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個伴兒。”
那是我第一次向父親提出一個算得上正式的請求。即使在說出口的時候,我並不抱太大希望。我不太向他索要什麼,甚至我們很少見麵。一般來說,那些小需求他都會答應我,畢竟沒什麼難事。一支好用的鋼筆,一些能派得上用場的儀器,一點帶著鮮奶油的甜品……或者幾本書。大部分時候是書。
有時候我隻是描述一段我會感興趣的劇情,或者說出我需要學習的東西——不論科學還是人文相關,他都能托人交到我手上。有時會親自帶給我,還有幾句作為閱讀引導的叮囑。那些內容總是很有用,他真的讀過很多書,多到我難以想象。
扯遠了。當我提出我想要個伴兒的時候,他有一點驚訝。他微微挑起眉來,手中晃動的試管懸停在空中。他問我:
“什麼樣的?就像小灰嗎?”
小灰是我養過的貓,你知道的……那隻灰毛藍眼睛的流浪貓。我說過,我在離開舊居的時候,乞求他們允許我將它一起帶上。不過到這時候,它已經死了。它的死對我影響很大,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想再養任何東西。不,因我們疏忽讓它跑出去,受了重傷,不是影響最大的部分。它不是被治好了嗎?用……法器。
它痊愈後,原本活潑的性格溫順了許多。過去抱起它,它還會掙紮幾下,傷好了以後再這麼做,就像抱起布娃娃一樣。我想,可能是它怕再惹來難以承受的痛。至於那烙印在我記憶裡的、血肉模糊的畫麵……沒幾年,我就習慣了。在研究所裡有很多實驗動物。有時候,真像是屠宰場一樣,我竟沒多久就看習慣了。畢竟被告知了這類犧牲的必要性,這種場麵,也不是不能接受。
關於小灰,我最無法忘懷的,反而是它離開我的那一幕。我有對你說過嗎?
那是一個沒有溫度的早晨。睡在我旁邊的溫順的小灰,忽然站起身,從窗外跳出去,沿著小路跑遠了。我被這陣動靜驚醒,連忙抓著外套追出門。這已經耽誤好一陣了。好在它沒有鑽到一旁的草叢裡,而是一直沿著蜿蜒的路走,我才能看到它小小的背影。
那時候天還沒亮,隻有東方泛起非常隱晦的微光,將漆黑渲染成蒼茫的暗藍。所有東西的輪廓我僅是勉強看清。我怎麼喊,它也不回應,隻是保持著我恰好追不上的速度向前,不快也不慢。它一路來到海邊。青光粼粼的海麵,比天的顏色還要深沉。
然後,它就毫不猶豫地走向海中。海水一點點打濕它長長的毛發。它那麼小,很快就要被起伏的浪潮吞沒。那時我剛來這座島上,此前從未見到如此寬廣的水域。麵對大海,幼小的我尚不敢邁步,我隻是徒勞地喊它的名字。
它沒有像以往一樣予我回應,也沒有停下腳步。但它回過頭看了我最後一眼。我永遠也無法忘記,那壓抑的深藍中,它那兩顆小小的眼睛像星星,像寶石,閃著明亮又清澈的光。我想起它被父親治愈的那天,琥珀所散發的色彩,與此如出一轍。可那陣幽光讓我莫名心生膽怯,再喊不出聲來。等光芒熄滅的那一刻,它灰色的身影就完全化作海麵的浮沫。
這次我永遠失去它了。在意識到這個事實後,我跪坐在沙灘上,一陣空茫突兀地將我填滿。太陽仍未現身,天空還是藍色,但一切清晰很多。這陣蒼茫的、憂鬱的藍色籠罩在沙灘上,我的身上,仿佛就這樣過了很久。直到太陽升起,光的金紅與藍交織,天空在某一刻化作柔紫色,轉瞬即逝。而後的所有都變得清晰,就連海麵青色的波光也被金黃取而代之。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居所。我本能地想要尋找父親,大人們卻說,他今日有事離開,昨天夜裡就已經乘船走了,沒說什麼時候回來。我本該大哭一場,就像所有的孩子一樣。但是,倘若觀眾並不在場,這好像也沒有什麼意義。而且就算他在,我怎麼哭訴也無濟於事。作為一個孩子,我比直麵之前那血腥的場景,更深刻地感受到“什麼是死亡”。但我知道了,那一刻撼動我的不是死亡,而是死亡所象征的離彆。
我是不是說得太遠了?總之,我問父親要個伴兒的事,是在那一年之後。父親以為我終於從失去的悲痛中恢複,但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想要的,是一個像我一樣有血有肉的、不會那麼快離開我的朋友。這裡沒有一個孩子,對不到十歲的我來說太無聊、太枯燥了。如果是另一個玩伴,我應該會好受很多。畢竟我經常從那些叔叔阿姨口中,聽到他們提起自己的孩子。他們說,“要是我的寶貝也在這裡就好了”,我也會想,要是他們在這裡陪我玩就好了。
即使我長大後才明白,他們用慈愛的目光看著我、用溫暖的手摸我的頭時,其實是在凝視、在觸碰記憶中的、屬於自己的孩子。
那時候的我很單純,隻想有個陪我玩的人。於是父親那麼問我的時候,我搖了搖頭。但在我對這個需求進行進一步解釋前,父親像是猜到了一樣,又說:
“還是說,你想要一個人類的朋友?”
我點點頭。父親放下手中的器皿,隨即讓旁邊的人喊母親過來。他蹲下身,摸了摸我的頭,讓我耐心等一等。我不經常看到母親,反正比我父親見得更少。但每次見麵,她都那麼和藹,那麼溫柔,符合我在與她見麵前所有對“母親”二字的設想。她有著褐色的、微微發金的長發,有點卷卷的。她的瞳色也很特彆,是一種淺淺的棕色。
聽大人們說,這是因為母親的奶奶,是一位美麗的西洋女人。她一定和她的奶奶、她的母親一樣美麗。人們都這麼說,即使沒有一個人見過她們。但人們總相信遺傳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