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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離入前院時,方璿和簡思勤正在廳內飲茶,四夫人楊寶笙,姨娘姚韻竹和薛沁三人作陪在側。
方璿一眼掃到薑離手上的白棉,驚訝道“阿泠這是受傷了?”
九月初她在徐州救災時“被找到”,後被接到簡伯承任職的許州,彼時方璿和簡思勤皆在許州隨任,念她命途坎坷,方璿將她當親女兒疼愛,簡思勤亦拿她作親妹妹一般。
她上前捧住薑離的手,“說你去壽安伯府看病了,這手是怎麼回事?”
薑離輕描淡寫道“舅母不必擔心,出了一點意外罷了,已經上過藥了,三兩日便會好,您今日過來是府上都安頓好了?”
薑離於冬月初八被簡伯承一家送回薛府,因他們近兩年未在長安常住,這幾日都在翻新宅院,方璿點頭道“都整飭好了,今日帶你轉轉長安,晚上去舅母那裡用膳,你舅舅這幾日在與戶部商議治水之事尚難抽身,他也想讓你過府認認門,適才過來,聽聞慶陽公主下了帖子邀你赴宴,你可想去?”
薑離麵生疑惑,這時姚氏拿著請帖上前,“大小姐清晨走的早,帖子是一個時辰之前送來的,慶陽公主要在後日辦一場蒔花宴,給你和沁兒都下了帖子,到時候沁兒和大小姐同去,正好借此機會去認認人。”
薑離接過帖子打開,片刻點頭,“也好……”
見薑離一臉鎮定,薛沁道“慶陽公主極得陛下疼愛,她行宴的排場可是極大的,不過長姐不必擔心,屆時我會照顧長姐,對了,付姑娘眼下怎樣了?”
她一問,姚氏和楊氏目光微亮,就連方璿也定定看她,薑離道“付姑娘很好,且伯府為了那流言已經請大理寺查證了,不日定能找到造謠者。”
徐家人已看到裴晏出現在伯府,薑離也不必再隱瞞,搬出大理寺之名,還能震懾議論紛紛的看客,果然,她話音剛落,眾人便麵露驚色,尋常案子找京畿衙門便可,如今壽安伯竟越過京畿衙門讓大理寺幫忙調查,那必定是被氣的狠了……
方璿出身將門,性子火爆,當即不快道“付姑娘也太可憐了,這等漫天謠言,是誰要至她於死地嗎?”
薑離搖頭道“眼下還不知,等衙門的消息吧,舅母說要帶我出去轉轉,不如我們去城東看看?”
方璿本來害怕薑離與她客氣,聞言自是欣然應允,薑離命懷夕將醫箱交給吉祥,一行人複又出門上馬車,先往東市方向去。
馬車上,方璿握著薑離的手道“這幾日府裡如何?”
薑離莞爾“一切都好,您不必擔心,我應付的來。”
方璿歎了口氣,“那姚氏本是官戶女,後家族獲罪充入教坊司成了東宮樂伎,那時你父親和太子走得近,她陰差陽錯入薛府為妾。所幸她這些年麵上還知自己身份,你母親也還算安穩,你不必忌怕,往後但有不快,有舅舅舅母為你做主。”
當日初回薛府時,薑離便拜見過簡嫻,那時她才知道,這位避世十多年的薛夫人,竟因愛女失蹤患了瘋症,多年來全靠侍婢們悉心奉養,當家是絕無可能,幸而簡伯承官運亨通,薛氏不敢慢待。
想到簡嫻的病,薑離凝重道“母親的病,我會好好想法子的。”
方璿拍拍她手背,“好孩子,你醫術高明,但你又不是神仙,當年簡家和薛氏不知請了多少名醫來也未治好,如今你舅舅和我隻祈望你母親身子康健。”
話音落下,一旁的簡思勤問“阿泠妹妹,說你去了壽安伯府兩回,那付家姑娘病的很重不成?她不是快與徐令則成婚了嗎?”
薑離含糊道“不算嚴重,需得靜養,表哥認識徐令則?”
簡思勤頷首,“三年前我與徐令則同在國子監念書,此番回長安我還想著正好能賀他們婚典呢。他對付家小姐用情極深,如今聽到那謠言,隻怕會氣的不輕。”
薑離想到徐令則今日表現暗暗搖頭,這時她道“舅母,聽聞城東有家錦雲綢緞莊名聲極響,我想去看看……”
方璿笑著應好,吩咐車夫改道,又道“舅母正想給你做衣裳。”
簡思勤忽然道“這個綢緞莊怎麼聽著如此耳熟……啊,我想起來了,他家幾個月前是不是出過事?妹妹可聽說過這半年長安城出了個殺人犯號新娘屠夫的?說當初他第一個害的便是那綢緞莊的大小姐……”
方璿一時駭然,“不錯,母親也想起來了,就是這一家!”
薑離順勢道“確是聽過……”
簡思勤便唏噓起來,“那歹人害了五位姑娘,第一個便是汪家小姐,其他幾位我甚至還有認得的,尤其那位撫州刺史錢家的小姐——”
薑離本想自己探查,卻沒想到簡思勤竟認識受害者,她立刻眸帶期待問“表哥可知道些什麼?”
簡思勤道“撫州刺史錢詠之與父親乃同榜進士,他一早就為了女兒的婚事回京了,還給父親下過帖子,可沒想到上月錢姑娘忽然失蹤,前幾日傳來噩耗,說是被那屠夫害了,除了錢姑娘,光祿寺吳大人的女兒我也有過兩麵之緣,禮部司鄭大人的女兒我雖未怎麼見過,可與她定親的隴右節度使府上的二公子盧羨卻與我是好友,我此前在許州,斷斷續續聽聞這凶案,還特意命留在長安的管家打聽了幾次……”
方璿道“這錢大人和盧大人都是外任官,與你舅舅早有交情。”
見薑離滿眼好奇,簡思勤繼續道“說第一位死者汪姑娘是在給哥哥送繡樣的路上失蹤的,她哥哥在鋪子上,距他們的宅邸也就兩條街的距離,而汪姑娘一手繡技比她們鋪子上的繡娘還厲害,那時有人在鋪子上定做了一套鳳冠霞帔,指名讓汪姑娘設計繡樣,出事的那天傍晚,汪姑娘正好繡出一副鸞鳳和鳴想去找哥哥商定,可一去再未回來。”
薑離此前並未細問過前幾位受害者遇襲經過,此刻便聽得尤其認真。
簡思勤見狀又道“說來也巧,第二位死者是凝香閣的大小姐,那鋪子是專門賣首飾胭脂的,出事的那天,她清晨從家裡出發,去給附近一位交好的姑娘送新調的胭脂,也是一去不歸。”
薑離皺眉道“一個在傍晚,一個在清晨?”
簡思勤點頭,“都是在人流稀少之時,那汪家的鋪子雖在繁華處,可汪姑娘想抄近路,走的是一條暗巷,那康姑娘則是時辰太早,坊間還沒什麼人,後來衙門隻在沿途找到了她遺失的胭脂盒……”
薑離忙問“後麵三位姑娘呢?”
簡思勤歎道“鄭姑娘是在城外出的事,她去相國寺上香,與婢女走散,後來寺裡的僧人曾說看到她往後山而去了,但誰也不知她去後山做什麼,也沒有找到任何與她有關的遺失之物……”
薑離心頭一緊,這與付雲慈前日遭遇頗為相似,難道鄭冉也是被人引誘?
“吳家姑娘是青天白日,在去給弟弟送筆墨的路上失蹤,她弟弟年僅八歲,在離家不遠的私塾進學,當時她身邊跟了個侍婢,那侍婢中途去了一家紙店為小公子買宣紙,出來就不見吳姑娘的人了,後來衙門在遠處暗巷裡找到了本在吳姑娘手裡的書箱。”
薑離背脊生寒道“青天白日?”
簡思勤道“是啊,後來錢家姑娘失蹤的也頗為奇怪,她母親早逝,她每月十六都要去城西的慈安寺給母親的長生牌位添燈祭拜,那日她是午時去的,祭拜完後,她的丫頭分明看到她出了大殿後又出了寺門,可她一路跟出寺門,卻不見錢姑娘蹤影,好好的一個人竟就那般憑空消失了……”
薑離緩緩搖頭,“不可能憑空消失。”
簡思勤聳了聳肩,“這些都是找幾家下人打聽來的,具體有何玄機隻有衙門知道,哎對了,妹妹說壽安伯府找了大理寺幫忙?”
薑離心不在焉道“伯府世子與大理寺少卿交好,便……”
“你是說找的是裴少卿?”
簡思勤有些激動,薑離不明所以道“表哥認識裴少卿?”
簡思勤微赧,“倒不算認識。”
方璿在旁失笑道“他倒想認識,四年前衝著裴晏去白鷺山書院半年,可誰知那時裴晏不知怎麼,已不在書院講學了,他便又回了國子監,至今還把裴晏寫的《逍遙賦》裱在書房呢……”
被母親道出舊事,簡思勤也不惱,隻坦蕩道“妹妹有所不知,裴少卿十一歲便名動長安,這麼多年也無人能出其右,我對他仰慕已久,隻可惜我資質平庸難比一二,甚至連薛湛也難及——”
簡思勤年近二十一,眉眼修長舒朗,文質儒雅,十成十繼承了詩書傳家的簡氏門風,他此去許州是拜入一位隱退大儒門下,為來年科考做準備,與他相比,才十八歲的薛湛則要才氣斐然的多,尤其去歲一篇《寒鬆賦》文辭絕豔,連景德帝都曾誇讚,自那時起,薛氏二公子才名大噪,連許州士子也有聽聞。
薑離搖頭道“表哥厚積薄發,非一二浮名可比,至明歲定可見真章。”
簡思勤溫雅地笑起來,又道“裴少卿此前在吏部當職,替陛下幾番南巡,五月還提任翰林待詔,替陛下草擬機密詔製,人人都稱他是最年輕的內相,可九月中,前任大理寺少卿何衝辦事不力被貶,他竟當著滿朝文武自請接替其位,從禦前內相到五品少卿,實叫人意外,這新娘屠夫的案子,也算是他接手的第一大案。”
簡思勤未想到,薑離又何曾想到,她正不知該說什麼,馬車車速忽然慢了下來。
外頭車夫道“夫人,錦雲綢緞莊到了!”
薑離心神一振,掀開簾絡朝外看。
錦雲綢緞莊位於廣明街,雖距東市還有一炷香的腳程,但因此處近勝業、崇仁、平康三處鼎族之坊,反而格外受世家貴族們青睞,長街上除了綢緞莊,還有各式玉器珍玩、首飾頭麵鋪子,來往客人皆是非富即貴。
薑離下馬車時,便見錦雲綢緞莊外已有車馬數量,再想到汪乾說的生意不好做,她心底古怪愈盛,方璿拉著她的手進了鋪子。
店內夥計熱情地迎了上來,“夫人小姐打算看點什麼料子?”
方璿道“把你們最時興的料子拿出來。”
夥計應一聲,立刻走去櫃台之後,自琳琅滿目的貨架上抱下幾匹錦緞,語速極快地道“夫人請看,這是今年最新送來的蜀錦,您看看這提花,看看這光澤,您再上手摸一摸,再借光亮一看,是不是燦若雲霞一般……”
夥計口若懸河,方璿看的津津有味,不多時指著一匹月華錦道“就按這個給我外甥女裁一襲襖裙,再加一褂鬥篷,讓你們最厲害的老師父來。”
薑離欲言又止,方璿拉著她跟在夥計身後往二樓去,到了樓上雅間,夥計當真請來位鬢邊霜白的師傅攜一繡娘為薑離裁衣。
繡娘為薑離丈量身段,薑離往外間走廊看一眼,“今日時辰尚早,這樓上的雅間似都有了客人?”
繡娘笑著道“我們這裡的名聲您想來也是知道的,眼下人還算少的呢,等到了下午來的人更多,少說得在樓下等半個時辰呢。”
薑離看著眼前的料子,“聽聞你們少東家的繡技最好,隻可惜……”
繡娘聽的臉色微變,“您說的是我們小姐吧?您說的不錯,從前許多夫人小姐都指定我們小姐繡衣,但可惜她出事數月,至今還沒個說法。”
話音落下,一旁的老師父道“就算沒出事,這會兒大小姐也早做了都水監使者家的兒媳婦,是不必靠手藝吃飯的,姑娘想加什麼繡樣?”
老師父語氣頗為冷硬,繡娘輕聲道“這是我們大小姐的刺繡師父,您隻管說想要什麼樣的,沒有他老人家繡不出來的。”
薑離想了想道“那便繡辛夷吧……”
從錦雲綢緞莊出來,簡思勤手中還抱了兩匹錦緞,方璿欣然道“三日之後來看繡樣,阿泠若是不滿意,咱們可以換師父。”
薑離點頭應好,又回頭看了一眼綢緞莊道“舅母贈我裙裳,我也想孝敬舅母,不若我們去東市看看胭脂首飾?”
簡思勤便道“那不如去凝香閣看看?”
方璿一聽便知簡思勤是因裴晏在查這案子才起了心思,她無奈道“阿泠不介懷便是。”
薑離當然不介懷,馬車離開廣明街直奔東市,一刻鐘後,周遭人聲漸沸,薑離掀起簾絡朝外看,便見目之所及,青樓畫閣布柳陌花衢,繡戶高門納四海奇珍,雕車競駐,寶馬爭馳,儼然一副帝都盛世繁華之象。
馬車速度減緩,轉過半條街市後,凝香閣近在眼前,然而看著聚集在凝香閣鋪子之前的人群,薑離麵色微變道“好像出事了。”
“……你本就是個入不了族譜的,若非你姐姐一手製香之道無人能及,這鋪子豈能交給你們姐弟二人打理?如今你姐姐人死了半年,這鋪子也被你折騰的門可羅雀,我作為康家族長,難道看著好好的家底被你敗壞乾淨?!”
薑離幾人擠進人群時,便見凝香閣門口,一個身形肥壯的中年男子正在喝罵,七八個護衛手持棍棒擋在門口,一臉凶神惡煞的瞪著門前四人。
四人中,當首一人身形挺瘦,著靛藍蘭紋長衫,姿儀清雋,身側三人是其親隨,此刻麵上皆有淤青紅腫,顯是經過一場惡戰。
那中年男子見圍看的人越來越多,喝道“康景明,休要怪我無情,這鋪子本在你姐姐名下,你姐姐人沒了,族譜上與她血親最近的是我這個大伯,你但凡有你姐姐那樣的製香之術我也賞你口飯吃,但你沒有,就憑這一點,你也不像康家的種,你最好趕緊滾,否則我可不留半點情麵。”
康景明憤懣難當,身旁小廝氣之不過,又咬牙衝了上去,“你怎能如此欺——”
話未說完,三個護衛揮拳而來,小廝還未還手便被製服,他被扯著衣領押跪在地,露出的手臂脖頸烏青一片,而這時,那中年男子狠狠道“既然不聽勸,好,那就先把這賤奴給我往死裡打!”
眼看棍棒落在那小廝身上,簡思勤上前一步,“慢著——”
見個錦衣公子開口,中年男子一愣,又似笑非笑道“這位公子,還請您莫要多管閒事,這是我府上家奴,我想如何懲治便如何懲治!給我打死——”
“周律第五十二條有言,無故擅殺家奴,杖責一百,長安天子腳下,本官倒不知何人敢如此藐視王法。”
冷不防地,一道冷峻清朗的聲音在人群最後響了起來,薑離心頭一跳,往外圍看去,而簡思勤比她身量更高,看的更遠……
他滿聲驚喜道“裴少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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