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中國話!”
“嗨!對不起!”
鋼部八子把玻璃碎片一片片揀起,放在另一個手心上,一張愁苦的臉,顯得格外小心,想到德田俊聲,鼻子一酸,淚就差點下來,原是為了他,才來到中國,想不到:兩個近在咫尺,卻不能隨心所欲見麵,好在德田君經常來櫻花藝伎館,了卻了她的相思之苦,但還要伺候彆的男人,這是她極不情願的,除了伺候日本人,還要伺候中國人,這讓她更痛苦。德田俊聲是名人,是專家,經常遊走各地。
陳仲秋根本沒有想到他還能活著走下龍眼,一切都麵目全非,想不到他餓了幾天之後,居然被上山揀便宜的農民發現了,雖然有氣無力,並且帶著腳鐐手銬,趟在一堆爛草中,是兩個青壯年農民,用大錘敲開了牢門,因為牢門是鐵做的,這吸引了兩個人的目光,他們叮當砸鐵,把奄奄一息的陳仲秋驚醒了。
“誰在那裡?救我!救我!”陳仲秋雖躺草裡,嘴唇乾裂,雖感到天旋地轉,但還是拚儘全身力氣在喊,“我是好人呀,被大土匪單無霸抓來做苦力,完了把我鎖這兒!”
“你是誰?為什麼在這兒?”
“我剛才說了,我是好人,好人,要不我能遭這個罪,單無霸被打跑了,我被關在這兒,沒有人管我,求求你們,看,鐵鏈鎖著,我動不了了!”
“告訴你:單無霸早被人打死了!也真難為你了!我們要不來,你早晚得死這兒,你小子就燒高香吧,算你運氣好,還不趕緊的給我們磕個頭?不知道你家哪座祖林冒青煙了!”
“我餓壞了,實在是爬不起來了!”陳仲秋恨得牙根癢癢:救老子,還要老子給你們磕頭,等著吧,等老子脫離了苦海,你們就知道馬王爺有幾隻眼睛了,敢在太歲頭上動土,你們這是找死!他裝作可憐兮兮的樣子。
那人丟了大錘,過來扯扯:“這麼長鐵鏈,怎麼說也有好幾十斤,砸下來歸我!”
“當然,除了這,我還有額外賞賜,你們就等著偷著樂吧!”
“彆信他的,我怎麼看這個人賊眉鼠眼,不象好人,彆是壞人!”另一個人說。
“大哥,不!大爺,你彆挑唆是非,你不是因為沒有撈著東西,才這樣說的?豁出去了,誰讓我碰見二位爺呢,不瞞你們說:我是土木鎮上郝鎮長家家丁,隻要你救了我,我一人賞一塊現大洋,決不食言!”
“就你?窮酸成這樣,會有大洋?”
“我是可能沒有,可是我們鎮長老爺有,我是賭場家丁!”
“信他信口雌黃!他如果真是郝家家丁,郝鎮長會不贖他?不找他?不救他?”
“這位爺,你說得對,隻是我是一個人在街上溜達,無意間被土匪綁上山的,鎮長老爺並不知道我在哪裡,所以……”
“救不救?”一個問另一個。
“當然得救!不衝彆的,就衝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們也得救,更何況還有……?”
“哎,哎哎,這才是句人話,二位爺,我要不是幾天沒吃東西,不用你們說,也得給二位爺磕一個!”
“我們隻能幫你砸斷的鐵鏈,至於其他……”
“當然,至於手上鐵圈,我自己想辦法,二位爺真是好人哪!這龍眼會有你們意想不到的好東西!說不定能發筆小財!慢慢找,總會有意想不到的發現。”
“小子,油嘴滑舌的,大哥,我去外麵把那塊大青石頭搬來,這鐵鏈子粗,不墊上,根本砸不斷!”單無霸死了?怎麼死的?他沒有心思問這,人哪,絕處就這樣逢生了,老天的確餓不死瞎家雀,一想到馬上就要重獲自由,忍不住心花怒放,他忘了他已經餓了三天,渴了三天,他興奮顧不得因饑餓饑渴而頭暈目眩,高高舉起雙手,把鐵鏈墊在青石上,頗有點兒象刮骨療毒的關羽,“來吧,我受得了,不就是皮肉之傷嗎?”
第30章:
1
“忍著點!”兩個壯漢,象打鐵那樣,一人一錘,擊打出點點火星。
那響聲震耳欲聾,那火星四濺而逝,陳仲秋正在經曆煉獄般考驗,在頭暈目眩中顫抖。
柳明樓有點警覺,他不住往後看,總覺得有個人,影子似跟著他,但當他真的回頭,要看個究竟時,卻空蕩蕩的,不要說人,就是一根草都不曾看見,難道是他的錯覺出了問題?還是真有什麼人跟在他身後盯梢?他故意放慢腳步,或是突然蹲下,裝作係鞋帶,仍然沒有發現。難道說是自己神經過敏?不至於,累的?也無從說起,難道說真的有人盯他的梢?過去直接開車回家,不知怎地,汽車就壞了,都三天了,還沒有修好,日本人?回想這幾個月林林總總,與日本人接觸不下二十次,正麵交鋒也不在少數,日本人忌恨他,是應該有充分理由的,哆嗦一下,但明媚的陽光,讓柳啞然失笑:日本人就算再賊,也不至於如此明目張膽。他厚實的皮鞋擦在石子路麵上,形成一種節奏,想想白金梅和兒子昊昊,他再也笑不出來了,日本人的無恥,日本人的凶殘,他和國人不是一次領教,即使混蛋,還要混蛋得冠冕堂皇,一麵彎腰弓背,謙謙君子,口中不斷蹦出“多多關照!”,一邊舉刀端槍,手起刀落,砍下的是血淋淋中國人頭,一顆子彈有時射殺兩個中國人。
當他拐過一條街,就躲避牆角,果見一個人賊眉鼠眼在那裡東張西望,他上前一把抓牢那個人:“你找什麼?”
“沒有隨便看看!”那人全身痙攣。
“你看什麼?你是蒼蠅嗎?要不要高隊長把你抓去?拷打一翻,你才肯說實話?我看你也不象日本人的奸細!”
“大哥,不是,我絕對不是!我就一中國人,真的!”那人害怕了。
“從縣政府那兒,你就一直跟著我,你要乾嗎?要不我把你交給警察局高隊長,他的手段,你是清楚的,到了他那兒,你會一五一十都說的,連日本女特務,都讓他的‘冰上雪蓮花’給震住了,比起他們,你算什麼?”
“我說,我說,我就是個沒出息的,最近有點兒被,手氣差,老是輸,所以有人找到我,給我十塊大洋,讓我盯住你的一舉一動,每天給他彙報一次,所以,我就……。”
“什麼人?”
“不知道,看不清臉!”
“是日本人嗎?”
“不知道:他們用黑布蒙臉,說中國話!”
“你去吧!繼續每天這樣!你把彙報地點告訴我!”
“每天不固定,地點也不一樣,全是他臨時電話通知,時間一般是晚上!”
“我清楚了!”
郝百聲和他的兩個兒子,在梅家溪訂下個包間,菜還沒有上,稀薄的陽光,有些粉白,他們宴請的中學校長史鳳揚夫婦,正如他們預料的那樣:鐘玉秀沒有來,這裡頭的原因,不難猜,這是郝百聲和鐘澤早年間為了爭職奪權那些過節留下的陰影,兩個人平時沒有什麼交集,私下裡都卯足勁,在積蓄力量,要在適當的時候,給對方致命一擊,鐘澤雖七十有餘,仍然沒有放下這個恩怨,隻要鐘玉秀回家,少不得給她念叨這事,以至於耳朵磨出老繭子來,鐘朗雖貴為鐘家男丁,承載著完成父親未儘的夙願,可他一頭紮省政府,和兒媳石雲茜十多年,就沒回過土木鎮,雖然有遠水,卻無法解近渴,恩怨的芽子,早已長成旁枝斜出的大樹,由於沒有修剪,不是自己希望的模樣。
“你真的不去?”臨行前,史鳳揚問過鐘玉秀。
“不去!我要是去了,被我父親知道,那還不得罵死我?這麼多年我弟和弟媳,就成他嘴巴裡一塊爛肉,怎麼爛的?嚼得唄!”
“史校長,請,請請,我和犬子已經在此恭候多時了,怎麼?鐘主任不給麵子?”郝百聲一抱拳,往史的身後看看。
“不是,不是!郝鎮長,你誤會了,她都穿戴好衣服,正準備往這兒來了,她父親來了,又不好跟他解釋什麼,所以就……首先感謝鎮長盛情招待!”
“談不上,區區幾杯薄酒,不成敬意,再說,我也是有事,有求史校長,請,請,二樓,雅間!沒有永遠的朋友,隻有永遠的利益!”郝百聲揮著手,“你先上去,郝漢、郝秀峰都在,你們有共同的話題,我再在下麵候一彆人,不要客氣!”
“謝謝!”史鳳揚拾級而上,他搞不清郝百聲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為了將來工作上的方便,他必須來。
“弟弟,我就不明白了,土木鎮上雖說不盛產美女,可是能入你法眼的,恐怕也不止她黃淑霞,你在西涼城工作,那裡更是美女如雲,你說你要找個什麼樣的?還不是信手拈來?你費這勁乾嗎?一個肩不能擔擔子,手不能提籃,將來她能照顧好你嗎?這種女人就是花瓶,看著好看,不實用,擺那兒還行,她們就是竹筍:牙尖皮厚腹中空!”
“哥,你不懂,你永遠不懂女人的魅力在哪兒,自從我第一次見到她,就……她是一塊純天然的璞,需要時間和心智成熟的男人來打磨她,她就會在人堆裡光芒四射!豈是那些小家碧玉、俗脂胭粉可比的?我閱女人無數,什麼樣女人適合我,我清楚得很,一句話:寧缺毋濫!命中寧可沒有,不可將就!”郝秀峰用右手食指搖擺著,不能把心中的秘密全說出來,郝漢是個粗人,他不會懂九曲回腸的韻律,和這樣人說道,就是對牛彈琴。
“喲,二位,討論什麼呢,這麼熱烈?”
“史校長,來,快來坐!久仰!久仰!身逢亂世,堅守一份安寧,實屬不易!在下佩服!”郝秀峰一抱拳。
“謬讚!謬讚!郝委員沒有和你們主任一起回去?”史鳳揚也一抱拳,算是回禮。
“沒有!沒有!來,坐這兒,鐘校長,我很是羨慕你呀,每天在書海中自由翱翔,不象我,終日為衣食所累,為名聲所困!”豎起大姆指的半拳,在桌上跳躍。
“郝兄弟,都一樣,都一樣!”史鳳揚過去教過他們,在芸芸眾生中,算不上出類拔萃,但由於家庭背景上的懸殊,有的人跌跌撞撞爬進仕途的門坎,不要小瞧這些人,不管他們當初怎樣,在那條路上,有些人是越走越遠,漸漸偏離當初自己的設定目標,談起他們過往的經曆,隻能用想不到,他們當初雖沒有想到,後來卻做到了,這讓人唏噓慨歎,而另外一些人,卻被無數認識他們的人看好,陰差陽錯,他們卻不知不覺夭折在路上,隻能用可惜了,命運不濟來自我安慰。
郝漢和郝秀峰當初說不上誰更優秀,甚至是都沒有棱角,不顯山露水,由於機遇不同,執著程度不一樣,他們成年以後,分彆走上了不同道路。
正在愣神的功夫,郝百聲這個八麵玲瓏的人物,領著個人過來,這些人,史鳳揚都認識,大多是郝的部下,還有商會的一個人。
“各位,請!”史鳳揚站起來。
這些喜歡聚會,喜歡高談闊論的人,一到一起,那話就象江水滔滔不絕,雖然有些話題屬於陳穀子爛芝麻,他們咀嚼起來,依然津津有味,沒有人覺得它俗,一個個津津樂道,外麵的形態呈犬牙狀交錯,但沒有人關心這些題外話,史感到無限地悲哀: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花,說的僅僅是歌女嗎?日特在西涼城的滲漏,無時無刻都在透露一個詭譎的信號:一向中庸無爭的中國人就要經曆一場史無前例的兵燹離亂之苦,然而,沒有人意識到:他們注定要經曆生死離彆。
隨著這些侃侃而談的人加入,氣氛熱烈起來,一個個全象那些政治上成熟的寡頭,各抒己見,漸漸地潮流淹沒了這些人,世界在傾聽他們的聲音,郝百聲因為酒菜上來,有些興奮。
“諸位!諸位!承蒙各位看得起,在百忙之中,抽出極其寶貴的時間,來梅家溪小聚,這是給我郝某人麵子,在此,本人深感榮幸,今天,史校長作為我的貴客,理應上座,各位有所不知:這是小兒郝秀峰,從北平來,目下在西涼縣教事局工作,偶然一回,回到土木鎮中學,看上了在那裡教書的黃淑霞老師,黃氏何許人也?就是黃花甸子最成功的商人黃興忠之女,按說:我兒秀峰算得上是青年才俊,應該不會為成家而煩惱,他的煩惱,是《少年維特之煩惱》,年輕人嘛,愛鑽牛角尖,沒有辦法,我也年輕過,所以……黃氏是史校長麾下之人,所以在此,我沒有和史校長交過底,還請史校長見諒!”郝百聲一抱拳,“如果史校長能玉成此事,郝某人定當登門重謝!”想到白巧珍,他哆嗦一下,舉起酒杯的酒都灑了,象是被蜂子蟄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