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東路院。
清晨,寧榮街上行人希少,初生旭日,投下大片金色光影,驅散空氣中縹緲晨霧。
一輛馬車從伯爵府東角門出來,沿著寧榮街一路向西,走了兩箭之地,便在東路院黑油大門前停下。
一個東路院婆子帶著三個內院丫鬟,已早早等在門口,見到馬車停下便迎了上去。
隻見車簾掀開,下來個衣著乾淨利落的婆子,從車後搬來車凳放在車前,才伸手扶了探春下車。
之後又下來探春的丫鬟侍書、翠墨,各自提著探春的貼身衣箱、妝盒、文房筆墨等物。
那婆子看到探春,滿臉笑容說道:“昨日我們得了東府傳信,知道三姑娘要回來,姑娘的房間已打掃妥當。
被褥床帳都已換過新的,姑娘到了就能安穩歇息,一應膳食熱湯,都調了伶俐丫頭伺候,不用姑娘操一點心。
東府大小姐讓人吩咐,每日早晚會送一份冰鑒,讓姑娘消暑納涼,另外一份是送老爺太太受用。”
探春微笑說道:“有勞大娘了,今日老爺休沐,人可在書房?”
那婆子回道:“原本是在家的,因程日興在裕和街新開一間古董鋪子,得了幾幅唐人古玩字畫。
昨日便給老爺下帖,請老爺去他鋪子賞畫吃酒,今天一早便派了馬車來接,估計要晌午才能回府。”
探春聽了這話,心中也不在意。
她知道自從二房遷入東路院,原先奉承老爺的那些清客,見二房已失去權勢,各自見風使舵的散了。
唯獨這程日興還念些舊情,時常來東路院陪老爺說話,從來沒有斷了走動,也算有點城府的人物。
探春說道:“我先進內院安置,老爺回府便來告知,我好去拜見,有勞大娘了。”
那婆子聽探春話語客氣,越發覺的得臉,很是殷勤的將探春引入門。
……
自從大房賈琮承襲榮國世爵,二房賈政遷出榮國正府,落居東路院。
二房原為榮國府正溯,王夫人是榮國當家太太,二房家奴在府中也是高人一等,頗有趾高氣揚之態。
原本大老爺夫婦偏居東路院,大房璉二爺和鳳奶奶雖住榮國府,也是靠他們太太的臉麵過日子。
那個時節是二房奴才最風光的時候,誰也沒想到有今日的結果。
原本趾高氣揚的二房家奴,如今在大房人口麵前,真格兒低人一等,因人家成了嫡傳,自己這邊成了偏支。
在二房的家奴眼中,整個二房主子都是江河日下,即便老太太依舊寵愛的寶二爺,過的也沒以往體麵。
雖然這位爺還杵在西府,但身邊的丫鬟小廝,卻被二奶奶砍的沒剩幾個,也沒見他敢吱聲。
看來寶二爺即便逆來順受,也要賴在西府,瞧著都讓人磕磣,哪裡還有往日賈家鳳凰男的氣概。
……
二房唯獨有一人與眾不同,逆風而上,竟比以前更加體麵,這人便是二房庶出三姑娘探春。
當年琮三爺因姨娘出身不好,從小就在府中遭人白眼。
三姑娘對琮三爺卻毫不嫌棄,十分看重這位堂兄,從小就和琮三爺親近相好,竟比親兄妹還要親些。
如今琮三爺做了賈家東西兩府家主,從小和他要好的三姑娘也就水漲船高。
三姑娘不僅被琮三爺接到東府去養,據說在東府衣食用度,和東府二姑娘都一個樣,日常很受琮三爺寵愛。
如今東路院那些碎嘴奴才,私下都說賈家二房算落魄了,雖還有寶二爺這個嫡子,但那就是扶不上牆的貨。
二房要靠他將來發跡翻身,還不如大夥一起抹脖子投生,可能會來的更快捷些……
……
現在東路院之中,隻有王夫人還覺得寶玉千好萬好,必定光宗耀祖,要給自己狠爭口氣,不讓賈琮得意一輩子。
底下的奴才觀風看勢,私下都說二房以後要風光,多半要指望著三姑娘探春。
如今東府的二姑娘,因攤上三爺這個親兄弟,原本沒人待見的二木頭,竟成了東府大小姐。
原本讓人看不上的庶出女,現在多少高門大戶要上門結親,不外乎看上琮三爺的權勢和前程。
琮三爺在東府落居之後,就把三姑娘接去東府去住,老爺也從不說話,而且還樂見其成。
東路院奴才中有腦子靈活的,自然就想到三姑娘快到及笄之年,到時就要籌謀婚嫁之事。
現在她在東府站穩腳跟,得了琮三爺愛護抬舉,必定就是二姑娘的路子。
加上三姑娘生得這等美貌,將來不知多少世勳豪門,為牽扯三爺的權貴前程,要為三姑娘踩破門檻。
到時候三姑娘嫁得世貴高門,幾乎是板上釘釘之事,整個二房都會因她風光。
王夫人因探春和賈琮親近,在探春麵前擺足嫡母派頭,時常對她有些不太理會。
可東路院那些心思活泛的奴才,可沒王夫人怎麼大的臉,誰有前程誰得意,他們就去奉承誰。
……
那個來接探春的內院婆子,便是這等心思活泛的人物,且這樣的奴才在東路院,絕對不在少數。
這些人心裡都是篤定,隻要對探春進出殷勤,燒好這尊冷灶,討得這位三姑娘的好,將來必定大有好處。
所以,如今探春雖不長住東路院,王夫人對她進出也漠不關心,但架不住底下奴才有心。
但凡探春要回來小住,不用王夫人親自吩咐,底下奴才上趕著收拾探春房間,安排妥當各項衣食熱湯。
雖探春心中精明,清楚二房奴才熱絡的緣故,但每次回來都有賓至如歸之感,倒也不算一件壞事。
……
探春入了內院,並沒有直接回房,而是先去王夫人房中見禮,之後才去趙姨娘房中見麵。
雖趙姨娘是探春生母,但大戶人家後院,嫡母主婦就是天,禮數上不能錯半分……
等她帶侍書、翠墨回了歸置如新的房間,收拾隨身衣物首飾,翻找了片刻,突然想起一事。
說道:“侍書,早幾日二姐姐給的那盒長白血茸切片,我忘了帶來了,本想給老爺補身的。
你幫我回一趟東府去取,晚間好讓廚房給老爺下料燉盅。”
侍書聽了連忙答應,腳步輕快出了房間。
她不像探春這樣的閨閣千金,出門必要坐車,輕易不能見人,等到出了二門口,便要徑直出黑油大門。
左右東路院到東府,也不過兩箭之地,而且她還不需全部走完。
隻需從東路院黑油大門出來,走上幾十步腳程,就能拐進榮國府西角門。
然後橫穿過西府,從兩府聯通的小門入東府,既不招搖過市,一路又走的輕巧熟悉。
……
就在侍書剛走出黑油大門,看到門口停了一輛馬車,看著十分眼生,不像是東西兩府的車馬,也不是東路院的。
她好奇問守門小廝:“今日老爺太太有客上門。”
看門的小廝知道她是探春貼身丫鬟,如今院子裡的紅人,自然不敢怠慢。
討好的笑道:“今日的確有客人上門,不過不是拜訪老爺的,是拜訪太太的,還是金陵甄家的貴客。”
侍書本隻是隨口一問,剛要邁步出門,聽了那家丁說金陵甄家,心中猛然一震,不由自主停下腳步。
……
昨日探春去迎春院裡閒話聚會,帶了侍書隨身同去。
探春和姊妹們在堂屋裡下棋、刺繡、閒聊,侍書、紫鵑、金釧、翠縷等丫鬟就在隔壁耳房說話。
耳房和堂屋隻隔一層薄薄板壁,姑娘們要人服侍,隻要叫上一聲,她們這些貼身丫鬟就能聽見。
所以,隔壁堂屋姑娘們的談話,侍書這些貼身丫鬟,也能聽個七七八八。
後來三爺進了院子,堂屋裡熱鬨了一陣,侍書和紫鵑等丫鬟,自然也聽到甄家送銀之事。
雖然事情細節聽不真切,但大概得事由卻聽得很清楚。
昨日甄家人剛被西府打發,今日怎又有甄家人到東路院拜訪太太,他們會是一夥人嗎?
侍書知道三爺對甄家藏銀之事,極不讚成,因會給家裡惹禍。
自己姑娘和三爺最要好,三爺不讚成的事情,姑娘自然也不會讚成。
要是甄家往西府送銀不成,竟然轉而往東路院送,太太素來想事情,又都和三爺不同……
侍書邁出一半的步子,又重新邁回門檻,也顧不得去東府拿東西,急匆匆又回了內院。
……
東路院,外院正堂。
今日一早王夫人得到傳話,說金陵甄家大房太太陪嫁,這幾日在神京辦事,特地遞拜帖要拜見自己。
王夫人聽了心中奇怪,自己和金陵甄家並無太多往來,她家大太太的陪嫁婆子,怎麼會想到拜會自己。
要是以前出現這樣的事,也算在常理之中,因以前榮國府二房當家,自己可是正經當家太太。
金陵甄家女眷入京,出於世家禮數,她們必要上門拜會老太太,還有自己這當家太太,天經地義的事。
上年甄家大太太和甄三姑娘入京,可不就是特地拜會自己和老太太。
沒想到如今二房失了勢頭,金陵甄家人還念著舊情,這讓王夫人心中讚許,還是這些世家老親懂得禮數。
雖如今二房搬出了榮國府,但這又不關二房的事,自己可是做了十幾年榮國當家太太,就該有這樣的體麵。
王夫人就因此事,心中頗為欣喜,還特地入內院換了得體的衣服妝容,又讓丫鬟將來人請到外院正堂。
……
自昨日甄家人在西府吃了閉門羹,姚壽安和劉寶正家的曾一籌莫展。
好在姚壽安因姐姐甄大太太緣故,對金陵各世家情形很是熟悉。
急中生智之下,想到當年金陵王家嫡長女,曾執掌榮國府十幾年的王夫人。
其實,在尋常情形之下,王夫人如今位份已失,在世家中人眼中,不啻於雲泥之彆。
這種藏銀的要緊之事,怎麼也不會想到她身上。
但是姚壽安和劉寶正家的,兩人受甄應嘉夫婦重托,攜帶大房十幾箱家底,千裡入京藏銀。
兩人家眷都還在金陵,深知事關重大,不容半點閃失……
原本想著重金饋贈榮國府璉二奶奶,一個內宅婦人還不是極易就範,沒想到最終事與願違。
那能說會道的二奶奶雖話語親切,但最後劉寶正家的跟被轟出榮國府,並沒有什麼兩樣。
要讓他們兩人將十幾箱財物,千裡迢迢運回金陵,那是不可想象之事。
俗話說破船還有三斤釘,甄家大房即便敗落,人又不可能死絕,大老爺未免就走投無路,日後翻身也未為可知。
再說,二房那位厲害的三姑娘,一直不見人影兒,還不知在哪裡杵著。
難道銀子沒地方藏匿,他們兩個還敢私吞,他們的身家性命可是經不起……
十幾萬兩的金銀財寶,雖然看著十分誘人,對兩人來說,卻是要命的燙手山芋,怎麼都要找人丟出去。
如此急病亂投醫之下,作為賈家二房主婦的王夫人,幾乎是姚壽安和劉寶正家的僅有選擇。
畢竟這種藏匿私銀的大事,不是隨便找一家就成……
……
王夫人剛進入正堂,已等候片刻的劉寶正家的,急忙笑容滿麵的起身,恭恭敬敬給王夫人行禮。
王夫人見她隨手提著個精美的烏檀小箱,看著頗有些分量,心中不禁一動……
王夫人自從失了當家太太身份,滿腹委屈搬入東路院,心智意趣也變了不少。
往日都不在乎的事情,如今皆變得斤斤計較起來,其中一樁極重外客來往禮數。
這劉寶正家的是個精乖之人,既有大事用到王夫人,自然禮數極恭,行的都是參拜世家主母的大禮數。
王夫人還沒來得及讓丫鬟拿來蒲團,她都已經叩首觸地行過禮數。
劉寶正家的這般懂禮數規矩,讓王夫人心中十分安慰,覺得甄家不愧是金陵大族,出來走動的都是正經人。
劉寶正家的笑道:“此次我奉了我家太太之命,進京辦事,剛入神京便聽到太太家中喜事兒。
聽說太太膝下養了一位極其出眾的哥兒,還是銜玉而生,天下罕見的奇兆。
且這位哥兒還生的極好容貌氣度,這些奇異之事都彙聚一人身上,這位哥兒豈不是神仙般的人物。
也是賈太太一身福澤非同凡響,所以才能養出這等天下少有的哥兒。
我還聽說這位哥兒剛過十五,現下已訂了一門貴親,是神京富貴聞名的皇商夏家。
當真是門當戶對,郎才女貌,再沒聽過有這麼好的事情。
要說我們太太和賈太太,雖然相隔兩地,但當初也都出自金陵名門,各自嫁入豪門世家。
還有一樁極巧的事情,我們太太養的四公子,小名也叫寶玉,竟和太太的哥兒一個名。
隻是我們家的寶玉,可沒太太的寶玉這麼尊貴奇異……”
……
劉寶正家的既要求王夫人辦事,來之前自然已做過功課。
寶玉的一些事情,原本她在金陵便有耳聞,昨日稍加安頓之後,便打聽些賈家二房之事。
神京賈家是都中大族,如今因為賈琮的緣故,更成眾目睽睽之所,想要打聽賈家之事,自然十分便利。
且她是內宅仆婦,一輩子在世家大族打滾,自然最懂內宅主婦心思,隻要逮住她們的嫡子,死命誇讚準錯不了……
這在劉寶正家的隻是婦人的俗套手段,但她那些好話聽到王夫人耳中,如同掀起層層波瀾,讓她難以自己。
銜玉而生,尊貴奇異,生得極好容貌氣度,神仙一樣的人物……
這些話每一句都說到王夫人心坎上,讓她整個人像掉進滾水熱湯之中,從心底往外的舒坦……
更讓她心中思緒翻湧……
自東府那小子繼承世爵,就搶走我寶玉的所有光彩。
這一年我寶玉過得都什麼日子,不是宗人府上門鬨事,就是三天兩頭出事,被老爺來回謾罵責打,著實太可憐。
一會兒打得下不了床,一會兒又摔破頭血淋淋,還當著各家老親的麵,在榮慶堂口跪瘸了膝蓋。
我的寶玉這麼懂事乖巧的哥兒,過得也是太苦的,這都怪東府那小子,天生命硬,奪人氣運,見誰就克誰……
……
王夫人仔細算算日子,這都多久沒人這樣誇過我的寶玉,且句句話都說到關竅之處,
這一輩子,王夫人就指望這些話來得意,竟被劉寶正家的一氣全說了出來。
她心中不禁驚歎,這婦人不過是甄太太的陪嫁婆子,竟然就有這等見識,這麼清楚我寶玉的好處。
怎麼賈家就沒多幾個這等明白人,不然家裡也不會鬨成這個樣子……
……
劉寶正家的看到王夫人臉上愜意的神情,心中不禁有些得意,想著火候也差不多了。
便把手上緊攥著的烏檀小箱,輕放在王夫人身旁案幾上,然後打開箱蓋,頓時珠光寶氣,再次耀人眼目。
王夫人剛進入正堂,便注意到劉寶正家的手中攥著箱子,好像從不離手,沒想到竟是個寶箱。
她有些神情訝異,問道:“劉家的,你這是個什麼意思?”
劉寶正家的笑道:“我來之前,太太就讓我拜會賈太太,上次太太來京,多蒙賈太太款待,這份情誼不敢忘。
原本便有薄禮奉上,如今你家哥兒定親大喜,那些禮就拿不出手,這小箱裡都是甄家一些零碎老物件。
就當送給哥兒的紅喜賀禮,還望賈太太不要推辭,不然我回了金陵,太太必說我不懂禮數,丟了甄家臉麵。”
王夫人心中吃驚,這甄家好生闊氣,第一次上門,隨隨便便就送一箱珠寶。
她出身世家大族,一貫見過許多世麵,也是個識貨之人,這一箱東西看著得值四五千兩……
……
如果以往,四五千兩銀子,真不太放王夫人心裡,但如今時過境遷,她不再是手握榮國財權的當家太太。
而且王熙鳳精明厲害,在極短的時間內,將她留在西府的耳目手腳,斬滅得一乾二淨。
如今王夫人即想伸手牽扯都不能夠……
加上為女兒元春謀求宮中聖寵,托了親家太太的大人情,結果一萬兩銀子扔下去,連個響聲都沒聽到……
到了今歲年尾,還要給寶玉操持和夏家的親事。
按著王夫人的心意,寶玉的親事怎麼也要花萬兩銀子,這樣才有足夠體麵,才符合她寶玉的身份。
要是在算上給夏家的大批聘禮,可能還不止這個數目。
但如今王夫人這等情形,手頭哪裡還有這麼多私房銀子。
雖然寶玉成親,因老太太還在堂,榮國府公中必定要撥銀子的。
但王夫人也是管家多年之人,比外人更清楚榮國公中的底子。
要按往年來算,榮國公中一年會有近兩萬兩入賬。
遇上寶玉成親大事,即便撥出一萬兩用度,也算不得什麼,大不了用下年填補虧空。
但如今她已不是當家太太,早已沒有任何權柄。
且從上年開始,朝廷推行新政,每年多出大筆夏秋田賦,需要按時繳納。
琮哥兒降等承襲榮國爵之後,西府又少了五百石爵產。
王夫人曾私下盤算過,如今西府公中一年入賬,滿打滿算也不過一萬兩。
這些銀子如今可是大房家私,怎麼可能為了二房寶玉的親事,一股腦兒都給了自己。
即便有老太太的臉麵,賈琮和王熙鳳勉強支出五千兩,再多隻怕是不能夠了。
王夫人早已私下打過算盤,心中一直為這事頭疼,如今自己兩家嫁妝鋪子,可沒太多東西可變賣……
沒想到想要打瞌睡,偏有人送來枕頭。
王夫人看了小箱裡的珠光寶氣,心中不禁跳動,有了甄家這箱賀禮,寶玉親事就能夠體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