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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歸鴻看著他,眼裡甚至連疲憊也不屑於表露。他竟笑了一下,卻因恢複了肉體凡身,嘴角裂開的痕跡使他一陣刺痛。那道傷疤大約永遠也無法恢複,但他已不在意。
“說這麼多又有什麼用呢?顯得你很尊重我,是嗎?”
他的聲音十分沙啞,如蛇的嘶鳴。
“你本該平凡地度過一生。”
尹歸鴻又想笑了,但他懶得開口。而就在此時,朽月君的身影穿透了一旁火焰的屏障,安然無恙出現在幾人麵前。他們各自都攥緊了手中的兵器,對於這個突然出現的妖怪有著十足的警覺。但他隻是無所事事地漫步到神無君附近,雙手抱著臂說:
“就這樣輕易地對彆人的人生指指點點,可不像你的作風啊,陰陽往澗。”
“用力量和語言蠱惑人心,唆使彆人走上不該走的路,倒很有你的作風,紅玄長夜。”
“你又憑什麼覺得,若我未曾出現,他就不會走上複仇的路了?”朽月君微歪過頭說,“若是那樣,他恐怕窮其一生也無法與你為敵。你不覺得很不公平麼?我隻是借給他了一些力量,好讓他能出現在你的眼前——說出他的訴求。我相信你不會不知道,在你清洗了左衽門,走著行俠之路的這些年來,又有多少人在無辜的地方默默死去。啊,這是必要的,也是沒辦法的,對吧?你也一定這麼覺得。當然了,我沒有反駁你的意思。隻是我在想,將這樣真切的血淋淋的例子擺在你麵前的話,沒有心的你是否能稍微有所觸動呢?”
神無君並未被他的語言激怒。他隻是麵無表情地說:“那真是遺憾。即便你做到這個份上,我仍不覺得這值得什麼探討。沒有誰生來該被複仇的使命綁架。”
沉默不語的尹歸鴻終於再度開口。他的力氣不剩太多,但此時,他很樂意將此拿出來與這兩位他都不怎麼喜歡的六道無常辯論一番。
“所以,我的家人就活該被殺,我就該放下這些獨自苟活?你當所有人都和你一樣?”
神無君微張了口,本想說些什麼的。他想到了很多,很多人和很多人的故事,包括自己。什麼有心無心的……當他還是人類的時候,就沒有對與自己有仇的左衽門動手。但那是什麼原因呢?他自己也忘記了。隻是直到今日,左衽門為了“行事方便”也已被他緩慢滲透,甚至可以說掌握了最高的執行權。但這是為了爹娘,為了自己,還是為了蒼生,誰知道呢。這一切,自己好像也沒什麼話語權,他便懶得說了。說話很累,解釋很累,比打架還累。
朽月君走到尹歸鴻麵前,蹲下身,一手與他同攏在燼滅牙的刀柄上。
“我知道的——你的矛盾,你的猶豫,你的掙紮,所以才選中了你。你的養父,那個救了你的年邁的老獵人,不讓你打探消息,也正是想讓你‘度過平凡的一生’呢,但他也不曾明明白白地對你說出口,他清楚你若是知道了,便永遠不可能善罷甘休。但如此一來,你便更不能讓自己對一切視而不見,仿佛這樣就對不起他的隱瞞。你被世俗教化了,不過,神無君可沒有——他向來是特立獨行的不是嗎?”說罷,他又站起身,將目光投向神無君,手中還與尹歸鴻一同握著刀柄。
“那麼,你又與無庸藍有何區彆?”
他另一隻手抓到了風雲斬的劍柄上,再看向謝轍。
“你又與尹歸鴻有何區彆?”
你們與惡使有何區彆?
“強詞奪理!”問螢怒氣衝衝地說。
“任何人,都有成為惡使的可能。隻是看你人性中的惡,是否能在恰當的時機萌芽,又在恰當的時機凋亡、腐敗、發酵。誰都可以當善人,誰也都可以當惡人。與生俱來的,隻有人類活下去的本能。雖然渺小,但掙紮起來的樣子也很努力,不是嗎?我自被賦予人形的很早之前,就開始喜歡這精彩紛呈的人世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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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他從尹歸鴻手中彆下風雲斬,猛地丟向謝轍的方向。他沒料到,急忙抬手去接,好在不至於眼花抓到劍刃上。
是對家人的愛與責任讓你走到如今這般田地,讓你成了妖怪,成了惡人。
這句話是應該說出來的嗎?
但不論如何,朽月君和神無君都沒有說出口。
一個不想,一個不能。
“我在與他戰鬥的時候,明顯感覺到了不屬於他的意誌。”神無君看向朽月君說,“我不是說邪神的意誌,而是……本該消失的死者。這些年來,我本當記不清他的刀法了,但在他的身上重新得以展現時,我卻立刻意識到,他被另外的思緒占據了身軀。”
“哎呀,這可真是太精彩了。怎麼會有前世的記憶不曾消亡的事呢?還是說你得罪的人實在太多,仇恨太過深刻,即使到了這一世也不願意放過你呢?”
“不論再怎麼複現原本的記憶,死人就是死人,誰也不例外。”
“唉,無心之人可真無情啊。”
“業火的心臟,就能說明你有一顆多溫暖的心嗎?”
“但它永生不滅。”
算得上是咄咄逼人的對話。尹歸鴻將雙手都放到燼滅牙上,用力撐著自己起來。人們再度警覺了一下,又都不禁感到自己有些神經過敏。他確實已經不能再戰鬥了,其威脅程度還不如那個身著紅衣的妖怪無常來得更高。
很難說他的雙眼中是否還有鬥誌,但毫無疑問的是,那如死士般視死如歸的光芒一刻也沒有消失。
“那你在等什麼?對一個垂死之人,還有多少笑話可看呢?”他說著。每一次唇齒的開合,都牽動著臉上那橫向的、狹長的傷疤。“動手啊。就像十多年前一樣。”
“我沒有親手殺害你任何一個家人。當然,我不會借此說我的手有多麼乾淨。”神無君將刀收了回去,又說,“殺死你的人,也不該是我。”
話音剛落,一道漆黑的、尖銳的影子突然貫穿了尹歸鴻的心臟。緊接著,影子的尖端就炸成數個分支,如無葉的樹冠,凶惡地擴散到他的血肉之軀上。當影子的凶器被抽回去時,他的胸口便永遠留下了一個漆黑的洞。
他仍站著,身體卻開始潰散。從那樣的胸口中,一點點地向外擴張,化作黑色的粉塵,直到整個人都被虛無吞沒。燼滅牙摔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消失的人影之後,出現的是滿目憎恨的聆鵷。
沒有人知道曉是如何迎來自己的結局,但在這一刻,問螢感到一種怪異的釋然。
終於都結束了,對吧?這一切……
影子退縮回去,重新回到聆鵷的手臂上。它消散了,於是她的手看起來與普通人無異。朽月君微皺起眉來,語氣變得不討人喜歡。雖然他從未討人喜歡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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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從那個女人那兒獲取了不得了的力量。”
生怕他有什麼歪心思,謝轍立刻跑到聆鵷麵前。沈聞錚注意到,她已經沒有一開始那樣恐懼,這樣的力量也暫時能得到控製。但朽月君對他們一點兒興趣也沒有。他走到尹歸鴻消失的地方,撿起地上那柄燼滅牙。
“你不能帶走它。”神無君說。
“這不是你說了算的。”朽月君笑道。
“我還不清楚嗔恚與你是否在風雲斬上動了什麼手腳。”
“你猜?”
多麼令人生厭的態度。但這話說得謝轍心裡發慌。即便如此,他還是沒有放下手中的劍。較遠處的寒觴和問螢也多看了幾眼,單是這樣似乎瞧不出什麼問題。朽月君隻是左右打量著燼滅牙,一副“物歸原主”的安定的樣子。對於其他人,他看也不看一眼。
“好了,你們走吧。善後的事就交給我了。”
神無君看著他,雖然表情說不上狐疑,但定是帶著幾分不信任的。其他人更不必說,臉上寫滿了猜忌。彆又想動什麼歪心思吧?
“看我作甚?再怎麼說,我也是六道無常,若該乾的工作不乾,早就飯碗不保了。趁現在你們要滾還來得及。這裡的‘人’就交給地獄火來處理,免得你們覺得這也算殺生,臟了你們大善人的手。放心,一個也不會漏的。真以為憑你們幾個收拾得住書中跑出來的妖怪?若不是我在外麵守著,有東西溜出去禍害你們也不知道。”
不等誰再說什麼,神無君對他們說:
“我們走。”
雖不知神無君是否相信了他,但在某些方麵,或許他們六道無常更了解彼此。既然神無君也這樣說了,他們連忙相互聚在一次,從火勢薄弱的地方匆匆離開。朽月君獨身一人站在空地上,周圍的火愈燃愈烈,很快變成猩紅如血的顏色。
從高處俯瞰,整座鎮子像是燃起了一朵綻放的火蓮。很快,火勢相互連接,成了一片熊熊火海。瘋狂的火瘋狂地燒著,連“人類”尖叫的聲音都完全消融在劈裡啪啦的火勢中。大火連天空雲層也照應成炙熱的顏色,如真正的晚霞一樣,靛霞鎮迎來了屬於自己的暖色。
赤色的霞將不會在這裡最後一次呈現,靛霞鎮的名字也不再真實。
即便已經跑了很遠很遠,聆鵷回過頭,仍能看到那灼灼燃燒的鎮子,它明亮得仿佛令任何陰影都無處遁形。錯亂的火光中,有人站在高處,隨意地將一枚環形的東西拋起來,又接住。反複數次後似是覺得無趣了,便抬手一丟,將它投到漫漫火海之中了。
也許再不會有人找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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