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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來了,身邊跟著兩三個人。他們的動作都很謹慎,即使是小小的我,也能感受到不一樣的地方。我覺得她好像比之前“胖”了一點。父親抱了她一下,她又抱了一下我。接著她摸摸我的頭,又摸摸自己的肚子。
“你很快要當哥哥了。”母親說,“雖然還不知道,懷的是弟弟還是妹妹呢。”
“你還有幾個月的時間去學習怎麼當一個好哥哥——可以問問照顧你的叔叔阿姨。他們可能會說一些奇怪的話,但你不必擔心,我們會一直愛你。”
父親像是預知到很多情況,提前安慰了我。即使年幼的我根本想不了那麼多,也聽不懂他人口中的玩笑。可是,在那一刻,的確有種微妙的愉悅油然而生。現在看來,那應該就是所謂兄長的責任感了。一想到,很快就有個稚嫩的小生命牙牙學語,喊出“哥”這個玄妙的字——而我是他唯一的兄長。這種沉重又快活的戰栗就順著血脈觸動我小小的心臟。
我是那麼期待這一天到來。我做了很多在大人眼中看起來有趣可笑的準備——包括畫一張一家四口的畫。雖不清楚是弟弟還是妹妹,好在我知道嬰兒都沒什麼頭發。那段時間,我的父母依然頻繁出入研究所,所有的項目一刻都不曾耽誤。但有時我見到母親,她也會停下腳步,允許我撲上來,依偎在她身上傾聽血肉生長的聲音。
某一天,他們說,這是在孩子出生前最後一次出行。這次回來以後,他們會有整整一個月留在這兒。我每天都可以找他們,隨時隨刻。我守著日曆,掐著日子,滿懷期待。
他們比預想中回來得更早。
但是,那一天的氣氛有些古怪。所有人都是那麼慌亂,一切都沒有按照計劃中的歡迎儀式進行。我拿著花和畫,衝出建築,到隊伍的最前麵。天氣不太好,到了夕陽西下的時候,天空仍灰蒙蒙的。幾個人下船後,父親的身影這才出現。
我知道風很大,卻不覺得,他該是那麼輕飄飄的。
看到我時,他沒有浮現以往的笑,反而露出一絲困擾……與我看不懂的愁苦。他示意彆人將我帶走,我不解,便奮力掙紮,用花去打他們。緊接著有人將擔架抬下船,白色的布罩在上麵,大片的血將它染紅,比缺席的夕陽更加刺眼。
一隻灰色的、僵硬的手從擔架邊露出。它讓我覺得陌生,但毫無疑問屬於人類。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人類的屍體,即便隻是很小的一部分。我忘了那時我心情如何,但一定很糟。
花被人們的腳步碾碎了,滿地的芬芳與泥濘糾纏不清。畫則被狂風不講理地奪去,嬉鬨著將它撕得粉碎,丟到我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那之後的整整三個月,我都不曾見到父親的身影。當然,更沒見過母親。我不必再問,也沒有人解答,因為一切都昭然若揭。那段日子的空氣都是黏稠的,像永遠洗不淨的海風,斑駁的鏽跡如傳染病般在人與人之間蔓延。每個人的動作都如此遲緩,如此,麻木。我自然也不曾幸免。
我又沒有媽媽了。也許我從未有過。
我也不能當哥哥了。
再見到父親,是開春的事了。他在一個深夜主動來找我,身邊沒有帶任何人。我睡得迷糊,恍惚間看見他站在床邊,做夢一樣。他穿著規整的研究服,隻是滿目疲倦,像是很久都沒有睡過。他輕輕喚醒我,讓我跟他走。
離開宿舍去往另一座建築的時候,我抬起頭,看到原本漆黑的天空比以往更明亮。浩如煙海的繁星像細碎的浪花,隨著夜幕的呼吸無序地明滅。雖然已是入春的三月天,但夜裡仍有清涼的風時不時拂過。我有點冷了。不必開口,父親就將自己的白大褂披到我身上。帶著侵略性的溫暖,同消毒液的味道一樣揮之不去。
我隨他進入一座新的建築。這棟樓在我來時剛剛竣工,顯得比其他建築新一些,但也新不了太多。我來這裡的一年多,還從未進入這裡。這邊冷冷的,不知是因為夜深了,還是本就沒有多少人在這邊工作。建築的隔音做得很好,進入大門的一瞬間,一切都安靜下來,屬於自然的夜的聲音被全然隔絕在外。這一刻,令我有些莫名退縮。我稍微停頓了一下,父親不由分說地拉著我走,像是不曾察覺我的遲疑,或並不在乎。
走廊的消毒燈散發著幽暗的藍光,帶著淺淡的紫色。那種憂鬱又回來了。父親的裡衣是深色的,我跟在他的後方。這巨大的、漆黑的剪影籠罩我,讓我不被那種憂鬱侵蝕。直到來到一扇厚重的、有著螺旋門閂的門前,他轉過身看著我,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消毒燈的光映在他的眼中,讓他的瞳孔趨近於一種紫羅蘭的顏色。
他打開門花了一點時間。屋裡的光線也很昏暗,但不像屋外那麼冷,是暖色調的。沒有其他研究員在場,也沒有警務人員,隻有我們兩個走向屋內的一處設施。有些複雜的儀器,和一個玻璃的保溫箱。父親小心地從裡麵抱起什麼,示意我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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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嬰兒。
“你看,你當哥哥了。”
一個小小的、被潔白柔軟的毛巾包裹的嬰兒。他也是柔軟的,光是看著,我就沒有觸碰的勇氣。父親半跪下身,鼓勵我抱一抱他,他的手則在下方托著。他那麼小,看上去不是很健康,但對不到十歲的我來說實在太過沉重。我很快鬆開他,讓他的重量回到父親身上。殘留在手上的熱乎乎的溫度,是保溫箱,還是生命本身,我分不清楚。
我從未見過父親露出那樣的神情。
如此慈愛,慈愛得如此純粹。他輕輕晃著臂彎,懷中甘甜睡著的嬰兒,發出均勻的呼吸。他的眼中,那種極儘溫柔的光幾乎要凝聚成一滴眼淚。大概是怕弄臟嬰兒的臉,它始終沒有垂落,隻是恒久地懸掛在視線之中。我不禁想,或許我出生的第一天,他也曾這樣看著我。
“這孩子跟你一樣。打出生起,也沒見過媽媽。”
他這麼說著,語氣中有難以掩飾的憂愁。
“但是沒關係。他不會是一個人長大……他還有你。你可以照顧他,他也能陪著你。是我不好。我不是一個好丈夫,也不是一個好父親。”他喃喃地說,“我虧欠你們很多。今後,還會繼續虧欠下去。但是我沒有辦法。”
我張了張口,不知該如何回應。那時的我不能聽懂太多,隻知道他被無形的什麼困擾,也知他一時半會擺脫不了這種束縛。他不是不願意,而是做不到。
“我會努力的。”他像是結束了自言自語,轉而對我說,“我們一起努力好嗎?”
於是我點頭。讓我意外的是,父親采用了我起的、稚嫩的名字。雖然一開始,他與母親商定的不是這個,但他讓大家都這樣稱呼他。我將我童年不曾有過的愛,再也不會回來母親的愛,日理萬機的父親的愛,悉數傾注在這個孩子身上。
大概因為是搶救回來的早產兒,莫恩的身體很差。他比我見過的任何孩子都體弱多病。感冒發燒是家常便飯,甚至經常出現一些稀奇古怪的情況。有些症狀,我從任何書裡都不曾見過,甚至要托大人們翻找實驗記錄——我沒有那麼大的權限。我想,我讀的書還是太少。失去母親後,父親更是分身乏術,做不了太多,我必須承擔起更多的責任來。
好在他的性格十分內斂,不會像大多數孩童那樣動輒哭鬨,令人頭疼。按照一些大人的話來說,就是“好帶”“懂事”。但靦腆也有靦腆的不好。當身體不適的時候,他悶聲不說,一點動靜也沒有,讓我們總不能及時發現異常。
第一次遇到我們都無法處理的情況,是在他三歲那年。
他成長得很慢,那時連走路都不利索,而且口齒不清。我那年應該是十二歲,力氣大了不少,至少能將他穩穩地抱一陣子。那天陽光很好,我抱起他,照例想出去曬曬太陽。沒走兩步,我的手臂突然感到一陣刺痛。這痛覺猝不及防,令我本能地鬆開了手。於是莫恩摔到地上,大哭起來。我想重新抱起他,卻發現我的手臂蔓出一小塊紅色。
我慌忙跑了。不是害怕,是想找人幫忙。注意到我流血的人都很緊張,他們試圖幫我,我隻是語無倫次地比畫著,希望他們快點去幫莫恩。但當時沒人能明白我的意思。大家圍在我的身邊,我急得快哭出來。恰好在那一天,父親有事經過這裡。他很快明白我的意思,讓一個阿姨領我去包紮,自己則帶人前往弟弟的房間。
我不再想哭了——因為我這才感到恐懼。我很怕父親覺得我沒有照顧好他,沒有儘到兄長的職責。如果他以後再也不讓我照顧弟弟該怎麼辦?
人們慶幸我隻是有些皮外傷,沒有被刺透皮膚。他們問我是不是金屬,有沒有生鏽,我隻是搖頭。我不記得有什麼金屬物件,刺痛是突如其來的。他們仍在關心我,但我心思不在這裡。剛包紮好,我便不顧阻攔地跑回去了。一路上,我聽到旁人的議論。聽他們說,似乎隨父親一起進屋的人,都尖叫著跑出來了。這讓我更加恐懼。
莫恩的房間果然被封起來了。他們說父親和弟弟不在這裡,我又跑到另一處醫療室去。在那兒,我終於看到熟悉的身影。但隻有父親坐著,身上多處都纏著紗布。弟弟不見了。我一時有些膽怯,怕他責罵我,也怕他不告訴我莫恩在哪兒。
但他並沒有訓斥我。他隻是招招手,讓我過去。我慢吞吞挪到他麵前,不敢抬頭看他。他的語氣同以往任何時候一樣溫和、穩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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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害怕。不是你的錯,是弟弟生病了。他病得很重,要先隔離起來。你看,我也被咬傷了……我們要觀察一段時間,如果誰發燒了,就麻煩很多。不過我比較樂觀,相信沒什麼大事。嗯,當然……還是謹慎些好。”
我擔心起來。
“莫恩,他怎麼了?我不是他咬傷的,我沒有碰到他的嘴。他身上有針紮我……”
父親稍微沉默了一會。他像是在斟酌什麼。
“是了。他身上又長了不好的東西。和之前不太一樣,不能做手術切掉。這次弄傷我們的刺,不好處理。但總會沒事的。我們的技術是最好的,都可以解決。”
“您……”
我注意到,他敞開的衣襟露出怪異的皮膚。顏色有些發灰、發褐,還有奇怪的紋路。即使隻是一小部分,也足以令人不安。父親倒是沒有隱瞞,反而拉開襯衣和一部分繃帶。
“擔心你們太小,看了害怕。這個傷疤很早前就有了。放心,不會傳染。”
他的胸前有一塊詭異的瘢痕。我至今也無法確切地形容出來。那凹凸不平的痕跡,像極了一張扭曲的人臉。也許是枯槁的老人,或者皺巴巴的嬰兒……甚至依稀可見五官的凹槽,那麼驚悚,那麼猙獰。它像是被禁錮在父親體內的厲鬼怨靈,呼之欲出。恐怕沒什麼人有與之對視的勇氣。
我當然也覺得……多少有些衝擊。刀傷?槍傷?燒傷?凍傷?雷擊?還是什麼傳染病留下的痕跡?我已在研究所見證不少實驗,也從書中的配圖看過很多病症,但沒有任何一例皮膚病像父親這樣。
“很痛嗎?”我問。
他有點驚訝,好像沒料到我這麼快就接受,也沒料到我會問這種問題。
“早就已經痊愈了。你不怕的話,可以摸摸看。不會咬人。哈哈哈。”
輕觸之後,我緩緩收回了手。那顏色與質感,怎麼想都不像是屬於人類的皮膚。
這處瘡疤——我們稱為人麵疽,未來的莫恩也碰觸過。他接受得比我更快。隻是誰也不知道它究竟是怎麼來的,就連父親也是。他說,從出生那天起,這張臉就已經烙在他的胸前。大概什麼先天性的疾病,好在沒有遺傳給我們。“不像我一樣影響討老婆”,他笑著對我們說。可一想到母親,我們便都笑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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