並不睜眼,“天下即將大亂,我真的要回我娘家?”
2
“那裡偏僻,更適合養老,我讓眉心和你一起!”蘇東海隻是站住,並沒有回頭。
“你也要走嗎?”
“那是政府的行為,我個人無力抗爭,所以……”
“那是個什麼樣破政府?屁不放一個,就跑?那城裡的百姓呢?誰管他們?讓他們象草自生自滅是嗎?”
“他們也要撤,隻留少量人員,掩護轉移!”
“你是他們的父母官,你怎麼丟下你的子民,隻顧自己逃跑呢?”
“奶奶,山雨欲來風滿樓,我個人能力有限,顧不上!”
“是顧不上,還是上不顧?”老太太坐起來,搖晃著手臂,睜大因太過衰老,變得非常小,象麻雀一樣的小眼睛。
“奶奶,日本人船堅炮利,擋不住的!”
“孫子哎,你是個男爺們兒嗎?當年楊家將在金沙灘一戰……”
“奶奶,那是假的,曆史人物可能有,事是說書人虛構的!”蘇東海掏出懷表,他真的沒有時間,因為這是撤離前,最後一次會議。
“我跟你說:我不走,眉心也不準走!”
“開玩笑!”
“我沒那心情!我就是死,也要死在家裡床上,你不用管我!”
“你……你不能這樣!”
“1900年秋八月慈禧西逃,把個完整的大清送進沒落,你們往哪兒逃?”
“奶奶,你就饒了我吧,我真的沒時間了,一大竿子人等著我,”
“那你就讓你奶奶死在路上?象秦始皇那樣死在沙丘?我要壽終正寢,我要死在家裡床上!哪兒我都不去,要不你就把我一個人放這兒,我倒是想看看日本人如何殺人的!”
“奶奶!”蘇東海幼年父母因疾雙亡,一個死於他六歲,一個傷於他九歲,是這位鋼強的奶奶把他拉扯大的,現如今她垂垂老矣,象結在地上的瓜,隻要有個風吹草動,她就會無聲無息死去,他痛苦搖搖頭。
高孝山在牆角碰著鐘震強,冷哼一聲,“姓鐘的,哪兒去?”
“這好象不歸你管吧?”強震聽見他這麼叫自己,心中有幾分舒服,至少到目前為此,精明的高孝山還沒有實質發現他什麼,朱、梁二人也沒有過多表現,因為他們知道有許多雙眼睛盯著他們。
“姓鐘的,我告訴你:無論你怎樣偽裝,我早晚都會把你抓出來,我不相信你是清白的!”高孝山總感到鐘震強身上,有許多他看不能懂的東西。
“有本事,你就抓,何必不服氣?”
“說不定你就是代號獵槍,隻是我沒有讓你低下頭的證據,等著吧,彆把狐狸尾巴露出來!”
望著高的背影,他苦笑著搖搖頭。朱、梁二人倒是沒有什麼舉動,強震也摸不清他們底牌,這一段日子,相對平靜,他把長槍往上靠掛一下,欣然走上街。
高孝山看著鐘的背影,剛轉身,碰見從桑泊年辦公室下來的柴東進:“三爺,你這是……?”
“局長安排點事,我要出去一下!”
“鐘震強呢?”
“和我一起,是我讓他到外頭等我的,有什麼不妥?”
“那到沒有,三爺,你有沒有發現什麼?”
“你指什麼?”柴東進不喜歡高自以為是。
“你就沒有發現他有什麼異常?你比如……?”
“高隊長,平時我敬重你,你是個有骨氣的人,尤其是在柳主任葬禮上,你讓中國人揚眉吐氣,但你不能這麼著把我往坑裡帶,再說,有什麼事,我也和你彙報不著!”
“嘿,嘿嘿!”看著柴的背影,高孝山生起氣來,有這幫來路不明的人,賴在警局,掣肘,“這還牛氣起來了!”
白峻青念念不忘柳明樓的仇,可是日本人那裡,卻密不透風,無論他動用何種力量,結果一樣,難道說是方向錯了?怎麼就是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形勢迫在眉睫,他已經沒有時間和精力去考慮這些,隨著白金梅帶著孩子去鄉下,他一下子頹廢起來,心空,乏力,陷入迷惘,最然還沒有到最後關頭,但讓人心慌慌的,目前,能就一些大事,可以商量的人,隻有黃天佑和桑泊年,桑老成,隔著位置,就象隔層山,黃年少輕狂,有活力,考慮問題,有時過於片麵,全局意識差,如果有柳在,這一切他都不用想,柳的沉沙折戟,讓他倍感切腹之痛,右手攥成拳頭,重重捶在辦公桌上,柳的影子重疊著,模糊著,搖晃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