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城東郊外官道,陽光明媚,道路兩旁,綠樹青青,芳草如茵。
賈琮的馬車跟著甄家馬車後,走出不到半裡路程。
看到前方官道旁一片空地,收尾相顧停靠三輛馬車,還有五六個身形矯健的護衛,騎馬在周邊巡弋。
居中的那輛馬車前,站著個身形苗條的小姑娘,賈琮認得是甄芳青的丫鬟蓓兒。
那蓓兒見了賈琮下了馬車,笑著向他招手,上前說道:“琮三爺,我們姑娘在車上等你呢。”
賈琮跟著蓓兒走到車前,輕輕掀開車簾,見甄芳青正坐在車中,正笑意盈盈的看他。
賈琮見車內布置潔淨清雅,車箱兩側各有一張小榻,迭放著紗枕薄毯,榻尾各擺一隻雕花紅漆木箱。
一張小榻枕畔擺著一布偶,顯得憨態可掬;另一張小榻枕畔放著幾冊書籍和兩個卷軸。
兩邊的車壁上還鑲著幾個陶瓶,裡麵插著不知名的野花,色彩絢麗,清香怡人,頗有野趣。
賈琮大概能夠猜到,這輛馬車定是甄芳青和丫鬟蓓兒的起居之所。
兩張小榻之間,還擺了一張榆木案幾,案幾一側放著兩個蒲團。
案幾上擺了幾碟精致小菜和乾果,一把酒壺,兩隻鎏銀瓷杯。
甄芳青微笑說道:“原本我返歸金陵,按照世家禮數,應到府上向老太太辭行,和府上姊妹話彆。
隻是堂兄涉及火器私造舊案,眼下正被錦衣衛搜尋翻查,甄家已是嫌疑之身,玉章又是火器首倡之人。
我想著此時走動,難免惹出話頭,不想節外生枝,所以隻能失禮了,玉章可不要見怪。”
賈琮說道:“甄姑娘無須介懷,眼下正值事多,你急著回南,必有要事,不必過於拘禮。
我來時家中二姐和其他姊妹,準了一些家常得用物件,讓我帶給你做送彆之禮。”
甄芳青笑道:“那我就先謝謝了,你回去幫我向迎春姐姐她們問好。
有時我真的羨慕你家中那些姊妹,賈家國公門第,前輩皆世間英傑,有拓疆輔國之功。
如今賈家後繼有人,有你這樣的子弟頂門立戶,你家中姊妹有你這樣的兄弟庇佑看顧,擋風遮雨。
她們能過上女兒家安和穩妥的日子,實在是難得的福氣,想起來便讓人向往歡喜。
要說後輩子弟榮盛,甄家比賈家多有不如,到了我這一輩多有荒疏。
大房到出了兩個出眾的姐姐,雖然都嫁入高門,身份顯貴,但女兒家終歸遠離故園。
原本大房的世文堂兄天資聰明,偏生性子浮躁急功,惹上火器私造之事,自己也走的不明不白。
大房四弟寶玉,倒生的一表人才,隻是自小得老太太寵溺,他隻喜在內宅度日,討厭仕途經濟之事。”
賈琮聽甄芳青說到甄寶玉,不禁想到賈家寶玉,心中一陣古怪,兩人還真是一路人……
甄芳青看到賈琮神色古怪,似乎能知他心中所想,笑道:“我聽說你家的寶玉,也是一樣行狀,想來倒是有趣。”
……
甄芳青又說道:“比起大房人丁興旺,我們二房就隻出我一個女兒。
但我父親沒有太多男女之見,從小對我對我期望頗高,五歲那年我就被送到宮中教養……”
賈琮聽甄芳青說到父親,想到自己在金陵之時,許七娘曾探查關於甄應泉的底細。
這位甄二老爺是天生經商奇才,他早早看出朝廷要在東南大行海政的趨勢。
為給甄家未來的生意張目,看中當時仕途暗淡的杜衡鑫,利用甄家的金銀,還有姻親北靜王府的人脈。
將杜衡鑫從一個衛軍百戶,扶持晉升為金陵衛水監司千戶,從而給甄家海貿生意,提供了莫大助力。
杜衡鑫就因得了甄應泉暗中扶助,仕途從此一發不可收拾,一直攀升至正二品金陵都指揮使。
甄應泉和杜衡鑫官商守望,不到十年之內,就讓甄家成為江南屈指可數的世家巨富。
不管是遠見卓識,還是才智魄力,這位甄二老爺都是極厲害人物。
甄芳青雖年紀輕輕,但賈琮在金陵之時,見識過她的謀略手段,多有乃父之風。
賈琮見甄芳青離彆之際,笑顏俏美,神情怡然,家中隱患福禍也隻一言帶過,言語隻說家常之事。
況且,甄家涉及火器私造之事,雖然是甄世文肇禍之始,但如今卻是嘉昭帝為震懾奸邪,因勢利導,執棋布局。
即便賈琮和甄芳青,都是才智出眾之人,要憑一己之力,就能扭轉天威,不過是淺薄少識之人的低幼遐想。
但是,許多事情無法改變大局,卻可設法避其鋒芒。
當賈琮想到甄家失蹤的海船隊,還有甄芳青守孝結束,便立即趕回金陵,大概也能猜出其中原因。
甄芳青不願多提此事,或許正是不想他牽扯其中……
賈琮心頭原本因離彆在即,內心無法回避的黯然和沉重,似乎也慢慢鬆弛下來。
甄芳青說起家中瑣事,興致盎然,娓娓道來,這也勾起賈琮的談趣,說了一些自小的趣事。
在這小小的車廂之中,兩人都是世家翹楚,但此刻他們都有默契,話題之中,不談家門福禍,不論權勢糾葛。
原本該是離愁彆緒,卻因這些生動恬然的家門兒女話題,變得異常其樂融融,讓兩人都不自覺沉浸其中。
……
桌上一壺佳釀,在兩人一番笑談之中,推杯換盞,已經喝去了大半。
甄芳青俏臉已生出紅暈,笑著說道:“玉章,你可知我名字芳青的由來。”
賈琮見彼此的話題,變得越來越隨意,越來越有樂趣,似乎早沒了道彆的離愁氛圍。
笑道:“願聞其詳。”
甄芳青說道:“我們甄家大宅南北向,有一條蜿蜒水榭,是從城中河道活水引入。
我們二房的宅院就修在水榭旁邊,那水榭兩岸種滿了柳樹,聽說已種了七八十個年頭。
我父親年輕時也曾銳意科舉,不到二十歲便中了秀才,但後來不知何緣故,改變了心誌,投身營商之道。
父親常和我說起,他年輕時常在老宅水榭柳蔭下讀書,每當仲春,草木青青,柳絮芳菲,景致怡人。
那是他一生最快意無憂的時光,一直念念難忘,後來就給我起名芳青。”
甄芳青言笑晏晏,隨意看向窗外,察覺天光漸漸收斂,兩人談興正濃,殘酒已儘,不知覺時間過得飛快。
她方才還是欣然的心情,突然變得有些暗淡。
她話音有些低落,說道:“玉章,我們在金陵之時,雖然常有見麵,但很少能像今天這樣說話。
我真想我們常常能像今天這樣,但我這次回返金陵,南北相隔千裡。
各自家門風雲福禍難測,以後隻怕再見麵都不易了,更不用說像現在這樣促膝而談。
這幾日我都在想,如果你家老爺沒有過世,我們兩個現在會怎麼樣。
我不知道要真是這樣,你會怎麼樣,心裡會怎麼想,但是我心中必定是很得意的。”
甄芳青說到最後,語音微有幾分顫抖,即便她才智出眾,颯爽果決,突然吐露真言,還是不由心神悸動。
賈琮了這話,心中微微一震,轉頭看著甄芳青,見她俏臉生出紅暈,杯空壺乾,似乎不勝酒力,似乎又不是……
“我知道你是個有能為有本事的人,但凡你這樣的人物,都不願自己的事情,被他人做主。
老太妃疼愛我,想在臨去之前,給我找一個好歸宿,想給甄家找一臂助。
可是誰也沒有問過,你願不願意,我想我們的時間實在太少了,少到儘興說話的機會都沒多少。
我常常在想,當初我在宮中陪伴老太妃,你我都同在神京,那時你明珠蒙塵,受人冷落。
要是那時候我就認識你,你說該多好,我們兩個心性誌趣相近,一定有很多話能說,一定會很要好。
可是世事變幻,人有百種,際遇不同,緣法各異,豈能儘如人意,情深緣淺,命數使然,莫問蒼天。”
賈琮聽她話語低沉而纏綿,充滿遐思和遺憾,透著欲說還休的癡意,內心不禁微微震顫。
她這些話語,似乎不像是說給賈琮聽,倒像是在捫心自問,說給她自己聽的……
賈琮見她突然吐露心跡,一時有些失神,心潮起伏不定。
突然感到手中綿軟柔滑,手掌被甄芳青輕輕握住,他情不自禁五指扣攏,將他的手緊握住,似乎不舍得再放開。
耳邊響起甄芳青話語:“玉章,世人皆言,白首如新,傾蓋如故,不知道我們是哪一種。
以後南北相隔,世事艱難,家門變幻,即便不堪相見,也是與人無尤,不過從天受命罷了。
隻是你不管在哪裡,都記得常想一想我……”
……
南下的官道上,一輪紅日漸漸西沉,初夏古道,枯榮芳草,都被映照得一片火紅。
賈琮站在自己馬車旁,眺望南下官道之上,首尾相接的四輛馬車,正緩緩遠去,直到消失在天儘頭。
馬車上甄芳青俏臉粉紅,左手輕輕揉搓右掌,明眸秋波婉轉,更勝嬌美。
那柔白如玉的纖手,印了幾道清晰可見指痕,襯著女兒家嬌嫩的肌膚,顯的異常醒目。
甄芳青撫過那指痕,忍不住倩然一笑,想是他方才握的太緊,連手指印都落下了……
這指痕雖隻是落在她手上,但似乎印在她心裡,隻怕再難褪去。
丫鬟蓓兒見自己姑娘臉兒紅紅,神情有些古怪。
好奇問道:“姑娘,你和琮三爺都說什麼體己話,在馬車裡呆了好久。”
甄芳青俏臉似乎愈發通紅,但也沒怪小丫鬟嘮叨。
微笑說道:“我們說了許多話,都是以前沒說過的話,以後即便相見不易,也能常常想起,多了不少念想……”
……
賈琮給甄芳青送行後,返回府中已夜幕降臨。
迎春、黛玉、探春等姊妹聽到消息,心裡都微覺奇怪,沒想到他去送行,竟耗費了大半日時間。
但她們想到他和甄芳青畢竟有過婚姻之約,雖然親事夭折,但兩人的淵源已結下。
誰都看得出來,人物出眾的甄姑娘,對賈琮可頗為用心。
如今這兩人遠彆在即,竟有這許多話要說,一說就要半天光景。
姊妹們見了這種情形,難免竊竊私語,心中揣測,原以為甄姑娘是用心的,現在看來也不是剃頭挑子一頭熱。
像迎春身為長姐,對自己兄弟的姻緣之事,向來比旁人關注。
想著那甄姑娘雖好,但終究和自己兄弟無緣。
如今兩人遠隔千裡,沒有天大的要緊事,都不可能輕易走動,再熱的心思,也會冷卻下來。
接下去兩天,黛玉不知是否多心,發現自己三哥哥,心緒似乎有些低落,
她雖有些微微泛酸,卻不提半句由頭,還常找些話題哄他丟開心思。
……
家宅中兒女情事不提,隨著新晉進士十日休沐將儘,神京城各大衙門,各自出現新人新氣象。
吏部已梳理分派確定,三百新科進士的觀政事宜
這幾日時間,陸續有新科進士欣喜雀躍,收到吏部告書,指定他們觀政所屬司衙。
同年間也多了觥籌交往,彼此議論紛紛,笑談各自前程去向,互祝即將踏上仕途為官之。
但是其中也出些意外之狀……
賈琮作為今科進士之中,是名望最尊、官爵最盛之人,自然受到許多同年進士矚目
其中心思靈活之人,知道賈琮不但文華出眾,更是大周火器首倡之人,因卓絕的火器之才,得到當今聖上器重。
如果他們能進入工部火器司觀政,有了這位同年之誼的上官照拂,仕途之上隻怕會事半功倍。
更不用說坊間傳聞,當今聖上對火器司極其倚重,常禦駕親臨火器工坊,自己甚至可能進入聖駕視野……
但凡能進士上榜之人,思慮都不是平俗之人,有這樣想法的新科進士,也絕不在少數。
因此,這些日子吏部常收到新科進士上書請纓,申請進入工部火器司觀政,為大周火器之業效忠。
因進士請纓觀政之所,曆來也不算稀罕事,各官衙也需才人員補充,原本就是雙向選擇。
吏部按常例將此事反饋賈琮,讓他定奪篩選觀政進士。
賈琮得知此事後,並沒有絲毫猶豫,以工部火器私眼下人員充足,無入司觀政之需,予以拒絕。
吏部對此事自然不在意,不過是例行公事罷了,但許多有此心思的新科進士,難免十分失望。
賈琮之所以對此事斷然回絕,是因當下火器司麵臨的異常形勢。
雖然外人很少知道,如今火器工坊在營造新式火槍,並且威力遠勝改進型魯密銃。
但是嘉昭帝禦駕親臨火器工坊,大批營造材料絡繹來往運送,火器工坊周圍加派大批禁軍守護。
這些事情卻是絕對瞞不住人的,如今火器工坊已再次成為朝野矚目焦點。
嘉昭帝對於後膛槍營造之事,更是極為關注,為了杜絕後患,防止再生覬覦,甚至加緊翻查金陵舊案,以儆效尤。
況且賈琮也不會天真以為,新科進士清貴尊貴,都是清正坦蕩之輩,毫無陰邪私欲之人。
那些向吏部自動請纓的同年,到底有多少不同的心思,一時之間誰也說不準……
在這等風波暗湧的形勢下,火器司任務新進人員和事務,都會帶來叵測風險,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
其他進士對觀政之事,津津樂道,滿懷憧憬。
唯有一甲三人,沒有普通進士的期待驚喜。
因他們三人在傳臚大典後,就已確定了去處,進入士人心有向往的翰林院為官。
對於狀元張文旭、探花陳啟瑞來說,翰林院是他們舉業的豐碑,是他們仕途的光彩,能讓他們生出無限自豪。
但對賈琮就沒這等強烈感受,翰林院對他來說,不過是多了個上衙的地方……
等到三人第一次到翰林院上值,才發現這天下士人景仰之所,也有許多以前不知的奇異之處。
往日科舉一甲三人,出席大多數場合,都是引人注目的角色,光彩耀眼自不待言。
但是一旦進入翰林院,外頭的行情,在這裡卻是行不通的。
因但凡每屆春闈一甲三名,都會指定入翰林院曆練為官。
所以這等清貴之地,外頭被恭維成文曲下凡的狀元榜眼,在這裡宛如過江之鯽,如同不值錢的大路貨……
文華精英雲集的翰林院,沒有狀元榜眼探花之流,就要高人一等,要被人特彆尊重的規矩。
在這裡新科進士最不起眼,一個資料較深七品翰林檢討,對從六品新科狀元呼來喝去,是常有的事,旁人也不以為奇。
所以,狀元張文旭和探花陳啟瑞,在入職翰林院之始,科場上耀眼的光環褪去,很快的泯然眾人。
雖然這對他們來說,多少有些失落之感,但這是翰林院中常情,他們隻能去儘量適應。
就在張文旭和陳啟瑞,在七品翰林檢討指導下,著手最基礎、最繁瑣、最簡單的翰林文書之務,忙碌到腳不沾地。
作為榜眼郎的賈琮,卻是完全不同的境遇。
他入值翰林院的首日,沒有不長眼的檢討,會對他大呼小叫。
他被很快請進自己的官廨,翰林學士葛宏正百忙中抽出時間,召集翰林院主要官員,向他各自引薦。
葛宏正之所以對賈琮這般看重,也算早有前因。
但年賈琮鄉試之時,寫出那篇士人明德不振的策論,其中士人立心之言,已成學人治學立誌不易真法。
當時葛宏正讀了這篇鄉試策文,極其讚賞,深感賈琮卓異之才,曾上奏讓賈琮入翰林院任七品典籍。
因當時嘉昭帝有所顧忌,駁回葛宏正奏請,不然翰林院早多了位十幾歲舉人翰林,不知要何等驚世駭俗。
如今賈琮實至名歸,最終得入翰林,葛宏正滿懷學養清正之心,更覺得自己當初慧眼識人,自然對賈琮愈發推崇。
那些過來拜見的翰林官員,無人敢對這位十五歲翰林學士,有半點輕視之心。
不僅因為賈琮是正五品翰林學士,是他們正經的頂頭上官。
更因為翰林學士之職,不過是賈琮其中一個身份。
眼前少年上官的根底和名望,到底是何等榮盛,所有翰林官員心知肚明,自然都對他畢恭畢敬。
賈琮每日在翰林院露臉,不過處理些名義上的公務,然後便去城郊火器工坊主事。
這也是當今嘉昭帝默許之事,葛宏正自然對他聽之任之。
所以賈琮在翰林院的時間並不多,即便如此,他還是常遇到兩位同年。
張文旭和陳啟瑞每次遇到賈琮,都要依著官場禮節,對賈琮鞠躬行禮,口稱大人。
陳啟瑞對此處之坦然,還有些沾沾自喜,對翰林次官是自己同科同年,似乎感到與有榮焉。
張文旭雖然舉止十分恭謹,但眼神難免有些羞赧,至於心中有無千萬匹草泥馬跑過,隻有他自己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