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宮城,乾陽宮。
日當正午,皇城浩渺,陽光耀眼,映照宮牆,紅豔似火。
殿宇迭嶂,氣象萬千,簷頂瑞獸,藍綠琉璃,光華璀璨。
乾陽宮恢弘森嚴,常有手捧奏章的內侍,俯首恭行的朱紫大臣,頻繁進出大殿,聆聽聖訓,傳達天聽。
這裡的每一塊烏亮京磚,每一根朱紅梁柱,每一段雕欄玉砌,似乎都散發君臨天下的儼然氣息。
大殿之中,焚香嫋嫋,沁人心扉,除了批閱奏折的嘉昭帝,隻有兩個隨侍宮娥,再無他人,一片寂靜。
此事,殿門處腳步響起,內侍副總管郭霖輕步走進大殿,手捧幾份灰白色密劄。
他走到禦案之前,說道:“啟奏聖上,中車司神京檔口上呈密劄,請聖上禦覽。”
嘉昭帝正專心翻閱手中奏折,並沒有顧上說話,隻是將手掌微壓,郭霖馬上會意,將幾份密劄小心擺在禦案上。
隻是過去一會兒,嘉昭帝批閱完手中奏章,隨手拿起一份秘劄。
那上麵記載進士禦街誇官軼事,禮部恩榮宴各部官員赴宴情形,並沒有異常之事,嘉昭帝隻是隨意瀏覽。
問道:“郭霖,昨日禮部恩榮宴上,可有什麼其他見聞?”
郭霖回道:“啟奏聖上,昨日禮部恩榮宴十分榮盛圓滿,儘彰聖上隆恩浩蕩。
康順王爺代聖上主持大宴,雍容大度,和暢倜儻,文彩精華,儘顯皇家風範,為赴宴官員進士讚譽。”
嘉昭帝微微一笑:“朕這位十一皇弟,雖然是皇胄血脈,但骨子裡卻是個文人。
他自幼沉浸書畫詞章,這些年潛心治學,撰書集注,頗有建樹,是皇族中罕見的才子。
旁人以為李氏皇族隻出武略治平之才,有了十一皇弟,他們當知皇家也不乏文曲風華。”
郭霖知道聖上幾位兄弟之中,他與康順王爺感情親厚,甚至還在大宗正忠順王爺之上。
至於其中原因,是因聖上生母身份低微,原是景秀宮一名宮女,因樣貌出眾,得永安帝寵愛才生下皇子。
聖上因生母不顯,在永安帝諸皇子中位份普通,幼年時頗受冷遇,樣樣也不出彩,兄弟之間人緣寡淡。
當時隻有年幼的十一皇子,天真無邪,沉浸文事,心無旁騖,會與當今親近往來,兩兄弟十分投緣,和旁人皆為不同。
十六年前神京大變,康順王爺不過十齡童子,雖不像忠順王爺那樣附翼從龍,因還是不懂人事的孩童,自然毫無沾惹。
聖上登基之後,對這位幼弟更是不改初衷,康順王年滿十五歲,就敕封王爵之位,可算深得聖眷。
郭霖微笑說道:“聖上所言極是,康順王爺才華橫溢,也是因身份所限,否則下場春闈,隻怕也是狀元之材。
王爺在恩榮宴上,曾向一甲三人舉杯慶賀,對榜眼賈琮更是多有青睞,觥籌之間,敘舊之言,親厚勝於旁人。”
嘉昭帝說道:“朕記得第十一皇弟好像和賈琮頗有淵源?”
郭霖說道:“聖上記得很對,當年賈琮年方十歲,康順王便慧眼識珠,破例邀請他參加楠溪文會。
賈琮因在文會上做詠梅詞,才從默默無聞,得以聲名鵲起。
他也是在那文會上與柳靜庵堂相識,否則他也無緣做文宗弟子。
要是這般追根溯源起來,康順王爺當真是賈琮命中貴人。”
……
郭霖又繼續說道:“昨日禮部恩榮宴上,賈琮是今科三百進士之中,唯一被封五品翰林侍講學士之人。
他與翰林學士葛宏正同列,不管是官員隊列,還是設宴座位,他都位居四品京卿之上,新晉進士之中獨領風騷。
這兩日市井之中,將此番景象傳為美談,如今已街知巷聞。
奴婢想著聖上隻點了他為榜眼,如點了他為狀元,隻怕風光愈發一時無二了。”
嘉昭帝微微沉吟,說道:“今科進士之中,賈琮是特例,不要說本朝,前朝都未曾有過。
他已連中三元,二元及第,舉業榮盛,冠蓋同倫,又是文宗弟子,世爵貴勳,書法詞章驚動天下。
本次春闈他又中頭名會元,他如果不能名列一甲,隻怕比會試舞弊案,更能讓人質疑本次春闈之試。
但他隻要進入一甲,就必須官拜翰林,以他五品正職官身,就不得不突破翰林常規。
所以,於公,於私,於大局,他都不適宜點為狀元。
朕要治平大周萬裡河山,就須儘收天下士人之心,科舉是治政國器,非為一時一人之名利彰顯。
貴庶同列,清正中允,世無遺珠,方是科舉掄才之真諦。
萬千榮盛降於一人,絕非吉兆,更非人君明智之舉。
再說,朕雖沒點賈琮為狀元,但是他今日之榮耀,比之大魁天下張文旭,有過之而無不及,朕也算沒虧待他。”
郭霖連忙說道:“旁人著眼一時之得失,但聖上著眼乃天下大勢,權衡利弊,明鑒人心,聖君所為。”
……
嘉昭帝翻閱其中一份秘劄,上麵記錄兩名工匠意圖竊密之事,中車司密探訪查市井,暫時並無所獲……
問道:“最近火器工坊營造之事,進展如何?”
郭霖說道:“啟稟聖上,工坊為完成聖上下達營造之務,所需增補工匠和火器耗材,皆已就位。
賈琮奉聖諭,對新式火器營造之秘,慎重處之,所有工坊工匠都簽訂契約,在年底之前,都不許踏出工坊一步。
眼下工坊包括賈琮在內,隻有六名火器司主事官員,可以每日照常從工坊上下值。
其中除管事錢槐是舉人出身,其他五人都是正經科甲進士,都是根底清楚之人。
這些人在入司之前,都經過賈琮盤問篩選,事後又經過錦衣衛和中車司兩輪清查,確定無虞,都是可靠之人。”
嘉昭帝說道:“後膛火槍,國之重器,事關重大,事事不可輕忽,可有防患之策?”
郭霖低頭說道:“日常都有眼線布控,關注出入動向,聖上請放心。”
嘉昭帝問道:“賈琮進士及第,官封翰林,這兩日賈家兩府,多半賓客盈門吧?”
郭霖說道:“啟稟聖上,正是如此,賈家東府如今賈琮長姐持家,清簡低調,不崇奢靡,家規嚴謹。
東府所用家奴都是開府舊人,數年未曾增減,中車司一時未得眼線……”
嘉昭帝神情喜怒不明,說道:“既然未得眼線,暫時不用費心思,賈琮擅長稽案尋蹤,隻怕比你的人精明許多。”
郭霖心中一動,聖上對賈琮著實看重,擔心中車司在東府安插眼線,會被心思縝密的賈琮看破,讓君臣之間生出戒備……
說道:“奴婢遵旨,雖然東府未布眼線,但賈琮為東西兩府共主,兩府以小門連通,日常往來頻繁。
因此東府之事並不難探知……”
郭霖看了嘉昭帝一眼,見皇帝已放下秘劄,端起禦案上的茶盅,意態閒適的喝了一口。
看著倒是難得悠閒之狀,像是隨意聽自己說些散話見聞……
郭霖微微定了定神,繼續說道:“如今東府除了賈琮、賈迎春姐弟之外,賈家幾位閨閣千金,也都在東府入住。
其中還有賈家的幾位姻親,一位是賈史太夫人外孫女,兩淮鹽運林如海的獨女林黛玉。
另一位是已故尚書令長房嫡長女史湘雲,保齡候史鼐赴任金陵兵部,她便寄居在賈家東府。
還有一位賈琮嫡母邢氏之娘年內侄女邢岫煙,是當初賈琮從江南帶回,如今也住在東府。
賈琮此人日常出入低調,除上下值工部官衙和城外火器工坊,極少有交際應酬,多在東府安居度日。”
嘉昭帝淡淡說道:“史家、林家都和賈家血脈相連,又都是官宦世家,朝堂乾臣,可是比金陵甄家有根底的多。”
郭霖聽了嘉昭帝話語,心中有些凜然,金陵甄家因甄老太妃的緣故,與上皇淵源十分特殊。
聖上重用賈琮火器之才,但甄老太妃生前偏相中了賈琮,一力促成賈琮和甄芳青的姻緣。
這樁姻緣與聖上籌謀相悖,自然心生不快。
自從金陵甄家牽扯火器私造之事,諸般隔閡迭加,聖上對甄家愈發嫌隙深沉……
郭霖說道:“聖上說起甄家,奴婢倒是想到一事,甄芳青得太上皇恩賜,在皇陵為甄老太妃守製半年,如今時限已到。”
今早她遞了條子入宮,求見太上皇,以為歸鄉辭行。”
嘉昭帝聽了郭霖的話,並沒有做詢問回應。
問道:“許坤花了不少功夫,工匠竊取火器要密一案,至今未有突破,金陵王彰江那邊可有進展?”
郭霖回道:“金陵中車司檔口上報,七日前王彰江帶領精乾人手,連夜趕赴福建泉州。
據說王彰江得到相關密報,要抓捕一名火器私造舊案嫌犯,隻是兩地路途遙遠,目前還沒消息送達。”
嘉昭帝目光微微一亮,說道:“你傳朕口諭給許坤,神京之事不可鬆懈,金陵火器私造舊案不容沉屙。
讓他盯緊金陵的動靜,派出快馬緹騎,暢通音訊,王彰江一旦有所斬獲,立即回報宮中。
火器乃軍國要務,社稷藩籬,不容宵小私欲覬覦,但有忤逆之舉,絕不姑息,以儆效尤!”
……
神京,城東皇陵彆苑。
院落裡人來人往,顯得異常忙碌,劉顯家的指揮奴仆小廝,將各類行李裝箱,分彆裝上馬車。
彆苑正房之中,甄芳青穿淡藍卉紋緞麵對襟褙子,雪色薄綢交領小衣,米黃宮繡折枝菊瓣馬麵裙,明麗嬌豔,風姿綽約。
她手上拿一冊精美的褐色封皮書卷,正在興致盎然默默誦讀,一雙秋水明眸,時常露出讚歎欣然之情。
丫鬟蓓兒看了心裡稀罕,問道:“姑娘,琮三爺送了這麼些禮物,你都不瞧,怎麼光看這本書,是什麼好東西?”
甄芳青微笑道:“玉章這次得中榜眼之喜,我讓劉大娘送禮道賀,還給他留信,求他手書下場所寫文章,以為拜讀。
他便手書裝訂了這本冊子送我,果然每篇都是不世宏文,會元榜眼名不虛傳。”
蓓兒笑道:“那是自然的,琮三爺現在可是翰林學士,寫的文章自然是極好的。”
屋子中間地上,放著兩個寬大的黑漆木箱,裡麵整齊擺了各色禮物。
色彩明麗絢爛的上等貢緞,精致的水磨菱花銅鏡,各色上等的胭脂水粉,女兒家用的香羅汗巾,繡工雅致的上等帕子。
兩盒三十年份的遼東野參,幾張上等的熊裘貂皮,各類新式的香水、香水胰子、牙膏牙刷子等等。
丫鬟蓓兒一邊收拾箱子裡的禮品,笑道:“姑娘,沒想到琮三爺還挺細心的,你瞧他送的胭脂水粉、汗巾、帕子。
都是女兒家得用的上等東西,他一個爺們居然還懂這些,可見對姑娘很放在心上的,事事都幫姑娘想到。”
甄芳青聽了蓓兒的話,忍不住噗嗤一笑,說道:“瞧你這話說的,玉章雖然是個細心之人。
但人家又不是登徒子,怎麼可能連女兒家用胭脂水粉的事,都能琢磨得一清二楚。
禮物雖然是玉章讓人送來,但必定是他姐姐迎春姑娘置辦的。
玉章也是個生來享福的,雖還沒成親成家,卻有個這樣貼心的長姐,幫他事無巨細的思量,讓他不用操一點心。”
蓓兒聽了這話,明眸一亮,說道:“姑娘,我也去過賈家兩次,劉大娘去的就更多了。
我們都聽說過,琮三爺父親已故,他的嫡母寡居不管事的,如今伯爵府就是迎春姑娘當家。
琮三爺什麼都聽他姐姐的,迎春姑娘置辦這麼細致得體禮數,說明她也很喜歡姑娘,這豈不是好事。
姑娘當初和琮三爺賜婚,如不是三爺生父突然亡故,宮裡也不會因孝道撤回賜婚。
如今琮三爺已經丁憂起複,姑娘也守完老太妃半年大孝,眼下不正是時候,宮中會不會重提賜婚之事?
即便琮三爺還有三年守製,隻要賜婚不成婚,也就不會違背孝道,姑娘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甄芳青聽了這話,神情微微一愣,悠悠說道:“那裡會有這麼簡單的事,當初玉章因父喪,被聖上撤奪賜婚。
雖說其中礙著孝道的緣故,內裡不過是宮中因勢利導罷了,天子並不喜賈家和甄家聯姻。”
蓓兒神情不解,問道:“姑娘從小在宮中受老太妃教養,太上皇也很喜歡姑娘,不然就不會給姑娘賜婚了。
怎麼天子還不喜兩家做親家?”
甄芳青說道:“太上皇是太上皇,聖上是聖上,有些事情沒有你想的那麼簡單。
玉章是聖上最器重的臣子,聖上重用他的火器之才,並視新式火器為社稷屏障。
可是大房三哥偏牽扯火器盜運私造,犯了聖上大忌,聖上怎麼會讓玉章也甄家牽扯上關係。
這其中還有不少隱晦的緣由,總之一言難儘。”
蓓兒似乎有些不信,問道:“姑娘,你和三爺都未婚嫁,即便宮中不賜婚,咱們自己兩家還不能做親?”
甄芳青見蓓兒問得天真,微微苦笑:“我和玉章都是世家子弟,身上都擔著家業榮辱,婚姻大事哪會這麼兒戲。
他才這般年紀,就已中了榜眼封了翰林,光彩奪目,前程無量。
他要是真和我定了鴛盟,隻怕就要斷送大好仕途,他能有今日可不容易,我也不願意這樣……”
蓓兒聽自己姑娘說到最後,聲音低沉,微微發顫,似乎有說不儘的傷感……
……
皇陵彆苑南向官道上,一匹快馬正在飛快奔馳,馬上騎士跑到彆苑門口,才猛然勒停了馬匹。
那騎士是個二十出頭的精壯漢子,他飛身跳下馬鞍,渾身大汗,一臉疲憊,像是遠道一路奔波而來。
他小跑進了外院,看到劉顯家的正指揮小廝搬運貨物。
嚷道:“劉大娘,劉管事讓我從金陵送來急信,要馬上交給三姑娘!”
內院正房之中,甄芳青看了劉顯送來的急信,一張俏臉微微蒼白,神情異常凝重。
劉顯家的問道:“三姑娘,送信的王海,是我當家的心腹跟班。
他奉了當家的吩咐,日夜兼程送信過來,不敢有半日耽擱。
三姑娘,我當家信中到底說了什麼事情,會要緊成這個樣子?”
甄芳青說道:“大娘應該清楚,三哥去世之後,我查看來往賬目,發現三哥的管事陳銎,背著家裡做下許違矩之事。
為了清理家業,免受他的牽連,他的事都被舉告到官府,他人也被下獄問罪。
但陳銎有兩個兒子,其中一個是海雲閣的管事。
三哥在海雲閣庫房私藏奧斯曼精鐵,就是陳銎這個兒子操持,此人叫陳榮。
陳銎落罪下獄之後,陳榮因僥幸得知消息,便私逃出了金陵城。
因此人隻是個管事,他私逃出走,我們甄家自己不提,官府也注意不到這個人。
但新任錦衣衛千戶王彰江,是個極厲害的人物,不知用了什麼手段,抽絲剝繭,竟想到逃走的陳榮身上。
隻是陳榮逃走後杳無音訊,錦衣衛一直無法將他擒獲。
其實按我的私心,希望他永遠不要被抓到,因為他一旦被抓,在錦衣衛的酷刑之下,還有什麼不會說的。
到時三哥私造火槍之事,多半就會被落了實證,那時我甄家就會舉步維艱。
顯叔在信中說,陳銎入獄之後,被官府判刺配閩越服苦役,但他的老婆還在留在金陵討生活。
大概是六七日前,錦衣衛的人突然抓了陳銎婆娘,還下了錦衣衛大獄。
之後王彰江帶了很多錦衣衛人手,調集金陵水監司船隻連夜南下。
顯叔花了銀子找關係打探,知道王彰江的船去了泉州!
而且,陳銎的婆娘至今還關在錦衣衛大獄,其中情形十分蹊蹺。
顯叔猜測錦衣衛可能探知陳榮下落,所以才會將陳銎婆娘下獄,多半是刑訊問供,從陳銎婆娘口中印證。
王彰江堂堂錦衣千戶,都要親自帶人南下,必定因為事關重大。
他一直在查甄家之事,這個陳榮就是關鍵。”
劉顯家的聽了這話,也是神情大變。
但又說道:“三姑娘,這些話雖聽著有理,但隻是我當家的猜測,會不會他過於小心了?”
甄芳青搖了搖頭,說道:“我相信顯叔猜的沒錯!
因為王彰江離開金陵之後,看護甄家大宅的錦衣衛人手,一下多了一倍有餘,一副如臨大敵之狀。”
甄家所有主子奴仆出入,都被錦衣衛嚴密監視,像是生怕會有人走脫似的,這太不尋常了。”
劉顯家的聽了這話,不敢再有幻想,一臉焦急的說道:“三姑娘,這該怎麼辦呢?”
甄芳青神情黯然,說道:“該來的終歸躲不過,隻要陳榮落網,錦衣衛有太多的手段,讓甄家萬劫不複。
我會馬上寫信,讓顯叔做好準備。
王彰江六天前下泉州,就算他到了地方,馬上能夠抓到陳榮,還要算上審訊取證的時間。
神京這邊要收到確切的消息,最快也要五天之後。
神京已成風險之地,老太妃大孝已過,我也該回去了。
今早我已向宮中上了條子,明日一早入宮向太上皇辭行,明日日落我們就啟程回歸。
還有一事,大娘你跑一趟伯爵府,幫我送一封信給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