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寧榮街,清晨,東方微曦。
街道上空蕩蕩,早起的行人屈指可數,他們路過賈家東西兩府,能看到門口堆積爆竹碎屑,空氣中還彌漫著喜慶之意。
隨著東方漸啟明,兩府角門早早開戶,預示榮盛喜慶一日的到來。
不少奴仆家丁,已在角門開始忙碌,常有車馬運送出入,熙攘熱絡,井井有條。
內院之中,林之孝家的昨晚就得了鳳姐吩咐,一早就各處分派人手,分擔各處做事。
搬抬布置桌椅板凳、茶盞杯碟等待客酒席之物,讓專人查管燈油火蠟之物,以免忙中出亂,
外院淩晨采買的瓜果肉食,陸續送入內外院廚房,安排婆子大早洗滌收拾,準備流水席麵烹飪之用。
外院的各種迎客入府、禮品收訖、采買運送、門戶守護、車馬管置等事更加繁瑣,好在有林之孝這種老管家主事,都能妥當應付。
……
榮國府,榮慶堂。
這日大早,賈母便穿戴梳洗,她知賈琮登第大喜,今日有大批訪客。
賈母也知自己孫子如今耀眼,年前又父喪斷了賜婚,即便有三年孝期,不少家有豆蔻閨閣的勳貴女眷,多半都長了些心思。
所以今日跟隨男客同來的太太小姐,隻怕也是少不了。
雖然按著賈母的心思,一樁都不會讓它成事,不過待客之道,還是少不了的。
今日宴客之事,最懂機巧說話的王熙鳳,必定要忙著操持事情。
如有女眷入內院拜訪,賈母總不能讓自己一人光杆,便早早請了薛姨媽來閒坐。
既然請了薛姨媽,自然也讓二兒媳一起過來應酬。
又因昨日賈琮喜報到來,李紈對著賈琮的禮部冊書,當堂教子,讓賈母心中有些感歎,不免想起早亡的二房長孫。
於是,便叫人讓李紈帶著賈蘭一起過來。
幾人坐著說了一會子話,賈母看到賈蘭雖年幼,但依偎母親身邊,不吵不鬨,已有幾分持重靈慧。
問道:“今日寶玉怎麼沒見?”
王夫人說道:“昨日寶玉本想留在西府,陪伴老太太,但老爺讓他回去讀書,隻好先回了東路院。
今日起身有些頭疼身軟,像是昨日受了些風寒,我讓他先在那邊歇息,過幾日再來孝敬老太太。”
賈母說道:“大房原本還有璉兒,偏生又在遼東受罪,琮哥兒登第大喜,也沒個親近兄弟,幫著走動操持。
這還不用說,我倒是擔心東府那邊,今日男女客必定少不了,二丫頭一個姑娘家,隻怕是要累癱了。”
薛姨媽笑道:“老太太也不用太操心,你家二姑娘如今可是最能乾的,偌大一座東府,被她打理得整整齊齊,本事著呢。
況且,那邊還有你家三姑娘幫襯,總是錯不了的,今早寶丫頭也過去幫襯。
有這幾個伶俐姑娘,應付那些內宅事情,必定沒有問題。”
賈母笑道:“即便這樣也算放心了,鳳丫頭雖是個好的,可又拖著個身子,十分道法,隻能施展五分本領。
也不知她那裡忙得怎麼樣了……”
王夫人聽到探春在東府操持待客,心中正有些不自在,聽得賈母話音裡的意思,心中微微一動。
薛姨媽看了自己姐姐一眼,端起茶杯喝茶,隻當沒聽出賈母話意,心中感歎,貴勳內宅真是一筆爛賬……
……
榮禧堂北邊小院裡,鳳姐雖因身孕容易困覺,這日也是天微亮就起身。
平兒和豐兒服侍她穿衣梳洗才罷,五兒也就早早從東府過來操持。
賈琮因要了小紅做榮禧堂執事丫鬟,收伏了林之孝夫妻之心,所以早交代過五兒,日常家事儘量讓他們放手去做。
內外院因有林之孝夫妻這等辦老了事的支撐,也不用鳳姐過度操心,不然她身懷六甲,隻怕真應付不來。
自從賈琮加襲榮國爵,成為神京勳貴之中,罕見一體雙爵之身,在四王八公等老勳眼中,地位變得愈發超然不俗。
上次的榮國爵承襲之喜,四王八公、賈家姻親故舊,幾乎無一缺席,紛紛送上門道賀,來客規模已十分可觀。
如今賈琮又會試得中會元,在勳貴豪門子弟之中,成了極其罕見的異數。
在外人看來,賈家東西兩府,,因賈琮一人,已呈文武雙利之榮,世傳老勳門第中獨樹一幟,愈發讓人無法忽視。
像王熙鳳這樣的內宅婦人,雖然無法將事情看得這般透徹。
但她憑著多年操持家事的見識,也能預料到今日上門賀客,隻怕比賈琮承襲世爵之日,還要隆重繁雜一些。
這日王熙鳳大早起身,聽過林之孝家的進來報事,隻讓她小心應付。
她隻是和平兒五兒商議來客門第有異,如何分席開宴,如何主家接待,入何處偏廳奉茶等諸般細則。
像榮國府這樣的世勳大族,待客之道最講究迎送禮數,半點馬虎不得,不然就會敗了勳貴豪門體麵,成了外人笑柄。
王熙鳳每年操持賈母壽辰大禮,自然對這些門道的分寸,知之甚詳。
她自己走動不便,自然要將事事交待五兒、平兒,又讓五兒都寫成章程,以便得用。
按照那日賈琮加襲榮國爵,接連數日的賀客人數,這次到賀的主客加女眷,怎麼也要四五百號人,而且隻多不少。
頭幾天流水席每日不少於二十桌,這麼繁複的待客事務,事先不仔細打算,是很容易出亂子的。
以往王熙鳳操持賈母大壽,都提前一月就開始算計,哪像這次賈琮得中會元,不過是提前一天得知。
三人坐在炕上商量許久,外頭天光大亮,隻怕過不了多久,裡外院就要熱鬨起來。
……
這時,外頭門簾掀開,鴛鴦滿臉笑容進來。
王熙鳳笑道:“鴛鴦姑娘怎麼這麼早就過來?”
鴛鴦笑道:“沒有要緊的事情,隻是老太太讓我過來傳話,說三爺及第大喜,這幾日入府賀客上門,事情繁重。
老太太擔心二奶奶懷著身子,不能太過操勞,要是實在忙不過來,可讓二太太帶著大奶奶過來搭把手。”
王熙鳳、五兒、平兒都是心思剔透的女子,一聽這話,便一下懂了賈母的心思。
王熙鳳心中好笑,老太太看到琮老三越發發達,因心中心疼偏心小兒子,擔心二房從此愈來愈冷落。
所以才讓二房的人也出來露臉做事,在人前人後給小兒子做麵子。
老太太或許想得簡單,妯娌幫襯也算常事,但是真讓二太太也出麵操持,隻怕自己這姑媽想的就不簡單了。
王熙鳳笑道:“老太太倒是心疼我,不過這次客人雖多,好在不會一天都來。
外頭有林之孝兩口子,裡頭有五兒、平兒幫著我,倒也還忙得過去,可不敢勞動二太太,禮數上也不妥當。”
鴛鴦笑道:“二奶奶說的有理,三爺登科的大喜事,有二奶奶這當家嫂子操持,才是合情合理。
如果讓二太太這樣的長輩出來操勞,說不好的倒讓三爺給人閒話,說失了長輩禮數。
二奶奶要是真忙不過來,你打發人來叫我,使喚我這丫頭就成,豈不是更輕便省心,老太太也是必定願意的。”
王熙鳳笑道:“這話真是中聽,也是你這靈巧剔透的人物,才能說得這樣入情入理,我這裡先謝謝鴛鴦姑娘了。”
鴛鴦笑著離開,王熙鳳心中明鏡似的,鴛鴦雖替老太太傳話,但因姑媽曾替寶玉討要她做妾,這丫頭隻怕心裡記著仇呢。
再說,王熙鳳這等心思靈透,哪裡會看不出,鴛鴦心裡念叨的是誰……
……
伯爵府,賈琮院。
天色剛剛微亮,院裡姑娘丫鬟都早早起身,庭院之中,遊廊內外,堂屋門戶,婀娜倩影走動穿梭,悅人眼目。
正屋之內,昨晚值夜的晴雯,在屋裡來回走動,幫著賈琮穿衣梳洗。
她並不像往日那樣,著急上火起身,小衣散發便幫賈琮操持。
而是天沒亮就起身,把自己先收拾得俏美整齊,才去叫賈琮起床。
她一邊幫賈琮束發盤髻,見賈琮在鏡中容光煥發的模樣,嘴角笑意一直沒有褪去。
賈琮笑道:“晴雯,今天怎麼這麼得意,得了什麼好事,說來給我也樂一樂。”
晴雯笑道:“還有什麼好事,自然是三爺中了會元,三爺得意我就得意唄。
昨日內院的婆子都說,以前但凡聽說中個秀才,也能說出個文曲星降世,可見都是胡扯。
貢院每次下場出百十個秀才,天上哪有這麼多文曲星,都是吹牛大氣不害臊。
像三爺那樣每次考學都第一,去考士就能中會元,才是真格兒文曲星轉世。”
賈琮笑道:“我覺得這話也是吹牛,三年就會出一個會元,文曲星不可能三年轉世一次,那未免太忙不過來。”
晴雯被賈琮這話,逗得咯咯嬌笑,爽脆好聽的聲音在房內回蕩。
……
此時,正門被推開,芷芍端了銅盆熱水進來,笑道:“說什麼好事呢,怎麼這樣樂了?
晴雯可得把三爺收拾齊整些,今天三爺可是要見一天客的。”
晴雯笑道:“芷芍姐姐放心,我保證把三爺捯飭得體麵,保準讓上門道賀的女眷小姐,看了三爺都眼暈。”
賈琮問道:“昨日說好派車送你去看師傅師姐,這個時辰還不出門嗎?”
芷芍笑道:“昨天以為三爺隻是上榜罷了,誰能想到考了個頭名會元,昨晚兩府都已開始忙碌。”
五兒大早就去西府操持,等會還要回二姑娘那裡幫襯,今日東西府要開流水席,內院還要接待女眷。
這樣的大喜事怎麼好出門,總要留下和姊妹們一起操持,好好看看三爺的得意。
昨日午後,我就讓人給牟尼院送去口信,晚幾日再和岫煙妹妹去看師傅師姐。
事情也是巧了,昨日師姐身邊服侍的婆子,得了師姐吩咐去城裡采購米糧,正好聽說了三爺中會元的喜訊。
我派去送口信的人,還帶了師姐送賀帖賀禮來。”
芷芍說完便出了房間,沒一會兒手裡拿了個黑檀木盒,這木盒並不是嶄新的,盒子的邊緣磨得有些發亮。
芷芍從盒中拿出一張淡藍壓花拜帖,一冊紅皮白底書劄。
拜帖上首寫著:遙祝威遠伯琮會榮魁首之喜。
拜帖下首寫著:蟠香寺妙玉謹拜。
拜帖上的字跡清雅秀麗,骨架勻稱,頗具功底,賈琮笑道:“妙玉師傅有心了。”
芷芍又拿了那冊紅皮白底冊子,笑道:“這是師姐親手抄錄的牟尼院貝葉經譯文,送給三爺做賀禮的。”
賈琮聽了神色一正,雙手接過仔細翻閱,見書冊上寫滿秀美小楷,字跡端凝清麗,氣息出塵,亮人眼目。
賈琮也是書法行家,見了書冊上的字體,不禁讚道:“妙玉師傅竟然寫的如此好字,以前竟不知道。”
他是識筆知墨之人,見這冊子前麵幾頁墨跡,看著已有些日子,越往後翻墨跡越新,最後幾頁墨跡,倒像是這幾日剛寫的。
像是這冊貝葉經抄本,妙玉很早就開始寫,一直斷斷續續,最近才算抄好……
芷芍笑道:“我以前在姑蘇時,曾聽蟠香寺的老尼說過,師姐也是出身世家大族,幼年帶發拜入師傅門下,
七歲就能寫一手極工整的梅花小楷,從小便有才女之名。”
賈琮問道:“七歲女童便能寫梅花小楷,即便尋常的官宦之家,也是極少見的。
除非是那種底蘊深厚的世宦大族,不知妙玉師傅出自何家?”
……
芷芍搖了搖頭,說道:“這就不知道了,隻聽說師姐幼年多病,隻能度化己身入門,才能消除災厄。
如今她病根早除,但家人卻早斷了音訊,隻能滯留空門難去。
前幾年師姐想剃度出家,但師傅沒有為她受戒,隻讓她帶發修行。
據說師姐剛入門之時,她家中還常常有人來看望,每次過來都攜帶豐盛禮品,看著就是不凡之家。
但師姐十三歲之後,便再也沒家人到寺裡看望,我想那必定是她傷心之事,所以從不去問她,師傅也從不提此事。”
賈琮聽了芷芍這話,想起去年他送芷芍去蟠香寺,妙玉親自煮茶款待,所用的都是綠玉鬥、點犀杯等極珍貴的古玩茶具。
如果不是自幼出身極貴之家,不可能有這等罕見的珍物伴身。
其實賈琮一直以來,對妙玉的身世,都有些好奇,不過畢竟是彆人私隱,他也沒有去探究的必要。
賈琮笑道:“這貝葉古經是先賢流傳,承載佛緣福運之物,妙玉師傅這份禮,又雅致又貴重。”
芷芍笑道:“想是上次三爺送了一幅手書心經給師姐,必定是師姐想著投桃報李,才早早抄寫了這冊貝葉經回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